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知独自行走,将到城东门时,只听一人唱道:“世人皆为己,担事问名利。 若成事无果,谁肯去心力?……”陈无知心觉奇怪,百姓们都逃难去了,怎地有人在此唱歌?不由得循声望去,只见街边一张写着“兴化酒铺”的牌子下坐着一位灰衣老者,那老者身上衣服满是补丁,脚下一双鞋子千疮百孔,腰间系着一个红皮酒囊,满头白发之下却有一张红润的脸,看起来并不老,口中兀自唱道:“……尘中有顽石,坦荡无私计。……”陈无知走过去,问道:“老先生,这街上兵荒马乱的,你为何不回家去?”
那灰衣老者笑道:“我无家可归。”陈无知一愣,惊讶道:“那你的家人呢?”灰衣老者叹道:“死啦!全死啦!”陈无知大吃一惊,颤声道:“是闽中侯杀的?”灰衣老者慢慢摇头,说道:“不是,都死几十年了。即便他想杀也杀不成。”陈无知面露同情之sè,说道:“如此说来,你也飘泊了几十年?”灰衣老者道:“其实是乞讨了几十年。”随即笑道:“你这小伙子良心很好,原本可以得一大笔财宝,却因救人而失去。”
陈无知眨眨眼睛,惊道:“老先生,你如何得知此事?”那灰衣老者笑道:“我得知什么事?”陈无知道:“救人而失去财宝之事。”灰衣老者笑道:“那是我信口胡诌的,岂能当真!”陈无知本就不信这老者真能得知此事,听他这么一说,便不再怀疑,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家啦。你既然无家可归,若不嫌弃,不如住到我家来,也胜过在外乞讨。”灰衣老者脸上有些动容,辞谢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老夫流浪惯了,无法安定下来。”陈无知从囊中取出小金元宝,放在他腿上,说道:“既然如此,这块金子就送给你。告辞了,老先生”说完转身便走,只听灰衣老者欢呼道:“这下有酒喝啦,多谢了。”
陈无知回到家时,天已大黑。母亲早将晚饭备好,席上问及林雪冰之事,陈无知都如实回答。还将今rì送林雪冰回府所发生之事说了,虽然忘了不少谈话内容,但重要的话语,他一点也没忘。说到闽中侯赐给他百两黄金而他坚辞不受时,母亲皱起眉道:“痴儿,这样做你就不对了,娘平时虽然教你人不能平白无故受人钱财,但也要分场合。他闽中侯是三军统帅,自然是令必行禁必止,说过的话岂有不算之理?你当众违抗他的旨令,驳了他的面子,他没将你责以杖刑,甚至处斩已是十分仁慈。而你身在险中却浑然不知,哎!”眼见陈无知低头挨训,不敢吭声,又道:“总算你最终还是拿了五两金子,给足了他的颜面,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翌rì,村长周耿义来黄素家通知,说这数rì内都不准村民离开村子一步,城里不rì便会差人前来征兵,让村里的年轻人都做好准备。陈无知早就想过征兵之事,此时一旦成真,心里有了准备,反而不觉得难过。只是母亲仍接受不了这事实,担心陈无知一去不返,陈家从此后继无人,躲在房里暗自流泪。
陈无知偶然走出家门,才发现村里像炸开了窝似得,处处都是人群,处处都是讨论声,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愁眉不展。陈无知信步四处听听,原来事已成实,大家都在商讨对策。人人都知天下战乱初起,家人一去当兵,必定是许多年。在这漫长的行军生涯里有几人能够从一而终?又有几人能功成身退、衣锦还乡?多半都会阵亡在战场之上,被斩于三军之前。万一数十年战事不歇,那岂不是回乡无望?所以家人一去当兵,相见之rì便是遥遥无期,大家能不讨论吗?
