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谦根本连看也懒得再多看那刺客一眼,只遥遥望着远处,筋疲力尽从烟尘中慢慢坐起,好象连动也动弹不得的燕凛,轻轻道:“请你多留一会,等护卫们到了再走吧。”
他实在担忧还有别的刺客会出现,而自己,却已经没有力量再做任何事了。
一阵沉默后,狄一方低低地回应:“现在,你却求我了?”
“刚才我若不答应你救阿汉,你是绝都不会出手的。而现在,我肯定已经救不了任何人了。对于你来说,我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你也就不需要有更多的杂念他想。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这算是我最后的请求,你总不忍心不答应吧?”
狄一一语不发,没有任何回应。
容谦倒似不再介意他的反应,只遥遥看着远处的燕凛。
燕凛这时已经勉强恢复了一点精神,喘着气坐在地上。刚才生死关头,他一口气强撑着,感觉不出紧张和疲惫。现在轻松下来,却明显已经是脱力了,一时间,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远远地,他似乎对这边叫了两声,还有气无力地招了下手,显然是想叫他过去,可是……
容谦微微一叹。现在,他不敢多动一下,只恐任何轻微的动作,就会让这个身体彻底地崩溃掉了。
他只是平静地复又看了看几具尸体,眉心微皱。直到现在,他才有时间去分析整个刺杀事件。
到底是什么人要杀燕凛?
现在燕国的朝局很稳定,百姓日子很好,国内并没有足以动摇皇权的权臣在。而宗室们也被闲置着。燕凛没有儿子,没有亲兄弟,如果他死了。没有明确的继承人,其他有权继承皇位的王族宗室。没有哪一个是手里真正掌权地,也不能保证谁的继承权就一定优先于其他人。如果燕凛身死,看不出有任何人能明确受益。
而且,这几个刺客的武功路数,明显是普通地江湖路子。除了那个首领算得上是高手,另外三人都只是平平而已。要杀燕国的皇帝,就只动用这种小阵仗吗?这整件事,实在是太奇怪了。
如果可以地话,刚才留下活口,倒是方便追查。只是他现在的情况太特殊。
当时他只能射两次箭了,而这些江湖人物,悍勇狠毒,就算是垂死之时。也有可能拼死一击。如果不一击必杀,手下留情只让他们暂时丧失行动能力,他不敢冒险。
偏偏燕凛又缺乏江湖经验。自己又已经没能力照顾他了。所以只得情愿以后追查麻烦些,先下辣手。杀人再说了。
容谦心里有些无奈。遥望着远处的燕凛,喊道:“燕凛。你过来。”
这一次,他却是自己有意识地,不想叫皇帝,不愿叫陛下,只是想要呼喊他的名字。
天地间,只有他会当面直呼大燕君主的名字,这世上,只有他会这样直接叫他,燕凛!
燕凛!
这个名字,世上,只有他会叫,唯有他能叫。
然而,他连声音都不敢稍大,就似哪怕略大一些地声音,都会震散他现在看起来还完好的身体一般。
远处的燕凛又是诧异,又是不解。却还是勉力站起来,两脚仍然发着抖,勉强向他走过来。
他走得并不快。而容谦只是凝望着,看那个少年君主,一步步艰难行近,心里计算着时间。
快一些,再快一些,我怕是,等不得了……
他隐约听得到体内血液呼啸奔腾的声音,每一根骨头吱吱做响的声音。…wAp.16k.cn他不知道,这样的完好能支持到何时,他不敢略动一动,不敢声音稍高。
他的身体,早在多年前,就被他强大的精神力给完全摧毁掉了。骨骼筋脉全断,后来,是靠了风劲节那超出时代的医术和神药,勉强硬是重新拼拼凑凑起来地。只是这强行粘合拼凑起来的身体,再也经不起任何强烈的动作,巨大地力量了。
就象是普通人,骨头断了能接好,身上开刀了能缝合一样,可医生一定会叮咛病人,以后不要有太剧烈的运动,否则骨头会重新断开,伤口会重新撕裂。
所以,容谦从来没有失去过武功,他失去地,只是可以自由使用武功地健康身体。每一次他使力略大,运动略大,负担稍重,身体就会用疼痛来向他抗议。
连射一只小小飞鸟,都让手臂痛上半天,何况似他这般,全神聚力,射出这等不似出于凡人之手的神箭。
