在以后的rì子里,痴儿每rì独自上山砍柴,叶霜再也不曾陪他上山。 他没有再把柴送进陆家大院,而是在集市插标待售。虽然偶尔还卖不出去,但他仍是一如既往地坚持下来。一rì,陆家大院管家余不通经过集市,正好见到痴儿坐在地上卖柴,便问及他宁愿在集市卖柴,也不愿送去陆家的原因。痴儿自知不善于撒谎,便直截了当道:“老先生,请恕我不能告诉你,或许将来你会明白。”余不通自讨没趣,哼了一声,说道:“老夫见你老实,有心照顾你,你却如此不识抬举。”说着一路冷笑而走。
忽一rì晚,痴儿刚从集市回来,黄素悄悄告诉他:“痴儿,福州军昨rì南下莆田,在九溪与莆田军相遇,两军打得天昏地暗,现在胜负未知。你明天别去镇上了。如今大乱将起,老老实实躲在家里安全一些。”痴儿应道:“那我这几rì先去山上砍点柴,留待rì后太平时再卖。”黄素道:“也好,莆田所辖的地方太小,军力与福州军相差极大,恐怕不是福州军的对手。”痴儿诧异道:“什么福州军莆田军的?我听不懂。”黄素笑道:“没关系,rì后你自然会懂得。”
次rì一早,痴儿吃了早饭,依旧拿斧头、绳子和扁担出门去。他刚走出家门不远,只见东集数人、西凑数人的数堆人群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痴儿好奇心起,也凑到一堆人数较多的人群中闻听,听了一阵子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在讨论有关于福州军和莆田军的事情。有的人认为福州军若攻下莆田城,一定会减免农民的赋税;有些人担心这场战火烧到本村,因为九溪和本村只有一山之隔;有的人则以为战事将起,不论是哪一方军队获胜,都要开始征兵了……。正所谓意见不一,众说纷纭。
他听了一阵,感觉无趣,便上山去了。此时秋风萧瑟,本应黄叶离枝飘荡,但在初秋时节,南方的山头依然是青草绿树。痴儿满怀心事,竟忘了砍柴,沿着山林小径一路不停地走上山。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间草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坪洋顶了。他以前来过此处,自然知道这里有间草屋,一旦看到这间草屋,那定然是到了山顶。而山那边便是九溪了。
他听说福州军与莆田军是在九溪交战,既然来到山顶,便有心看个究竟。再往上爬了百米左右,便到梁顶。山顶是块方圆数百米的平地,村里人都称之为坪洋顶。他向北走了约三百米,站在一颗较大较平的石头上,向下眺望。虽然不能尽览九溪之地,但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民夫移尸、刨坑挖土之情景。九溪之水已被染成浅红sè,再也不能清澈见底了。痴儿看得心惊肉跳,心想: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互相残杀?为什么大家都怕死,却还要不断地制造战争?难道他们能够从容面对死亡?……。他想来想去,又想到自己若去当兵,最终是否也是同样的下场?他思前想后,忽然发现下方百米处插着一柄银枪,心里好生奇怪,谁会将银枪插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便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杂草,慢慢地往下踏去。渐走渐近,这才发现银枪上还沾了点血迹。心想:战场是在九溪,这柄杀人的银枪为何会出现在此?莫非银枪的主人就在附近?一想至此,急忙缩身躲在草丛里,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暴露行踪,无端给人杀了。又暗暗后悔不听母亲的话,独自在这兵荒马乱的rì子上山砍柴。
他在草丛里等了许久,仍不见那人出来,心下疑惑:他是不是弃枪逃了?虽是这样想,却仍不敢钻出去。痴儿等了半晌,感觉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心想午饭时间到了。他心里一急,忍不住钻出草丛,拨草往银枪走去,一心要探个究竟。走到近处,伸出右手握住银枪,便要将银枪拔起,同时低头想看一下地上的枪头入土多深。这一看将他吓得一大跳,只见地上趴着一个身穿银铠甲、头戴银盔甲的将领。那将领背部中了两箭,右手仍然握在枪尖上,一动不动地趴着,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痴儿心惊胆战,拔腿就跑,哪还敢去拔枪?但他终究是个仁善之人,只跑出百余步,心里便想:他若是未死,任由他昏迷着,迟早难免一死,我既然瞧见了,岂可弃他不顾?无论如何也当救他一命,即使他已死去,我也应当挖坑埋葬,免他尸身暴于荒野。
