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召对
作者:面人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754

皇帝同朝臣会见,大致分礼仪性的和办公性的两种。

礼仪性常朝,如元旦、冬至、万寿节等重大节日,平常例行的三、六、九常朝则是半礼仪性的,既有礼仪色彩,也讨论一些特别重大的朝政。

真正的办公会议不会在正殿举行,因为正殿中森严的局面和繁复的礼仪不利于讨论问题和解决问题。实质性的办公会议多半是在中极殿西面的后左门,那儿是前殿和寝殿的结合部,不是正式殿堂,对君臣都比较方便。

任命袁崇焕为蓟辽督师,既要讨论眼前平息可能闹饷兵变的办法,还要策划长期平辽安边的方略,自然是在这里会面比较合适。

由于后左门地处正殿区三层丹墀的边缘,宫中俗称平台,所以被皇帝在此处召见,朝臣称之为“平台召对”。

在这里安排一次召对十分不容易,既不能打乱皇上的正常日程,也不能影响各衙门的日常事务,上上下下都要费许多周折,所以钱龙锡跑了好几天才把事情安排妥当。

最后,平台召对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十四。

袁崇焕是钱龙锡举荐的,事情又都是他安排的,所以袁崇焕入宫,还是要由钱龙锡带着。

钱龙锡坐轿,袁崇焕骑马,到了宫门之外,两人下轿的下轿,下马的下马,然后并肩向宫里走去。

在经过长长的空旷的大典广场之时,钱龙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低声道:“袁大人,有件事你要特别注意。”

袁崇焕一愣,问道:“阁老大人,什么事?”

钱龙锡道:“待会儿在皇上面前,你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该要什么就要什么,粮饷衣甲军器什么的,不管多少,随你开口,但要千万记着,绝对不能提内帑的事儿。”

袁崇焕吃了一惊。

关于内帑,传言甚多,说什么有多达数千万两之巨。这个他是不信的。以前在辽东之时,因为军饷匮乏,所以他也打过内帑的注意,因而专门研究过。以他的估算,就算一分不花积聚到今天,内帑也决不会超过一千万两。至于传言的数千万两,那纯粹是扯淡,根本就不可能。而之所以会有这个数字,这都是东林党那帮人弄的鬼,目的就是为阻止矿税而要加意丑化这件事,丑化万历皇帝。

内帑是皇帝的私房钱,万历皇帝自然是要花掉一部分的,单单是为了他最宠爱的三儿子大婚,一次就花去了三十万两银子,以后常常还有大量赏赐。光宗皇帝接手后,也花掉一百多万两。天启皇帝的私房钱那自然就是魏忠贤的私房钱,也一定没少霍霍。所以,到了崇祯手里,内帑要是还能有个几百万两那就是烧高香了。

只是,袁崇焕不明白,一个这么大有为的君主,怎么会把内帑视为禁忌?

说实话,钱龙锡也不太明白皇帝是怎么想的,而且多了也不便说,他只是道:“内帑是应急用的,皇帝或许认为,如果只盯着内帑,只指望着内帑,那朝廷还能干什么。所以,袁大人,你只要记着不能说内帑这事儿就可以了。”

这倒是个理由,但也还是有些牵强,不过这个时候也确实不好多说什么。袁崇焕点了点头,和钱龙锡并肩向平台方向快步走去。

到了这儿,就距平台不远了。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平台。

大太监王承恩就在平台外面等着他们,见二人匆匆走来,王承恩急忙迎上前去,说道:“钱大人、袁大人,皇上已经在里面了,快请!”

臣子岂能让皇上等候!瞬间,钱龙锡就将袁崇焕甩在了后面,进到平台里,额头上浮现出一丝晶亮的汗迹。

崇祯皇帝很随意地坐在龙椅上,泰然自若,谈笑风生。

参加召见的还有内阁大学士周道登、刘鸿训、李标,以及九卿科道官员等,他们俱都小心翼翼地附和着崇祯谈笑,恭恭敬敬,气氛并不轻松。

朝臣们早已领略过了这位年青皇上的威严和深沉,稍有触犯,不知什么时候就得莫明其妙地丢官,回家养老去。和他谈笑,实在是个不轻的负担,除了歌功颂德的话外,别的什么都不敢说,并且就连歌功颂德的话,还不能说得太直、太白、太露、太肉麻、太无涵养。话要说得有技巧,要说得恰到好处,要说得听起来就是那么回事才行。