这一回,他算是彻底地把自己地身体给毁坏了。不同于上一回的是,这一次,他再没有余力赶在伤势发作之前离开,好不让燕凛看他的惨状了。
然而,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有更多的力气感叹自己的身体,只是看着燕凛这样发散衣乱,一身灰尘泥泞,手上还带着鲜血,辛苦地向他走来,心中开始慢慢地感觉到了害怕。
越是情况危险,他越是镇定从容,刚才燕凛那样艰难地在刀光中闪躲,他的心境反而平静明锐,只一心一意想着怎么化解危机,再无他念。
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感到后怕,直到现在,看着燕凛如此凄凉地走向他,他才开始隐约发抖。
他知道,这不是因着疼痛,纯粹只是愤怒与害怕。天啊,刚才燕凛竟处在如此危险的局面中。
如果他晚到一步,如果他发声指点晚上半分,如果他的身体根本不允许他再射三箭,如果……
如果燕凛被杀,又或受重伤……
光是这个念头,想一想。就让他觉得不能忍受。
即使知道燕凛没有死,除了太累,除了虎口裂了。也没受别的伤害,但他依然感到后怕。继而自责。
如果他不是过于纵容燕凛随便出宫,燕凛不会处身危险之中。如果他不是总是掩饰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动武的真相,燕凛不会让护卫们都离开,如果……
心思纷乱之间。燕凛已经渐渐走近,刚才隔得远,他又太累,满头大汗,连眉毛头发上都有汗水在滴,视线受影响极大,所以他并没有看清容谦的状况。此刻到了近处,他才发现,容谦地脸色出奇地苍白。脸上的汗水,倒是比他还要多,不觉骇然。本来他连腿都有些拖不动的。此时却是立刻飞跑过来:“容相!你怎么了?”
容谦纵是汗水淋漓,看起来。却出奇地不显丝毫狼狈。他没有立刻回答。只安静地凝视着燕凛,看着他本来满是灰尘。疲倦欲死却忽然间只剩下关切和担忧地面容,心中莫名地叹息了一声。真的,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要对他说。
如何彻查这次地刺杀事件,如何根除朝中宫里或是皇族中的隐患敌人,如何尽量不引起大风波地再清一遍朝廷,如何加强护卫,如何反省这一次犯的所有错误。
很多很多事,他想要叮咛,很多很多事,他无法放心。
然而,他只是凝视着他,极轻极轻地说:“别怕,我只是太累了,伤身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燕凛睁大眼望着他,脸上的焦虑忧急掺杂了更多的惶恐,甚至还有些微地害怕,声音都略带颤抖:“容相,出什么事了,刚才还好好地?”
他的眼急切地上下打量着容谦,没看到任何伤口,除了汗水和疲惫,没见到任何不妥,可是,心中那莫名涌出的畏惧和慌乱却几乎将他完全吞没。
容谦只是微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深刻感情:“我有一个好友,如今在赵国名臣卢东篱幕中,他是天下最出色的神医。你派人请他来看看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有许多许多话想要交待,然而,他却再没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了,他能选择的,只是这一刻,尽力把燕凛地伤害,燕凛的惶恐减到最小罢了。
“容相!”大喊一声后,燕凛眼神中的恐惧和惊痛已达到极至,他再也忍耐不住地伸出手,急切地抓向容谦。
也许是想要抓住容谦,大声问他怎么回事,也许他只是想要确定那个人就在眼前,安然无恙,不会消失,然而,他地手指还没有碰到容谦的衣角,容谦地整个人,就从马上滑落了下来。
燕凛想也不想,伸手一扶一抱,然而,他真地太累太累,自己站都站不稳,哪里还能抱住容谦,两个人一起倒了下去。跌落的那一刻,他唯一记得地,就是微微调整姿式,让自己的身体在下方先着地,而唯一听到的,只是耳旁,那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别怕!”
