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长叹一声,道:“伯光,世家子弟深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合乎天道,深信世家统治天下的正确性,深信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所以,他们心安理得的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心安理得的身居高位、目中无人,心安理得的酒池肉林却不管他人死活。”
微微一顿,他长出一口气,道:“黄巾之乱时,天下军队腐朽不堪,难以承担重任,刘焉上书灵帝,请恢复州牧制度,允许各个州牧、刺史等官员私募军队,以抗强敌。呵呵,刘焉素有贤名,他不知道这样会造成军阀割据的局面吗?不,他知道!这正是他想要的,若是天下太平,他怎可能有问鼎天下之可能?其他人不知道吗?不,他们知道!刘焉说出的,正是他们想要的,他们自然不会阻止!
“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之时,那些出身世家诸侯表现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嫉贤妒能,目高于顶,目光短浅,只想保存实力,为自己的利益考虑。攻下虎牢之后,在董卓西迁之时,若是能乘势追击,也就不会有之后的动乱。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会使得天下大乱吗?不,他们知道,他们比谁都聪明!他们要的,就是天下大乱,若是天下安定,他们如何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郭嘉看看田凡,再次长叹一声,道:“伯光,如此之世家,如此之大族,岂能肩负起安天下之责?若是袁本初之流成功问鼎,这个天下最终还会走光武帝之后的老路!受苦受难的人,最终还是普通百姓!他们何其无辜也?”
田凡想着这些纷乱的世事,不由长叹一声。郭嘉说的很对,这个时代的许多世家子弟,许多“有德之士”、“国士”,都是些目光短浅之辈,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完全不顾天下万民的死活,指望这样的人安天下,无异于缘木求鱼,水中捞月。
郭嘉见田凡叹气,明显的长出一口气,他微微一笑,看着田凡道:“伯光,你可知,你与长文的矛盾之缘由何在?”
田凡自嘲的一笑,道:“不过是为了权力罢了,呵呵,说句难听的话,我们俩就像**里的妃子,为了争夺皇帝的宠爱,在**里斗来斗去。”
郭嘉呵呵一笑,缓缓摇头,道:“错!伯光,你所说的,只不过是表面原因,深层次的原因,你想过没有?”
田凡一愣,好奇地看了郭嘉一眼,反问道:“此言何意?”
郭嘉笑道:“伯光啊,你好好想想。你田家十年前是什么样子?你又是如何进入大将军法眼的?你和长文第一次产生矛盾,是在何时,何种情况之下?”
田凡皱眉想了想,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他不由有些头疼。
郭嘉微微一笑,道:“十年前,你田家只是一个小小的家族,不算氏族,不算豪族,顶多算是个中型地主。中平三年,因为旱灾一事,你开始进入大将军的视线,并被委以重任。其实,这个时候长文就已经对你不……不爽了,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后来,你屡次得到大将军的升迁,你的意见也屡次被大将军采纳,他更是嫉妒你。呵呵,说到底,长文所在的陈家,以前曾经是颍川四大家族之一,那时候可是风光的很。黄巾之乱之时,陈家败落,可是他一向目高于顶,怎么会瞧得起你这样一个暴发户出身,又从来没有受过正统教育的小子?
“之后,康成公一句‘国士’的评价,让你整个人的人格人品定了性,这更是让他嫉妒的发狂!呵呵,你与长文第一次产生矛盾,是因为赋税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归结到一点,就是一句话——世家大族该不该缴税!呵呵,这件事不过是所有矛盾的集体爆发罢了。”
略略一停,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续道:“虽然几年之间你田家成了闻名天下的豪族,可是你没有世家豪族子弟该有的觉悟,你坚持认为世家大族也应该缴税,而且应该成为缴税的主力!呵呵,伯光啊,你可知道,你这一句话,损害了许多世家豪族的利益?”
田凡不爽的抗声道:“其他地方的世家我不管,其余的世家我也不管,可那些跟着我田凡发财赚钱的世家,难道不应该拿出一部分钱做一些本就该做的事情吗?”
郭嘉不屑的一笑,道:“是,他们是应该拿出一部分多赚的钱来,这是他们应该做的。可是,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想法!伯光,难道你以为天下氏族都有你这种觉悟?若真是那样,这世间也就没有这么多是是非非了!”
他嘿嘿地笑了几声,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田凡,道:“你与长文的矛盾,说穿了,其实是世家与寒门的矛盾。而这个矛盾的集结点,就是赋税的问题!出身寒门的你,得到了大将军的信任和重要,身为世家代表的长文自然不乐意,因为他感到自己的利益受到了威胁。而你的想法,显然……呵呵……
“世家子弟的想法很……古怪,他们可以心安理得的拿那些以前拿不到的钱,可是,却不愿意从这些多拿的钱中拿出一小部分,做他们本应该做的事!他们的固有思想中,你的所作所为,侵犯了他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利益!
微微一顿,他笑道:“伯光,若不是大将军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保护,康成公和荆州三老等名士对你的看重,呵呵,只怕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田凡苦笑摇头,感慨地道:“奉孝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你这一说,我明白了很多事!”
郭嘉笑笑,道:“如此,这趟徐州之行,就算没有白来!”
田凡一愣,奇道:“你来徐州就算为了跟我说这些?”
郭嘉笑笑,道:“不!我来徐州,其实是想使一个离间计,而我的目标就是你!”
田凡一愣,盯着郭嘉仔细的看,半晌,他忍不住笑道:“奉孝啊奉孝,你可真够坦承的!”
郭嘉点点头,认真地说道:“对什么样的人,就应该说什么样的话。对长文,我可能虚与委蛇,可对你……我知道实话实说,可能更能打动你的心!”