崇祯微笑着,目光从这个人身上瞟到那个人身上,轻松地说笑,而朝臣们一触到皇上的目光,都赶紧跟着泛起微笑,随即便低下头来。

毕竟是皇家的血脉,耳濡目染,朱由检不仅不缺乏做皇帝的天赋,而且这方面的天赋极高。登基伊始,那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现在,经过这将近一年时间的磨炼,崇祯已经完全适应了身为皇帝的那种至高无上、俯视众生的感觉。

崇祯虽然一直面带微笑,但脸上却无一丝春风,其实,他对自己的这些臣子们极不满意。快一年来,朝臣和阁臣被他换来贬去,直如走马灯一般,但朝廷和内阁依旧暮气沉沉。今天讨论辽东军务,不仅没人能说出一点有实质性内容的方略,而且人人竟然竞相吹捧之能事。胆敢违逆他的臣子,当然得丢官,但歌功颂德的太肉麻,他也不高兴,如今这般蠢材竟把他比作唐宗宋祖,哼,唐宗宋祖算什么东西,他还羞于与他们相提并论。

李世民杀兄屠弟逼父,那就是个畜牲,猪狗不如!赵匡胤更是忘恩负义,以臣代君,大逆不道!

气氛本来就紧张,加上有时候皇帝不说话,殿中便如死一般沉寂,一众大臣的感觉比受刑还要难受。钱龙锡和袁崇焕的到来,使凝滞的空气一下子流动起来,朝臣们得救似的都大大喘了口气。

最先进来的是王承恩,他到了崇祯面前躬身禀道:“皇上,钱大人和袁大人到了。”

崇祯似乎有些激动,他稳了稳心神,先是扫视了一下众臣,然后平静地道:“宣。”

“宣袁崇焕觐见!”崇祯话一出口,当值的太监立刻高声喊道。

这个场合,袁崇焕才是主角,钱龙锡明白这个理,所以主动当了一回黄花鱼,溜边了。

有句古话说什么“真天子百灵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这前一句自然是扯淡,但后一句却是千真万确。那是从无数生死之间磨砺出来的气度,如果没有,那这个人也就不配做个大将军,肯定是个虎人的假货。

袁崇焕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将军,而且世间少有,因为像他那种心志,即便在彻底的绝望之中也能坚持到底的,古往今来,兆万生灵,又能有几人?

尤其是在这样重大的场合,袁崇焕身上的那股将军之威自然而然就带了出来。

崇祯瞪大眼睛,原想仔细看看袁崇焕到底长什么样,但看到袁崇焕的那一瞬间,那股将军之威取代了袁崇焕真实的形貌。

没错,不用看了,这就是那个威震建奴的袁大将军!

一瞬间,朱由检忘记了皇帝的威仪,他没等袁崇焕走至近前,三跪九叩,就忽然高兴地站起身来。

转过龙书案,朱由检迎上前去,他想好好看看这位名闻天下的克虏将星。

皇上起迎臣下,这是绝无仅有的殊荣,没人得到过。

“臣袁崇焕叩见皇上。”袁崇焕一见,急忙跪倒叩拜。

“袁爱卿免礼。”崇祯双手将袁崇焕扶起,仔细端详起来。

袁崇焕的容貌令崇祯大感意外,他原本以为袁崇焕是个瞪一眼就能吓趴下八个壮汉的彪形大汉,但眼前这个蓄着三缕短须的男子,样貌非但一点也不粗鲁,反而竟是儒雅的很。

这就是知兵善战,威震辽东的袁崇焕?对,这确实就是那个袁崇焕袁大将军!

在皇帝端详自己的同时,袁崇焕也并未如其他朝臣一样,做出此刻该有的反应,他没有低下头去,他也注目打量朱由检。只见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白净俊秀,目光阴沉,眉宇间竟然有两道深深的竖纹。

这么个年轻人,再有本领也毕竟有限,而接下这个大烂摊子,也委实是难为了他。才十七八岁,眉宇间竟然凝结了如此之重的忧思。

袁崇焕心中一阵难过,他不由低下头去。

皇上是怎么啦?光瞧着不说话,难道他对袁崇焕的相貌不满意?钱龙锡的心不由揪了起来。皇帝是很注重相貌的,几乎可以说,相貌的美丑足以影响一个人的升迁荣辱。

就在两个月前,他陪皇帝祭天,遇上了礼部右侍郎王洽。王洽此人身材伟硕,相貌威严,声如洪钟,跟个门神爷似的,站在那里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后来兵部尚书王在晋罢职,要找人替补的时候,皇帝就想起了这位“门神”,于是连王洽的名字都不知道,就钦点“门神”继任兵部尚书。

人看人要是对眼了,那是天招没有。崇祯看了良久,真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顺眼。袁崇焕的外表很是儒雅,但那一双眼眸却与朝臣每个都不同。那双眼眸真是太有神了,看着就觉得振奋。

对,蓟辽督师就该是袁崇焕!

