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朱佑榕一点也没惊讶,反而仍是微笑着点点头,说道:
“这个,内阁已经和我说了。”
向小强和张照先对视一眼,都在感叹:沈荣轩的消息挺灵通的。
朱佑榕又皱眉沉吟着说道:
“这件事,是会对我们后方造成一定的**。不过,也仅限于我们进攻面的浅纵深地带,也就是一两百公里之内吧。一百多公里的范围内,当地百姓可以比较容易徒步走来南边,再往北就不那么容易了。当然,不能跟以前的南逃相比,南逃九死一生且不在乎,何况走路呢。我是说,随着我们推进越来越远,当地百姓看到我们居然能打到这里,不会认为我们就是打一下就走的了。再加上到南方路途遥远,也就容易劝说当地百姓留下来了。”
“陛下,”向小强有些着急,又说道,“那眼下长江北岸的难民潮已经不好收拾了,我们的军队就差朝天**了。现在我们北岸的交通一团糟,难民和我们的坦克、大炮混在一起,根本没法前进!现在正在打杨州、打滁州,正是需要重武器支援的时候……前面整个江淮平原等着我们的机械化部队去推进,现在北岸乱成这样,难道我们还要为难民潮提供交通、协助他们过来吗?”
朱佑榕点点头道:
“哦,右路战区的难民潮肯定不行的。军方可以宣布实行战事军事管制,禁止平民往南过江。但是左路难民,我们还是不干涉为好。”
“可是……”
“向卿,张卿,”朱佑榕站起来,轻轻踱着步子,慢慢说道,“当地百姓说的对,既然那里已经是大明的地方了,大明又不禁止国民自由迁移,那他们自然就能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
她立住脚步,看着二人说道:
“你们想必也知道,我们的驻国联代表是怎么样和伪清代表辩论的。在国联里,伪清代表经常指责我们大明怎么不好,怎么不合法。而我们的代表最有力的一句回应,经常就是:‘我们君主立宪的大明虽然有很多不足,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们从没像你们那样,用一道铁丝网把人民关在里面。’“二位爱卿,你们要理解,一个说过这句话的国家,是决不能禁止除了囚犯以外的任何人去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的。我们在北伐之前鼓励他们南逃,北伐之后又禁止他们南逃,这不是太有讽刺意味了吗?这都不需要伪清打我们耳光,我们自己的国民、自己的媒体就要先打我们耳光了……所以,哪怕我们的进攻度会受到一些迟滞,或者说我们的后勤会多一些压力,我们也要这样做。这都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们北伐,不是为了领土,不是为了资源,不是为了地缘政治,也不是为了去除军事威胁……这都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北伐,是为了中国的所有百姓永远都不再需要南逃。两位爱卿,你们要记住,这个,才是我们北伐的目的。是真正的、唯一的目的。……凡是和这个目的相违背的事情,我们都不能去做。”
朱佑榕说完,静静地站立着,看着二人。
张照先和向小强又慢慢的对视一眼,都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然后,二人告退。
……
出来的时候,两人谁也不说话。张照先叹着气,也不知是感叹朱佑榕的单纯,还是惋惜军事上由此带来的不便。
向小强也在叹息。这丫头这次太过分了。拜托,幼稚也要有个度。
平心而论,这虽然在军事上可能会带来麻烦,但在政治上却是很有利。这也是沈荣轩劝说的结果。这个决定不幼稚,但是朱佑榕这个话幼稚。
“决不能禁止除了囚犯以外的任何人去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的”,呵呵,是吗,俺怎么清楚地记得,俺这个不是囚犯的人上次怎么差点坐牢了呢。对了,因为什么事儿来着?