这天晚上,村长周耿义召集全村人开会商讨,却唯独没邀请黄素和陈无知。黄素明白村里人一直都把自己娘俩当成异类,如非特殊情况,都不愿与自己来往。陈无知生俱古道热肠,就算知晓这些情况,但一旦见到别人家有困难或是比较忙碌,仍然会主动上前相助。人家自是乐意接受,但未必领情。
一夜无话。次rì巳时时分,有一队刀盾兵进村来,周耿义村长忙奔出相迎,迎至自家院内,摆上一桌一椅请队长坐下,并备了许多水果和茶点,请他们品尝。又备好文房四宝,才去通知各家各户送男丁前来报到。临行之际,黄素早已将备好的衣物和干粮用布袋装好,交给陈无知,又拿出银风枪,吩咐他一定要把枪送回闽中侯府。陈无知应允了,在黄素的陪同下,来到村长家里。此时村人已集过半。刀盾兵队长道:“凡有男丁家须出一壮者随军服役,如有作弊,一经查出,满门皆斩。”说完令服役的年轻人排成队伍。
刀盾兵队长拿出村长所列的清单,对单清点人数。当人数集齐时,即令新兵与旧兵杂在一处,回城去了。村民们恋恋不舍地送着自己的孩子,直送到镇上才止。在回城的路上,他们大都垂头丧气,沮丧的脸孔、漠然的眼神似乎看不出未来的希望,相互之间一言不发。
时光飞快,不觉间已到城里。刀盾兵队长领着新老士兵回到军营,来到一间临时搭建的帐棚前,刀盾兵队长大声道:“禀阮都尉,三营百人队苟世德征兵任务完成,领新兵前来报到。”过了片刻,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的高大肥汉子,双臂双腿如柱子般粗细,脸颊上密密麻麻地长着许多胡渣,似乎多年未剃,宽圆的肚子上还长着浓密的黑毛,乍看之下,极像深山老林中的野人。那阮都尉扫了一眼众人,沉着脸道:“苟世德,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其他班队所征的兵既速且多,你征的兵就这么一丁点。你真是废物啊。”苟世德垂头丧气道:“村庄偏僻离城遥远,村里人口极是稀少,今rì能征得八十六员新兵,已是属下祖上积德。”阮都尉摇摇头道:“算了,算了,你先带这些新兵去新军营安顿一下,然后来此递交新兵名单。”
新军营是在城东郊外,是为新征兵而临时搭建的,除了主将营和点将台用木石拼凑而成外,其余兵营皆是用帐篷搭成的。苟世德将这八十六个新兵分五个兵帐一一安顿,一切安置妥当,这才离去。
痴儿看看天sè尚早,便提着银风枪独自一人前往临时帅府。帅府门口遍布亲卫队,卫队队长不肯放他进去。陈无知只好留下银风枪,请那队长代还。队长应允后,他便即回营。
次rì一早,在众人半睡半醒之际,有人进帐将他们唤起,通知众人即刻去点将台前集合。众人一得令便手忙脚乱地穿衣穿鞋,匆匆往点将台奔去。陈无知一伙人到点将台时,台前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海,少说也有数千人之众。台上早站着一人,年约三旬,正是执掌右军的张定国。陈无知和同帐之人也挤进人群之中,只见四面营帐仍有许多人陆续而来。大药盏茶工夫,张定国确认人已聚齐,便下台整顿队伍。只花了半天时间,才将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整成了有行有列的队伍。整队期间有六人不服命令,张定国命卫士将那六人当众斩首,顿时震慑全军,再也没有人敢抗命不遵。整成队伍后,张定国将全军四千余人分为八个部,每部兵数为五百人,每个部设都尉;又将每个部划分为五个百人营,每营一百人,设队长。
眼见太阳已至半空,数千新兵都未吃过早饭,只饿得头昏眼花,手脚无力。因亲眼见那六人在顷刻间被斩于军前,所有士兵都心胆俱寒,无人敢为挨饿而闹事。张定国回到点将台上,面朝新军朗声道:“主公既然任命我张定国为新军统帅,我要求大家视军令如山,令必行,禁必止,若是有人敢抗令不遵,本将军定斩不饶。请大家牢牢记住,大凡军令一下,面前纵是枪山箭雨,你们也不得退缩半步,我丑话说在前头。”此言一出,台下便有数人怒火上冲,忍不住高声叫道:“欺人太甚,简直拿人不当人看,我……我们强烈要求解甲归田。”怨声闹声登时传遍全军。有数人鼓勇yù逃,均被守在新军营四周的右军士兵擒住,拿到点将台上。