田凡苦笑,道:“奉孝啊,你是想害死我吗?”
郭嘉笑着摇头,道:“不!我从来没想过我的一番话,能让你反出徐州,因为你田凡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有一大家子人,你的顾虑太多。”
田凡哭笑不得地道:“那你还跑过来使离间计?你彪不彪啊?”
郭嘉大笑道:“呵呵,伯光啊,与你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前半场一直是你主动,现在这后半场,也该我主动了吧?”
微微一顿,他道:“好了,废话少说,我们言归正传!”
他看看田凡,道:“伯光,徐州招贤馆是你的提议,‘但求其才,不求其德,吾皆可得而用之’的话,也是你说的。可是,自从长文成为大将军府西曹……哦,不对,应该是他主官徐州官员任免之后,招贤馆的情况不用我多说了吧?”
看着田凡苦瓜般的脸,郭嘉笑笑,道:“你以为,长文一个人能决定这样的事吗?若是那样,你可就傻了!若是没有大将军的支持,长文敢一直这么搞吗?不可能!”
顿了顿,他续道:“大将军此人实乃是人杰,他出身卑微,却有无与伦比雄才。可这个人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对待世家,过于优柔了!这件事你可能没有想到,但是只要我一提,你一定会认同,对不对?”
田凡点点头,叹气道:“不错!主公对世家……的确太优柔了。许多时候,世家之人犯了错,他只会在一边和稀泥,根本强硬不起来!”
郭嘉点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
他笑了,得意的笑了。
他一改正襟危坐的姿势,盘起腿来坐在矮几前,两手搭在矮几上,十指不规律的敲击着矮几,很没正形地嘿嘿奸笑几声,道:“伯光啊,我家主公……哦,就是孟德,孟德对世家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他对世家的态度那可是很强硬的。”
微微一顿,他整了整面容,异常严肃地道:“伯光,天下大乱,说穿了就是因为世家鱼肉天下过甚,普通百姓甚至连基本的生活需求都无法满足,由此可见,世家统治天下的情况应该中止。而这方面,我家主公显然比大将军更有决心,更有毅力。从你的所作所为中,郭某能看出你与孟德有着共同的想法,虽然你自己没有清晰的思路,但是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现在,你还认为大将军是你最好的辅佐对象吗?”
说完,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田凡。
田凡被他说得心乱如麻。郭嘉说的很对,句句都说到了田凡的心坎里,可是,让他背叛刘备,投奔曹操,先不说这事儿具体操作起来的难度,他能放弃刘备吗?
感受到郭嘉的目光,田凡勉强的一笑,道:“奉孝,你说的都对,可是,无缘无故的背叛我家主公,实在不是田某人能做出的选择!孟德的确很好,尤其是与他见面之后,我才发现他的人格魅力不下我家主公,的确是一个可以辅佐的人。其实……江东孙伯符何尝不是这样一个人?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与我家主公一样,都是不世出的雄主。
“可是,说什么都晚了,我在主公帐下效力已久,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若是到孟德那里,只不过是把所有事情从头来过。那样一来,反而会使得天下大乱持续的时间更长,与我心中的想法相悖。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还有,你说我家主公对待世家的太多过于软弱,不错,我承认的确如此。可是现在我家主公的事业正处于初创期,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尤其是拥有雄厚实力的世家,他这么做是可以理解的。谁也不敢保证,到了天下一统的时候,我家主公依旧会这般做为!那时候,也许他的态度会比孟德更加强硬!”
微微一笑,他看着郭嘉,认真地道:“我相信,我家主公一定会那样做的!”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郭嘉听的,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
历史上刘备对世家的态度是团结和压制相结合的,对于不服从的世家采取强硬的态度,不惜灭其族,而对于服从的世家,则采取怀柔的温和手段。田凡知道这些,可是现在却不敢肯定了。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为方式与其经历密切相关,在田凡的帮助下少了许多磨难的刘备,还会是历史上那个刘备吗?田凡不敢肯定!
郭嘉轻松的一笑,摆摆手,道:“呵呵,无所谓,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呵呵,好了,不说了,光顾着说话了,饭都没吃呢!”
话说的轻松,可是郭嘉脸上流露出的是浓浓的失望。好在他对这个离间计成功的期望并不高,很快地调整好了情绪,与田凡边闲聊边吃吃喝喝起来。
郭嘉考虑着田凡对曹休非常了解的事情,怀疑徐州探子已经打入曹操方高层,这让他很不安。如果他所考虑的事情是真的,那该是何等的可怕?以曹操的性格,又会掀起如何恐怖的腥风血雨?
而田凡则想着郭嘉的话,想着自己初来三国时的选择,想着选择刘备到底正确与否!说穿了,选择刘备是因为演义里的来的经验,可是,演义毕竟是演义,他现在已经不相信了。超脱演义之后,他的思想早已经产生了变化,但是以前并不明晰,现在听了郭嘉的话,他犹如醍醐灌顶般,顿时找到了思路。这时候,他不由拿着自己的思想与现实做比较,他不停的反问,刘备的政治思想,真的与自己相同吗?刘备到底是不是最适合自己的主公?现在,他也不敢肯定了。想着想着,他不由心乱如麻。
从这一刻起,田凡终于走出来政治中的朦胧期,他的政治思想终于萌芽,慢慢有了自己的政治主张。这对于一向随遇而安的田凡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进步,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升华,一种蜕变。也许,人类在满足前一个愿望的同时,总会有更高的追求吧?
这样一来,两人说的话不免答非所问,所说的话驴唇不对马嘴,可是,却谁都没有在意。异常堪称混乱的对话,一直持续到两人吃饱喝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