“不为领土,不为资源,不为地缘政治,不为去除军事威胁,”只为了一个理想和价值观而动战争,这种事情冷战结束后也许会有,比如联合国的维和战争,还有其他几次战争,完全公益性的,没关系。但是在现在,在二战之前,世界还在奉行“丛林法则”的时代,完全不可能。
“我们北伐,是为了中国的所有百姓永远都不再需要南逃。”
这句话也很感人,演讲的时候拿来煽情很不错,但是面对自己心腹将领的时候,就没意思了。
唉,朱佑榕这丫头大概生错时代了。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纪,没准能当个联合国和平大使、联合国儿童大使,或者拿个诺贝尔和平奖什么的。
两人回到指挥岗位上,立刻着手安排东路战区的部队,全面禁止长江沿岸的难民过江,禁止当地北清百姓成群结队的往南迁移。
东路战区这样做,这好歹在国内国际都说得过去——大批难民会严重影响部队过江,这是出于军事需要。但是西路难民……那就是内阁政府头疼的事情了。看他们能准备多少临时住所了。
……
晚上七点钟,天已经全黑了。南阳城里已经是另一种气氛了。
城里好几处已经是火光冲天了。到处都有人喊叫着,奔跑着,尤其是城南的官衙区和富人区,更是浓烟滚滚。城里的人们,主要是年轻人们狂热的喊叫着,不断涌向这一地区。整个南阳城的气氛诡异而疯狂。
先被围攻的是南阳城的警察局。
原先好几层高、很是威武的青砖挑檐大楼,现在每一扇窗户都冒着浓烟,至少有一半的窗户都有火苗蹿出来,舔舐着外面的墙壁。下面围得人山人海,不断有人抬着凳子、桌子之类的东西砸向窗户,每砸一下人群就会爆出一阵“好!!!”的欢呼。
但是,大楼里竟然还有人。有几扇没有火的窗户,里面不时的伸出一个人身子来,穿着北清警服,熏得满头乌黑,脸上都是燎泡,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这几个人身后的窗户,滚滚浓烟不断冒出来,显然大火很快就要烧到这里了。他们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出绝望的乞求。
下面回应他们的,是人群的高声叫骂。这些平时温良的百姓,现在好像都成了嗜血暴徒,每人眼中都喷出仇恨。
“别让他们跳下来!”
“烧死他们!”
“烧!烧!”
“烧死这些畜生!”
“吃人不吐骨头!”
“你们也有今天!”
“不想烧死就摔死吧!便宜了你们!”
警察局门口两只高大威武的石狮子,平时是那样的居高临下、一尘不染,彰显着统治机器的绝对权威。但它们现在的样子,竟然比地狱里的牛头马面还要恐怖。
两只石狮子,每只的花岗石底座上面都绑着一个人,他们不但警服被扒开了,连胸膛也被拔开了。一个人是胸膛被剖开,乌黑的心肝合着鲜血都滚到地上,头歪到一边,已经死了。另一只石狮子上的人是肚子被剖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但他还没死,低着头,肤色已经呈青白色,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肠子,嘴巴一张一合。
人群里挤出一条大汉来,手里提着一把大菜刀,先站到那个死了的旁边,抓住他的头,一刀把脑袋砍了下来。
众人“轰”的一声,都往后退了退,然后就是一阵叫好。然后大汉又来到第二个北清警察旁边,也不管他还没死,也不管人群里许多人喊着“别砍别砍,就让他疼死”,还是手起刀落,把脑袋砍了下来。
那大汉提着两颗脑袋抡了两下,左右开弓扔了出去。那两颗脑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先后准确地飞进了大楼窗户里,被大火吞噬了。
大楼窗户里开始出惨叫,然后不断有燃着火的人从窗户往下跳。从三四层跳下来的当时就摔死了。从二层跳下来的没摔死,还在痛苦地打滚。手持各种东西的人群一拥而上,转眼也就剩下血肉模糊的一堆了。
……
同样的情形也生在同一街区的好多地方。这一街区官府衙门鳞次栉比,几乎整条街都被砸得七零八落,好几栋高大建筑都大火冲天。这些建筑下面也聚集了数以万计还没有走的市民,他们喊叫着,吹着口哨,都进入了癫狂状态,尽情泄着压抑多年的愤怒。
街道上,已经到处都是尸体,有的是被砍掉头,有的是被浇上汽油、已经烧成焦炭了。
南阳城的气氛,简直就跟几个月前荷属东印度巴达维亚城街头气氛差不多了。纵然是满城烟火血腥,但那些贫穷的老百姓们走在街上一点也不怕,反而感到扬眉吐气,以前只敢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现在完全横着走了。