崇祯很贴心,他扶着袁崇焕的臂膀,对袁崇焕慰劳了一番,然后这才转身回到龙书案后坐定,钱龙锡揪起来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坐定之后,崇祯问道:“建部跳梁,其心勃野,自万历四十六年犯我大明,已经十载有余。致疆域沦陷,辽民涂炭,朕每思之,痛心疾首。爱卿今万里赴召,忠勇可嘉,朕亦寄厚望于爱卿。所有平辽方略,爱卿可具实奏来。”

眸者,窗也。从崇祯皇帝的目光里,袁崇焕确信,这个皇帝和天启绝对不同,这是一个大有为的帝王。

但是……

望着少年天子满含期盼的眼眸,心一横,袁崇焕躬身道:“臣受陛下知遇重恩,起臣于万里之外。倘若陛下予臣便宜行事之权,臣可保五年平定辽东,彻底清除边患,以报陛下知遇之恩。至于平辽方略,臣已备下奏疏,请陛下御览。”

说着,袁崇焕从袖中拿出一方奏疏,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王承恩走过来,从袁崇焕手里轻轻把奏疏接了过来,然后轻手轻脚地放到了龙书案上。

一听袁崇焕说五年平辽,崇祯大喜,如果真如袁崇焕所言,那他中兴大明的宏图伟业不是指日可待了吗?

袁崇焕这一刀算是坎在了少年天子的心上,拔都拔不下去。

崇祯双颊通红,他没有看奏疏,而是急着问道:“袁爱卿,你快来说说。”

袁崇焕道:“陛下,辽东局势可谓喜忧参半。”

崇祯立刻追问道:“爱卿,何者为忧,又何者为喜?”

袁崇焕道:“陛下,臣所谓忧者,乃边患无期,军无定额,粮饷耗费巨大,边关将士又饱受缺粮缺饷之苦;而更可忧者,百姓不堪加派重负,户部亦难为无米之炊,由此,辽东不啻断了来水之源,将士们即成涸辙之鲋;如此,不但平患无期,更随时有险关失守之危。”

崇祯听得脸色大变,这正是他的心病:平辽要粮饷,粮饷要加派,加派生民变,平变又要粮饷,要粮饷还得加派,如此恶性循环,拆东墙补西墙,窟窿就会越弄越大,越来越不好收拾。

“爱卿,那怎么办?”

袁崇焕躬身,沉声答道:“如臣所言,尽快平辽!”

崇祯这会儿被袁崇焕忽悠的北都找不着了,精神太过亢奋,以致有点累了,于是暂退片刻,过会儿再议。

皇帝走了,气氛登时轻松下来。

这会儿,人人都很轻松,但除了一人,这人就是钱龙锡。当听到袁崇焕说五年平辽之语,他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这个时候不能找袁崇焕细问,钱龙锡有一搭没一搭和旁人闲谈着,但目光始终都在袁崇焕身上。

袁崇焕是个另类,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所以朝众人微微点了点头,便举步向外面走去。

袁崇焕刚走出殿阁,兵科给事中许誉卿跟了出来。

见许誉卿似乎有话要说,袁崇焕停下脚步,问道:“许大人,有事吗?”

许誉卿抱拳躬身,问道:“袁大人,五年平辽,下官敢问不知有何良策可以至此?”

默然片刻,袁崇焕道:“许大人,我见圣心忧烦,一时不忍,所以才说些话以慰圣心。”

许誉卿一听大惊,道:“袁大人,圣上英明,如果到时按期责效,大人奈何?”

袁崇焕默然不语,神色有些漠然。

“哎,袁大人……”见袁崇焕不语,叹息一声,许誉卿欲言又止,然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望着许誉卿的背影,袁崇焕的目光沉重。

三刻钟之后,崇祯重新升殿,召对继续。

坐定之后,崇祯问道:“爱卿,奏疏朕已看过,深觉为然,望爱卿一力实施,早日平灭建部跳梁,做中兴之千古能臣。”

袁崇焕躬身谢过,然后道:“东事本不易竣,陛下既委臣,臣安敢辞难?但五年内,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遣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克有济。”

崇祯道:“这是当然。”说完,即让几部尚书一一表态,并严辞警告,如有推委拖延之事发生,一定追究到底,严惩不贷。

袁崇焕接着又道:“陛下,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夫岂无人?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乱臣谋。”

这些话很有分量,崇祯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他神色凝重,当即表示:“卿勿疑虑,朕自主持!”