痴儿又转回头,鼓勇来到插枪处。弃了扁担等工具,翻转那将领身体,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感觉还有呼吸,并未死去,当即将他背部的两支箭折断,只留下一小截露在铠甲外。又拔出银枪,连同那将领一起抱在胸前,飞奔回家。他脚程极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到山下。村里人见他抱着一个受伤的将领回家,都跟着聚在他家门口议论纷纷。有的人问他在哪碰到这个将领,有的还问他是否认识这个将领,痴儿都无心作答。
痴儿递银枪给黄素,让那将领侧卧在自己的床榻上,叫母亲照料他,自己跑去镇上请大夫。好在痴儿这数年来靠卖柴攒了一些银子,那大夫见了银子,什么都好商量,自然也无妨亲自跑一趟。等痴儿带着大夫回到家时,母亲已将那将领的头盔和铠甲卸下,又清洗了他脸上的血渍。痴儿看着卧在床上一头散发的将领,登时惊得目瞪口呆,那将领居然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母亲深知儿子的智商,有这种反应一点也不为怪,忙请大夫进房,取了凳子请他坐下。痴儿见母亲伸手掀开女将领背面的内衣,不敢去看,忙转身出门。心想自己明明抱回的是一个男将领,怎地忽然间变成了女将领,实在是不可思议。
这时聚在门口的村里人都已散去。痴儿坐在客厅的木椅上,想着这一天的变故,脑中一片混乱,不知不觉间竟自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黄素将他叫醒。痴儿问及那女将领箭伤之事,黄素笑道:“你不用担心,幸亏她有铠甲护身,那两箭入肉不深,并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及伤痛致使她昏迷不醒。大夫适才替她起出了箭簇,敷上金创药,又开了一张内服的药方,明rì你去镇上抓药。”痴儿答应一声,接过母亲递来的药方,小心翼翼地放进囊中,自去房里看视。只见那女将领仍是侧卧着,原本苍白的脸上也逐渐恢复了红润。这一夜,陈无知在自己房里的地上铺了一层稻草,又铺上一层干布,将就睡了。
睡梦中,痴儿鼻中感到一阵痒,随即打了个喷嚏,立即醒转。只见一张雪白俊俏的脸正俯视着自己,她正是他昨rì救下的女将领。她正拿着她的发梢伸进自己的鼻孔。痴儿不禁大怒,跳了起来大吼一声:“你这是干什么?”那女将领吓得连连倒退,委屈道:“人家就是玩玩嘛,何必如此大声唬人?”痴儿道:“好歹也是我救了你,你竟反过来捉弄我,一点礼数都没有。”那女将领不服气道:“你救了我怎么了,你救了我,我就不能捉弄你了。我可告诉你,我爹是世袭的闽中侯,今官居福州太守,掌管着整个福州的一切事宜。谁敢对我无礼,我就统统打死。”痴儿惊讶道:“原来你爹是个大官,闽中猴是什么猴,长什么样子,会不会爬树?”那女将领气恼道:“农夫就是农夫,没见识,闽中侯是很高的爵位,哎,说了你也不明白。我爹唯一的女儿叫林雪冰。”痴儿搔搔头道:“林雪冰是谁?我不认识她。”那女将领气得大骂:“笨蛋,我爹的唯一女儿当然是我啦,我叫林雪冰,你真是猪脑子,气死我了。”痴儿道:“我一向如此,你……你介绍自己名字时又何必绕弯子?”林雪冰登时大怒,说道:“你混蛋,把脸凑过来。”痴儿虽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总觉得她是要对自己不利,说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林雪冰沉住气,心平气和道:“你误会啦,我有件关于征兵的机密要事想告诉你,怕给别人听到,所以要你耳朵凑过来。”陈无知也想知道征兵之事,信以为真,便将耳朵凑了过去。啪的一声,吃了一记耳光。
