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想离开这个绝情之地,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开 心 文 学 跑离青龙教的那一段路已经让他有些气接不暇。他在一处涧边停下来,怔怔坐下来,像是终于明白自己一无所有了。
自然没有那么快遇上仇家,可是将来呢?他呆呆想着。其实,要隐姓埋名也很容易,如果自己变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混迹在一伙乞丐地痞之中,恐怕也极少有人会注意到的。可是他又没有这个心思——虽然他已经落魄到家,可是至少,还没打算用脏乱来作隐藏的方法——他习惯xìng地,在经过这样水源的时候,还是会洗脸。他瞪着水里的自己,很熟悉——虽然这个样子叫他几乎不认得自己,却还是让他觉得很熟悉,熟悉到几乎要失声而笑。
凌厉啊凌厉,你是以一死之心卑微地去青龙教的,可是你没死;你又以一死之心高傲地跑了出来,可你又没死。如今你两手空空,身无分文,要活,怎么活?
他走了又走,很快便累了,便蜷去路边一间早没了屋顶、被遗弃了的茅屋里。这一闭目睡去,他像是几乎又要醒不来,一天一夜,他才恢复过了知觉,可jīng神要说好也真的谈不上好,懵然醒来,只觉自己也想不透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醒着又躺了许久许久,像是才有力气回忆过去的一切。他摸摸自己的心口。
广寒,你还在这里么?
心口竟是一痛——不是心痛。他略略一怔,似乎有样什么东西——硌到了身上,之前竟未发觉。
他心下隐隐觉得不妥。果然,衣襟下面的竟是邱广寒那支名贵的发簪。
他仰面朝天,将发簪对准半yīn的rì光,仔细地看着。真是值钱的东西。他喃喃地、有气无力地道。若是能把你当掉就好了……
他爬起来,仔细翻自己身上的其他东西。一支发簪。一块手帕。一幅画。
怎么统统是邱广寒的?真荒谬,这样落荒而走的我,身上带的竟是这三样东西。广寒,你留给我的这一切东西,真荒谬。
他叹着,将发簪用手帕又包起,放回怀里,困倦地再次闭上眼睛。这一闭眼他也没料到自己竟是到鬼门关报了个到,好不容易说得看门小兵肯放行了,便要踏了进去,偏偏又如被什么人一拉,生生拽了回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口腔里残留了少许薄粥的香味。
谁啊。他想着,坐起来,昏沉沉。
小兄弟,你可醒了么!对面的人似乎是个猎户。看你那般脸sè,还道你定要饿死了,来来,刚烤的野兔——你来一点儿?
凌厉迷惘地看着他,好像全然是个无知的孩童,烤野味的香气也似没有唤起他的什么兴趣。那猎户眼中同情之sè转浓,叹口气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弄到这般田地?看你怎么也有好几顿没吃了吧?
凌厉不答话。那猎户心中狐疑,猜他是个哑巴,也便沉默了一会儿,动手撕了条腿给他。
快吃!他只喊着。
凌厉也干脆装聋作哑起来,左手去提兔腿,右手便去撕肉。撕一块抛进嘴里,只觉油嫩新鲜,这滋味于此时的他而言,实在难以形容,不知是甘美,还是苦涩。
他只觉得嗓子里哽住了,像有什么要爆发,却又不敢,不想,不yù,咳了两声,将兔肉与悲戚一道咽了下去,见那猎户似在打量他,干脆将油手在脸上一抹,低头不语。
你不是本地人吧?那猎户发话。见凌厉还是不答,倒有七八分信了他是个哑子,叹口气道,你想不想求份生计?
凌厉抬头,狐疑地看他。猎户续道,我家里人在山脚下开了个茶棚,正缺人手,你去帮帮忙如何?我管你吃住。
凌厉略略一怔。做个小伙计么?固然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茶棚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又怎能容得我。
他苦笑,摇摇头,拱拱手向他表示谢意,却站起来,抑住头脑里瞬间的恍惚晕眩,顾自往外走去。
猎户似乎愕然,半晌才摇头道,小小年纪,却宁愿做个乞丐……
声音很小,凌厉却还是听见了。
——乞丐吗?原来自己虽然不愿,在别人眼里,却已经是这样了。从猎户这里离开,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是真的只能做个乞丐。
因为做乞丐是唯一一种不用抛头露面,就可以活下去的的营生。他可以蓬头垢面地让谁都认不出来,也显然不用连累任何人——只要他自己不觉得可耻。
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选择。他仅有的财产只是那块破损的手帕包着的名贵发簪,既然决定不将它当了,他也只能这样风餐露宿。幸好谁也料不到一个乞丐身上会有这样的东西的,否则以这般元气大伤是不是伤寒咳嗽的一个凌厉,恐怕也阻止不了它被人抢去。
如果要说还有什么“财产”,那便是那一幅画了——那一幅在左下角轻盈地缀着那个“邱”字的画。它已经完全皱了,被汗浸湿过,又干了,他不敢去看它是不是已经没有了形状。他只是偶尔在夜里伸手握住了它,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伊鸷堂的地牢里突然发现它一样,假装还是那么意外与欣喜。
这样的rì复一rì不知不觉过了很久很久。那一切,也都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他都已经记不清,也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念想,直到这一rì他忽然在一间酒楼的外面听到了一个消息。
“八月十五么?”
“对,八月十五。”
听那两个人说着rì子,凌厉才发现,自己忘记rì子已经很久了,忙问了旁边的人,才模模糊糊知道已是七月头上。他下意识地又去摸胸口的那个簪子。那个,“等我出嫁了,你再给我”的簪子。
他们说,八月十五,青龙教主的妹妹要出嫁了。
那是个好rì子吧。不再是纯yīn之体的邱广寒,什么都不用怕的。她可还会记得这一支簪子?
他并不希望她记得。他只是痛恨这场婚事声势之大——以至于一个乞丐都不可避免地要听说,以至于他不得不面对已经逃避了这么久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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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了。他没有去想他们是不是也遗忘了自己,也不知道,早在半个月前,苏折羽的快马就已经追到了苏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