袁崇焕这话不仅很有分量,还很得罪人,两厢的大臣有很多都心中暗怒,尤其是那些御史言官。现在一看皇帝的态度,得,袁崇焕这下成了老虎屁股,不仅摸不得,连说说都不行了。

实际上,不仅是看不顺眼的那些大臣生气,就是对袁崇焕有些好感的大臣也都很不以为然,相当不悦。怎么,今后只要与你袁崇焕意见不同,便是宵小不成?确实,袁崇焕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但话也大可不必说得这么难听。而且,难道袁崇焕你认为自己是圣人不成,说的、做的就永远都对?

“陛下,请赐袁大人尚方宝剑,以便宜行事。”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说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当刘鸿训出班,一众大臣也纷纷附和,崇祯照准。

最后,崇祯道:“复辽,朕不吝封侯赏。卿努力解天下倒悬,卿子孙亦受其福。”

袁崇焕拜谢,召对结束,崇祯又赐宴,而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众臣都跟着袁崇焕沾了回光。宴席上,别的人都吃的满嘴丫子流油,唯独钱龙锡不然,那些山珍海味放进嘴里实在是味同嚼蜡,没一点滋味可言。

从皇宫出来,众人纷纷告辞,各自离去。

轮到钱龙锡和袁崇焕,钱龙锡嘴上寒暄,却用目光示意,要袁崇焕尽快过府一趟,说说今天是怎么回事。

回到馆驿,袁崇焕一言不发,就在屋中端坐沉思,一直到天大黑下来。佘义向来不多话,主人想事情,他就在门外的台阶上一座,默默守护着。

天黑了,门忽然开了,袁崇焕走了出来,对佘义道:“去钱阁老府上。”

佘义立刻转身去马房牵马,然后主仆二人乘着夜色,向钱府赶去。

钱龙锡原先的深沉劲,现在一点都没了,一回到府中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卧不宁。

这事儿太重大了,钱龙锡对这位皇帝的性子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从处理魏忠贤这事儿上看,皇帝很有城府,做事很沉稳,但其实不然,那时的城府和沉稳实际上是被吓出来的。这只能说皇帝有变成城府很深,做事沉稳的潜质,假以时日,他相信一定会这样的,但不是现在。现在皇帝毕竟还年轻,一旦迫在眉睫的生死之间的压力没了,那就会恢复年轻人毛躁激进的本性,这位皇帝就是如此。而更为严重的是,崇祯皇帝是个较真的人,这和天启皇帝完全不同,他现在对袁崇焕越好越信任,寄予的希望越大,将来一旦失望,那后果就越会愈发地严重。

仆人来报,说袁崇焕来了,钱龙锡忍着没出去,他这是在向袁崇焕表达他的不满。

袁崇焕自然清楚这个,两人在屋中落座,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气氛很是凝重。最后,还是钱龙锡没忍住,他急问道:“袁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把话说的那么死?这等大事,你事先怎么也不跟我透个话?”

沉吟片刻,袁崇焕道:“不瞒阁老,在来京的路上,五年平辽的事儿我就想过,但可绝对没有想真说出来,那是临时起意。”

这话钱龙锡信,但同时也很惊讶,他问道:“你早就想过?”

“是的。”袁崇焕点头道:“接到圣旨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钱龙锡平静下来,他问道:“袁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详细说说?”

取得钱龙锡的支持非常重要,现在虽然形势已经把他们绑在了一起,但取得钱龙锡的真心认同仍旧是非常重要的。默然片刻,袁崇焕脸色凝重,他悠悠地道:“阁老大人,去年致仕还乡,在家中的这段时间,崇焕明白了一件事。”

袁崇焕的神色和声音生出了一股气氛,在屋中造成了一股超脱世俗的氛围,钱龙锡的神色平和下来,他问道:“不知袁大人明白了什么事?”