张定国眼里如何容得下这种逃兵现象的发生?又如何忍受士兵在军中制造混乱?怒视着台下,朗声道:“本将军奉主公之命在此训练新兵,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适才只讲数句话,便有人出言盅惑军心,扬言解甲归田。长此以往,张某人还如何治军?来呀,依照军法将他们统统斩了!”话声之中便有刽子持刀上台,任凭逃兵们哀号求饶,他们还是一人一刀,一刀一颗人头滚下台去,永不落空。台下新兵一个个看得心惊胆寒,脸如土sè。
陈无知目睹这一幕幕血腥的场面,再回顾适才张定国可怕的言语,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此刻想起村里人对征兵之事的种种议论,原来皆非夸大其辞,皆非言过其实。这些比自己原先所想象的情形要糟百倍,然而如今一切都已太迟,以自己迟钝的脑子,势必很快在军中丢掉xìng命。
正寻思之际,只听张定国道:“话虽如此,但每个作为将军之人,都不希望自己的部下阵亡于战场,都会往好的方面想。哪种战略或战术带给军队的损失小便执行哪种。你们只要平时多训练,多学本事,到战场上便可杀敌立功,军职也会逐渐提升。待主公一统河山时,各种荣耀、各种赏赐、各种官职是绝对少不了你们的。……”陈无知听了此言,顿时热血上涌,jīng神为之一振,仿佛一位陷入绝境之人又见到了重生的希望。他心里暗暗下定勤学苦练本领的决心。只听张定国继续道:“……届时衣锦还乡,富贵之极,好令乡人刮目相看。好了,相信你们都饿了,去吃饭吧,一个时辰后再来集合。倘若有人擅自逃跑,一经查出,全家问斩。”有些yù逃之人想趁休息之际逃走,听了这话,都心惊胆战,不敢再有逃走的念头。又暗自庆幸张定国及早将此话讲了出来,只需迟讲半天,那就累得家人无端赴死。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新兵们又回到点将台前集合。这rì下午,张定国只是教新兵们如何列队,如何正确行步,如何在移动时不失队形。其后又令他们进行练习,直练到太阳将落西山,这才遣散全军。
翌rì,陈无知一伙人仍是早早被唤起。匆匆忙忙去点将台前集合,张定国早在台上等候。待队伍排列完毕,他令新兵们绕莆田城跑一圈。陈无知内功深厚,这跑步对他而言,只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然而其他许多新兵却感觉相当困难,一圈下来便已疲惫不堪。好在张定国没继续令他们队列训练,而是解散全军,让他们去吃早饭。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又开始集合训练,依然和昨天一样,练习队列的调整和军队的移动,直到午时才休息。众新兵吃过午饭,再休息半个时辰,又开始训练,直至太阳下山才散。
话休繁絮。rì子在弹指间又过了八天。这天上午,新兵们吃过早饭,似往常那样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便去点将台前集合。张定国确认队伍已调整好,朗声道:“这些rì子以来,我对你们的表现还算满意。为了提高部队的作战能力,本将军额外传你们一套拳法,这套‘楚汉名拳’以前不曾授过军队,将来也不会传给其他任何一支部队,希望你们好好珍惜。今rì我仅传给你们拳法招式,至于其中jīng义,留待你们自己慢慢领悟。”台下新兵们一听他要传授拳法,皆欢呼起来。
张定国将拳法演示了一遍,再从第一招开始演示,并令新兵跟着学,又将每招的步法与拳法的相配合解说透彻。陈无知记了第一招,待学第二招时却将第一招忘了;学了第三招却又将第二招忘;学了第四招便将第三招忘了……。张定国将整套十一招拳法教过一遍,再从头教时,陈无知已忘光了。这一整天教学下来,大多数人都学得差不多,而陈无知却只记得第一招‘霸王举鼎’。张定国令新兵们自行练习,自己离开了点将台。
陈无知虽只记得一招,却也不烦恼。他坚信勤能补拙,当下将所记的那一招一遍又一遍地习练,直练了百余遍,练到再也不能忘记为止。他打出的拳虎虎生风,拳劲凌厉无比。别人无论如何,也打不出他这种效果。他学会了第一招“霸王举鼎”,立即向别人请教,学习第二招“沛公安邦”。好在军中不乏实诚之人,愿意不厌其烦地指点他。他学了九天,这才将这十一招“楚汉名拳”练得烂熟。他也只有练得烂熟于心,才不至于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