痴儿又气又急,却又拿她没法子,只好说道:“你再捉弄我,我就不理你了。”林雪冰哼了一声道:“你敢?我要是闷出病来,这伤可是重上加重,那就康复得慢了。我爹攻下莆田城后,若是找不着我,必然迁怒于他人,杀多少人就很难说了。我迟归一天会多死很多人的。”痴儿吃惊道:“你爹怎地如此残暴?”林雪冰怒道:“大胆,你居然敢说我爹残暴,这要让他听到了,非斩了你的头不可。”随即笑道:“瞧不出你这人心肠挺好的,竟然为别人心急。”痴儿理直气壮道:“事实如此,我又没说错。公道自在人心,你爹要斩我的头那便斩吧。”林雪冰笑道:“你真是死脑筋,我跟你开玩笑,你又当真了。你救了我,我爹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斩你的头?”痴儿道:“是吗?那你少说些话,多休息,我给你抓药去,你早些好起来,便早点回去,免得误了他人xìng命。”话说完就跑了。林雪冰大叫道:“喂,你别跑啊,我还有话没说完呢。”说完话时,痴儿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痴儿来到镇上,发现许多店铺早已关门,就连昨天为林雪冰诊病的回chūn堂也关着。他找了好几家药铺,都是关着,终于在镇西尽头找到一家开着的药铺。药铺里有一肥一瘦两位大夫。肥大夫睡觉未醒,是瘦大夫为他抓药。痴儿问道:“大夫,这镇上的店铺为何都关了?”瘦大夫边取药边说道:“福州军已攻下莆田城啦。据说福州军的元帅带女从征,在九溪被莆田军伏击了一阵,失踪了爱女,怀疑已遭不测,攻下莆田城后便大肆杀戮。如今谁还敢出来开店?总不至于为赚点小钱,把命也赔上了。大家关了门自然是回乡下避难去。”痴儿听了心里大急,好不容易等瘦大夫抓完药包好,忙付了银子拿药便走。心想:雪冰所言果然不假,她爹当真视人命如草芥,我要尽快让她回去阻止她爹杀人,否则人命关天……。
痴儿回到家后,立即将草药熬成汤,用碗盛了送去卧房。林雪冰睡得正香。痴儿哪肯任由她睡着,捏着她的鼻子直到她醒来。林雪冰被他弄醒,气得伸手要打他耳光,不料他端着药碗已躲得远远。她说道:“你,你把脸凑过来,否则我不吃药。”痴儿无奈,只得把一张苦瓜脸凑过去,登时连吃了两记耳光,只觉得两腮火辣辣的疼痛。他顾不得疼痛,说道:“赶紧吃药吧,凉了药效就坏啦。”林雪冰道:“谁让你没听完我的话就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不扶我起来?”痴儿一愣,随即大喜,满口答应着扶她坐起,说道:“你爹攻下莆田城了,正开始屠杀无辜之人。”林雪冰淡淡道:“是吗?喂药吧。”痴儿大吃一惊,颤声道:“喂药?我喂你?”林雪冰道:“那有什么奇怪,我在家都是这样的。”痴儿心想富贵人家果然与众不同,装一勺药喂了她一口,说道:“你爹攻下莆田城,你怎么不欢喜?”林雪冰瞪了他一眼,说道:“意料之中,有什么好欢喜的?”痴儿给她一瞪,登时心慌意乱,一不小心将刚装的一勺汤药泼在自己身上,反而逗得她哈哈大笑。
林雪冰说道:“早上正想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却跑了,我该如何称呼你呀?”痴儿道:“我暂时还没有名字,小名叫……叫痴儿,家父姓陈。”林雪冰笑道:“痴儿,痴儿,这名子恰到好处,果然人如其名。听说乡下人都喜欢给小孩取小名为阿猪、阿猫、阿狗什么的,你的小名若是阿猪就好笑了。”痴儿不答话,只是点头答应,半晌才道:“你爹既然占有整个福州城,为何……为何还要挥兵攻打莆田,和平相处不是很好吗?”林雪冰道:“以前八闽各个地方年年都要向我爹进贡,如今他们个个拥兵自重,丝毫没把我爹这个闽中侯放在眼里。哼,就连小小的莆田令也敢如此放肆。我爹就先拿莆田令开刀,若不出兵杀一儆百,将来会有更多的人反我爹。”痴儿叹道:“只为了出口恶气便让三军将士再动干戈,再让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值得吗?”林雪冰得意道:“那倒不全是为了出口恶气。方今天下,虽然名为金龙皇朝,实际上皇帝已成为张怀谷的傀儡。皇帝下达的圣旨和政令,均是张怀谷所为。诸侯们岂是省油的灯?他们再也不听皇帝之命,每年的岁贡也不进了,暗地里都在加强实力、扩充军备。此正是天下诸侯分割土地、群雄并起之时。八闽这些地方官均非我爹直辖,表面上对我爹毕恭毕敬的,背地里却互相勾结对付我爹。我爹雄才大略,早有心统一八闽,进取中原,以争天下。莆田令不敬我爹,只是发动战争的借口,即使无此借口,迟早也是要打的。到时就指不定谁打谁了,所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说完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痴儿神sè黯然,默默地给她喂药,不再说话。
痴儿侍候她喝完汤药,二话不说,便将她抱起。林雪冰以为他要轻薄自己,吓得花容失sè,颤声道:“你……你要,要干什么?”却见他抱着自己往外走,心下稍安。痴儿对她略感歉疚,和颜笑道:“你在我家多待一天,你爹便会多杀很多人。我想了想,此去城里不足四十里地,你有伤在身行走不得,那就由我负你回城,大概不用两个时辰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