袁崇焕的声音愈加悠远,他道:“阁老大人,袁某的命是辽东的,辽东是我的宿命之地。如果辽东不平,我宁可死在辽东,也不愿再次离开。如果再离开,我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话说的是,钱龙锡默默听着。

袁崇焕继续道:“阁老大人,从天启六年到现在,不过三年时间,锦州大凌河防线建了弃,弃了又建,现在又被放弃了,我回去后还得再建。如果我们国力仍在,那还问题不大,但问题是,我们的国力越来越弱,这条防线越来越成为了朝廷的沉重负担。”

知道袁崇焕说的都是事实,钱龙锡心头沉重,他问道:“袁大人,不能不建吗?”

“不建?”袁崇焕苦笑,他知道有很多人说他无能,指责他为什么不主动出击?为什么不能像古之名将那样,横扫敌酋?他能吗?当然不能!横扫敌酋不是嘴上会气,那是需要实力作为基础的。将、兵、物,缺一不可。现在将有,而兵和物实际上是一体的,没有。王在晋之时,国力军力都尚称雄厚,却一败涂地。那时之败,败在将,败在策。但现在,国力军力都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现在要求他主动出击,横扫敌酋,那些人不是无知,就是无耻。

袁崇焕感觉很无奈。

在“兵辽,死兵;官辽,死官”的时候,人人都对辽东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去了;在人人都被建奴吓破了胆,认为宁锦不可能守住的时候,他抗命,而且不仅守住了宁远,并重创建奴;在辽祸起之十年,朝廷屡战屡败,建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之时,他连挫建奴,相继大胜之后,却被指“暮气难鼓”而不得不致仕还乡,还被指责无能。

如果这个时候,除了“用大炮,凭坚城”之外,有人还有其他制胜的策略,那不论说他什么,他都只有羞愧的份儿,但问题是,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策略吗?

轻轻叹了口气,袁崇焕道:“阁老大人,如果我们放弃锦州大凌河防线,那就会有两个后果。”

对这些钱龙锡不太懂,他问道:“袁大人,不知是哪两个后果?”

袁崇焕道:“阁老大人,宁远山海关一线虽绵延二百余里,但北负山,南阻海,最广处也不过四十里。在如此窄狭之地,所屯兵民人数有限,以辽人守辽土,用辽土养辽人的策略就会沦于空谈,那即使我在辽东,即使朝廷供应的粮饷充足,那也只能维持力量不减而已。”

钱龙锡问道:“袁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袁崇焕道:“阁老大人,您知道我为什么能够训练出一支能和建奴野战的雄狮吗?”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在奴酋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起兵之后,朝廷的兵马如果失去了火器的优势,那不管多少人,对阵的结果就是一面倒的屠杀。但宁锦大战之时,袁崇焕指挥关宁军竟然在野战中与建奴打了个旗鼓相当,这是极为惊人的进步。

钱龙锡问道:“袁大人,为什么?”

袁崇焕道:“阁老大人,说起来这很简单,实际上就两个字,不过‘好处’而已。”

“是的,仅仅是这二字而已。”顿了顿,袁崇焕又道:“阁老大人,您以为我真有什么惊人的本领吗?其实不然,我不过做了正确的事而已。如果没有好处跟着,我就是天神也无能为力,也训练不出这支雄兵。”

钱龙锡还是不解,他问道:“袁大人,你详细说说,这‘好处’是什么意思?”

袁崇焕道:“关宁兵之所以能打,是因为他们守护的就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家人,而且打了胜仗之后,我把缴获的东西不往上报,而是直接分给了他们。阁老大人,就因为这个,他们在训练时肯吃苦,在打仗时能拼命。而外兵,即便给他们更多的好处,但因为没有守护家园和家人这一面,他们的战力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关宁兵的。所以,在朝廷目前的情势下,要想平辽,就必须依靠辽人,而要依靠辽人,就要有更大更多的土地,只有这样才能聚集更多的辽人。”

道理说开了就很简单,钱龙锡轻轻点了点头,心道辽东真的只有袁崇焕这样的人去才行,否则换任何一个人,把缴获的东西密下贪污的,敢的有都是,但把东西密下给士兵私分的,敢的只有袁崇焕。

“袁大人,那另一个后果又是什么?”在心里感叹了一番,钱龙锡接着问道。

袁崇焕道:“现在建奴有一个难题,就是他们的人数太少,但占领的土地又太大,以致他们目前还无法消化,不能前出锦州大凌河一线。但要是等他们的力量发展到能够前出锦州,那我们就彻底失去了威胁建奴的能力。在宁远和锦州之间,同样是背山阻海,地势窄狭,而且更险,杏山、塔山等地,每一个都是险阻。一旦形成此势,那就是我们攻,而建奴守的局势了。”

我们攻,建奴守,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钱龙锡知道,要真是那样,朝廷出击就是不可能的。不过,他还是不明白这个的后果是什么。

袁崇焕继续道:“阁老大人,要是此势形成,那建奴就可以当我们不存在,而能倾全力攻掠朝鲜,收服蒙古,而更为严重的是,如果我们在辽东完全无能为力,那对朝鲜和蒙古又会有什么影响?阁老大人,朝鲜和蒙古的抵抗之心势必会大幅减弱,而这会导致建奴能够更容易完成这一战略目标,而他们一旦做到这一步,那建奴不仅实力暴增,而且万里关山,八旗大军从哪里不可以叩关而入?”

