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的规矩一向也大也不大,陈海平认为,老丈人家是诗书传家的典范,可惜这样的人家很少。
如今的士大夫之家一般可分为两大类,一类古板,一类龌龊,当然更多的还是外里古板,内里龌龊。
孙家不一样,孙家的宽与严与社会的主流价值几乎完全相反。
比如欺凌乡里、奢侈浪费在别的大家族是常态,但在孙家,子弟欺凌乡里、奢侈浪费的行为都是在绝对禁止之列。
这是孙家严,别家宽的例子,而在别家严,孙家宽的例子,那就莫过于缠足了。
在其他的士大夫家族,女子缠足那是天条,绝对不可违背的,但在孙家,这方面却很随意,由女孩各自的父母决定,像孙国清、孙传庭这样性情豁达的父亲就会随女儿的意,不缠足。
关于缠足,这是陈海平对老丈人和大舅哥最有好感的地方,这二位不仅不给女儿缠足,他们娶的老婆也都是天足。
整个中华文明,陈海平最感恶心的就是缠足,他甚至认为那近乎亡国灭种的百年就是天谴,就是老天爷对中国男人整体堕落变态的惩罚。
五六岁的小姑娘脚被生生缠住,不让长大,那是多么恐怖的事,就是想想,陈海平都觉得不寒而栗,而且他也实在想象不出那样的烂脚丫子有什么可美的。
这样的孙家自然会有愉悦的家庭氛围,明天姑爷一家就要走了,晚饭后,男女老少一大家子人都聚在大屋里闲谈。
忽然,孙娇走到孙传庭面前,倔强地看着父亲,却不说话。
看到孙女倔强的小脸,孙国清乐了,他问道:“这丫头怎么了?”
摸了摸下巴,孙传庭道:“她要跟妹夫去。”
这下子,大家的目光都聚在孙娇身上了,孙国清问道:“娇儿,你想跟姑父去干什么?”
孙娇仰起小脸,道:“爷爷,我也要像那些姐姐,跟男人一样有用。”
沉吟片刻,孙国清向儿子问道:“你怎么想?”
孙传庭道:“请父亲决定。”
看着孙女,孙国清道:“好吧,去吧。”
孙娇大喜,眼泪登时流了下来。
孙传庭道:“海平,娇儿就拜托你了。”
点了点头,陈海平神情严肃地看着孙娇,问道:“孙娇,去姑父那儿可以,但你要是想学那些姐姐,那种苦可不是你现在能想象的。”
小脸仰起,孙娇骄傲地道:“孙家的人不怕吃苦!”
孙娇此话一出,原本神情还有些严肃的孙国清和孙传庭父子俩都不禁露出了笑意。
赞赏地点了点头,陈海平道:“好,那明天就跟姑父走吧。”
事情成了,孙娇却没动,她眼睁睁地看着陈海平,问道:“姑父,要是能吃苦,那将来我能和男人一样有用吗?”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这种静是从孙国清和孙传庭父子俩身上传递出来的。
陈海平自然感受到了,他缓缓地郑重地道:“孙娇,如果你能吃得起苦,那姑父跟你保证,将来定能如你所愿。”
屋里的很多人还不能理解这个保证的深意,但孙国清父子明白,这些天他们从不触及这方面的话题,但现在,陈海平给了他们明确的回答。
“谢谢姑父。”孙娇激动地道谢。
“去吧。”
孙娇回到母亲身边,屋里的气氛还有些凝重,陈海平向大夫人看去,笑道:“大娘,听说您怀大哥之前做过一个梦?”
这是老太太最得意之事。
老太太为冯家女,被娶到孙家后偶得一梦,冯大小姐梦见一卖乌纱帽的,她只挑一顶大的买下,说:“剩下的都给我娘家送去吧。”
后来生下了孙传庭,果然,儿子争气,一路高升,隐隐为山西籍官员的领袖。
实际上,在那一世,冯家的官在明清两代还真是不少,有“代半朝”之说。
“是啊。”老太太笑咪咪地道。
陈海平站起身来,躬身道:“大娘,还有诸位,如果谁家有孩子也想去,我一律竭诚欢迎。”
得,孙传庭心底苦笑一声,妹夫这下把功夫都下到姥爷家去了。
老太太自然不知道这话的深意,但素来信服儿子,见孙女都跟陈姑爷去了,那这一定是大好事。
老太太和善地笑道:“那就谢谢姑爷了,我回去问问,看他们是不是有谁要去。”
攻势密如雨,却又柔如水,孙传庭又不觉想到了这句话。
众人散了之后,孙传庭跟着父亲去了书房。落座之后,父子俩都沉默不语。半晌,孙国清抬头看着儿子,问道:“你怎么想?”
苦笑一下,孙传庭道:“我现在心很乱。”
孙国清道:“将来有事,我们能置身事外吗?”
摇了摇头,孙传庭道:“不能。”
盯着儿子,孙国清正色道:“既然不能,那还犹豫什么?”
孙传庭知道,对国家这几十年的变化,不要说他失望,老头子比他更失望,辞官回家,把京城的事他只说了十之一二,老头子就气的晚饭都没吃。
孙传庭心底叹息不已,这是何等的事,这个妹夫却能令老父如此轻易就作出决断。默然片刻,他道:“爹,妹夫非常了不起,儿子望尘莫及,而且妹夫为人也极好,挑不出一点毛病,但有一点我非常不安。”
孙国清道:“伯雅,是什么让你不安?”
孙传庭道:“妹夫训练了那么多女子,以及刚刚对娇儿说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孙国清道:“海平这个人做事每每出人意表,他想让些女孩子做点事也没什么奇怪的。”
摇了摇头,孙传庭道:“爹,没这么简单,我感到妹夫是认真的。”
“什么?”孙国清的嘴巴张了张,道:“你是说海平真要女子当官?”
“怕是真的。”
愣了片刻,孙国清哈哈大笑,然后大声赞道:“好,不愧是我的女婿!我不让女儿缠足就不知受了多少嘲讽,这下看看将来这些混蛋怎么说?”
孙传庭苦笑,他道:“爹,如果海平一意孤行,仅仅因为这个,您老人家知道得有多少读书人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