相反,大街上横遭惨死的人、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无头尸体,非官即富。在昨天以前,他们还是百分百的“牛人”,在大街上横着走、一手遮天、草菅人命、欺男霸女、垄断一切财富和社会资源、动动手指就能让任何一个贱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牛人”,现在全横躺在大街上,成了死人。
那些还没死的,也成了百姓们追逐的猎物,惊恐地东躲西藏,为了逃命可以钻进任何地方:垃圾桶、粪坑……有的甚至逃进棺材铺,躺在棺材里再拉上盖子,把自己藏在里面……
已经被人群捕获的,就要靠跪倒在贱民面前、放弃一切自尊痛哭流涕地来求得一命。但即便这样,仍是难逃噩运。
*乱刚开始的时候,充斥百姓头脑的信念还很单纯:就是为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是为了泄压抑已久的愤怒,是为了正义的复仇。当初那些被权贵们害得家破人亡的人,现在都无一例外地拿上了武器,准备在临投奔大明之前,把南阳城内的官人、富人搜杀一空。
但是仅仅一个多小时之后,味道就全变了。被血腥场面刺激得热血上涌的百姓们,尤其是那些尝过亲手杀死仇人快感的人,都变得更加疯狂、更加盲目了。他们的嗜血开始变得不可抑制,原先正义的信念也充斥了越来越多恶的东西。
当他们现,自己能够毫无顾忌地把那些昔日的大老爷们从豪宅里拖出来杀死、砸毁、放火烧掉他们的宅邸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的力量无比强大,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他们敢更多的事情了。即使他们为所欲为,也不受任何约束了。
当那些豪宅里之前的东西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当那些贪官污吏、富商大贾们内宅里的娇妻美妾、妙龄女儿惊恐地暴露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邪恶了。这时候百姓变成了暴民。
大街上破门而入的越来越多了。暴民们兴奋地狂叫着,从富人区的每一家里面拖出尖叫的女眷,当街进行施暴。一栋栋豪宅被砸得粉碎,然后付之一炬。随处可见零星散落的钞**、银元、绫罗绸缎、甚至珠宝饰。那些更值钱的字画由于没多少人认,也都被从墙上撕扯下来,随着宅子一同烧掉了。那些价值连城的瓷瓶、瓷盘、瓷碗等等,也在抢劫过程中被砸碎,碎残渣踩得满地都是。
不断可以见到暴民成群成群的,在某个府邸大堂上、后花园里,**这家主人的女眷。而这家的主人——也就是某位地方官员,早已经横死在外面了。
*乱很快就扩大化。当官员和富商的宅子被相继洗劫一空、后来的暴民屡屡现抢无可抢之后,他们便退而求其次,开始攻击那些仅仅是家境稍微有点殷实的人家。这些人家本来还在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看贫民们洗劫官员富商,但是现在他们突然现,当官员附上都家破人亡之后,轮到他们了。
这些人家既不做官,也不是那种的红顶大富商,而仅仅是家里开个小店铺、做个小买卖之类的小户人家。和外面那些暴民一样,基本可以算是同一阶层的人,都是那种平时受官府欺压、官商排挤垄断的下层百姓。但是现在外面暴民已经由正义的“起义者”变成只为钱财的强盗了。
城里更多的普通百姓被破门而入、惨遭洗劫、杀戮,女眷被**。
*乱已经又开始的“百姓杀掠上层”,演变为了全面的“百姓杀掠百姓”。整个南阳城陷入全面恐怖。
……
明军就驻扎在城外,城里的情形,他们也知道。但是权力最大的人民卫队已经开到前面扫荡去了,而驻扎在南阳城附近的几个6军师,又有着严格的命令:不许进入城内驻军,绝不准对当地百姓开弹。
现在这种情况,明军在城内只有少量的宪兵,但由于这两道死命令,甚至都无法开进城去平息*乱。
在*乱的第一个小时,南阳外的明军就一道接一道地往南京加急报告,请示处置办法。而南京方面对于这种情况又是毫无预料,可以说完全懵了。
统帅部马上意识到这是重大政治问题,比难民潮更加严重的政治问题。他们马上找到沈荣轩,要求在最短时间内给出决定:
是否马上开进城去平息暴乱?怎样平息?手段限制在什么限度?可否对暴民**?
……
老实说,无论是沈荣轩、朱佑榕还是向小强,此刻都没想到,温顺善良的中华百姓怎么会像南洋土著那样,成为嗜血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