袁崇焕说完,钱龙锡骇然失色。

半晌,钱龙锡问道:“袁大人,这些你没有上奏过吗?”

袁崇焕不答,只是苦笑。见袁崇焕苦笑,钱龙锡也苦笑。这人要是都讲理,世上哪还会有这么多的问题!

轻轻叹了口气,钱龙锡道:“袁大人,你见皇帝真心想做事,所以你就决心一赌到底?”

点了点头,袁崇焕道:“是的,阁老大人。”

钱龙锡苦笑,然后以带点赌气的意味道:“袁大人,要是赌输了,你倒好,认赌服输,倒也死得其所,可我呢,我是招谁惹谁了?”

钱龙锡这个年纪,这个地位,以这种口气说话,袁崇焕笑了。

瞪了袁崇焕一眼,钱龙锡道:“你还笑?”但说完,他倒是先哈哈大笑起来。

袁崇焕也开心地笑了。

笑声息止,袁崇焕道:“阁老大人您不要太担心,就是我赌输了,结果也未必会怎么糟糕。”

精神一振,钱龙锡问道:“元素兄,这话怎么说?”

刚才的一番大笑,两人之间的关系无形地就亲近了不少,而钱龙锡也不失时机地又把这种关系给拉近了一步。

钱龙锡的年纪和地位都比自己高,袁崇焕也不好太随便,他道:“大人,即便五年不能平辽,但在陛下如此大力的支持下,崇焕可以担保,辽东的局势会一天比一天明显好转,到时陛下纵然有所不满,但想来也不会真的就怎么怪罪我。”

这话在理,钱龙锡心安了不少,但还是埋怨道:“元素,你还是太急了些,就是你不这么说,陛下是大有为的君主,同样也会大力支持你的。”

听了这话,袁崇焕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钱龙锡奇怪,他问道:“元素兄,怎么,你不同意?”

袁崇焕道:“大人,用辽土养辽人,以辽人守辽土,且守且战,且筑且屯,步步为营,以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倘能一以贯之地坚持下去,平辽自然可期。但是,近几年天灾不断,百姓早已困苦不堪,如今加派日益严重,几近杀鸡取卵,导致民变丛生,而所有这些致乱根由,皆在辽事。辽事不平,则国无宁日,民不聊生,且辽东师老饷疲,如今已决不能再拖下去,再拖下去,这些耗尽天下财力方才打造出来的精锐之师必将不战自溃。”

钱龙锡也叹了口气,他清楚袁崇焕有些话没有明说,因为没有必要,他听得懂。皇帝虽然渴望有所作为,但太年轻,心志不坚,在如此艰困混乱的局面下,又一定有无数小人从中鼓噪,皇帝难保不会改变注意。袁崇焕这么做,一方面是坚了皇帝的心,一方面也杜了某些人的口。这样一来,袁崇焕至少为自己赢得了三年的时间,可以心无旁骛,全力经营辽东。在这之后,即使皇帝开始犹豫,又有人开始鼓噪,也可以轻易拖过两年。而经过这五年的经营,即使辽东没有评定,局面也必然为之一新,到时皇帝纵有不满,也不见得会把袁崇焕如何了。

看着眼前的袁崇焕,容颜肃穆,目光坚定,钱龙锡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他相信,如果袁崇焕真有五年时间经营辽东,那局势必定会有个彻底的改观。

“元素兄真是干国忠良,国家有你是苍生之幸。”钱龙锡叹道。

“大人过誉了。”说着,袁崇焕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奏章,递给了钱龙锡,道:“大人,您看看这个奏折,有没有不妥之处?”

接过奏折,展开,看过之后,钱龙锡道:“这么说是不是太直了些?你今天在皇上面前说的就已经不妥了,再这么说,得罪的人会更多。”

袁崇焕道:“现在要下猛药,否则难杜宵小之口。”

沉思片刻,钱龙锡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