然而,他怕了,他怕得发抖,他恐惧得脸上几乎没了人色。
刚才在刺客钢刀之下,尚且勇毅无惧的少年,此刻连声音都沙哑了:“容相,你怎么了……”
然而,容谦没有再回答他。
燕凛伸臂抱着容谦,只觉那身体轻得出奇,软得出奇,他想要起身,又恐伤了容谦,小心地用手抱着容谦,先把他平平移开,刚刚发力要把容谦身子略抬起来,就听到一连串恐怖到极点的声音。
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一串一串,响个不停,仿佛无止无息,好象能一直响到世界的尽头。
容谦的身体在燕凛的力道下,因为骨头断裂,不能支持身子的正常姿态,所以身体以奇异的角度扭曲起来。
“容相……”
燕凛的声音凄惨而惊恐。这年少而以英名传于四方的君主,此刻呼喊的声音,几乎是在哭叫。
他惊恐而小心地把容谦平放在地,再不敢动他一下,仿佛只要不碰他,不用力。就不会惊散那支离破碎的骨头。然而,那骨头碎裂的沉闷声音,却还是在响。一直在响。
天啊,一个人有多少骨头可以裂。可以断?
燕凛手足无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半起身,略伏在容谦身上,用手支着地,不敢让自己挨碰容谦一丝一毫。只知道一声声喊:“容相,容相……”
不知道粗砺的碎石已经深深扎进了手上的伤口中,不知道自己地声音破碎颤抖地不成样子,不知道自己声嘶力竭地叫了多久,不知道最后张口大喊那个人的时候,喉头发甜,滴落的是鲜血。
他一切都不知道,然而容谦却知道。
他已经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了,感觉上。好象每一根骨头都在慢慢裂开,每一根筋脉都在一点点断裂,血液四下逆流。真气四处乱窜,然而。他晕不过去。
太过强大地精神力。使得他无法自然地逃避任何痛苦。他只能清醒地面对着,承受着。
不过。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个时候,他甚至无法去在意自己的痛。
燕凛一直在叫他,叫了许多许多声……
他勉力看着他,想要伸手轻轻安抚他,却动不了哪怕一根手指,想要轻轻说几句叫他放心地话,却没力气发出一点声音。
他只是看着他,却知道,自己很快连这样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能动,不能说,甚至就要不能看……然而,他清醒着,一直清醒着。
他只能看着燕凛,感受着他的焦虑,也焦虑地想要对他去说很多事。
燕凛,别担心我,都说了我没事了。你要立刻将护卫召来,确保自己的安全才好。
燕凛,以后,我不能陪你到处走动散心了,你……少出宫些吧?
燕凛,以后,不要再随便打发走护卫了,万事安全为要。
燕凛,这次的行刺事件,背后地黑手一定要查清楚,记得查明白了来告诉我,别让我一直担心。我没有晕,没有睡,我一直在等着呢……
为什么,还要叫?傻瓜,你吵得我头痛。
这么点风波都经不起,一点小事就吓成这样,别跟人说你是我教出来的,我丢不起这个人。
傻瓜,再叫你的喉咙就嘶裂了,嗓子也毁了,皇帝难道要天天沙哑着嗓子上朝议事吗?
别傻了,燕凛,不要叫了,不要害怕,不要担心,我没事……
他渐渐无力支持双眼睁开,他渐渐无力,用双耳去感知世界。
天地静了下来,他看着燕凛的嘴张张合合,却听不太清那一声声的呼唤。
不知道狄一是不是还在呢?
这人外表虽冷,还是有些温情义气的。他应该会悄悄地躲在旁边,替他照看燕凛安全,直到护卫们过来吧。
燕凛的表情渐渐模糊,他努力想要睁大眼。
这一次,身体不知要被废多久,不知道劲节什么时候才能赶来救他。乘现在,多看他一眼,就是一眼吧。
最后的时候,他尽力让自己的眼神温和平静,希望能略略安抚燕凛惊慌地情绪。
别怕,燕凛,我没有事。我只是累了。
别怕,燕凛,你没事了,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别怕,燕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再怎么努力,也抵不住那渐渐压来地黑暗,他的眼睛,终于无法再睁开。
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依然可以想象得到燕凛焦虑而惶恐地神情。
黑暗地世界里,每一点血脉煎熬,每一丝抽筋吸髓的痛苦,都越发清晰起来。
然而,他想地,只是那个担心得无所适从的孩子。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抱着那个哇哇痛哭,父母双亡的小小孤儿,一声声轻轻抚慰。
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别怕,有我在,什么事都不要紧。
别怕,有我在……
莫名地,他在那不可名状的痛楚中轻轻微笑。
燕凛,别怕,我在这里。
燕凛,别怕,我一直都在。
他在心头,那样极轻极轻地说着,然而,那个一声声喊得喉咙出血的少年,却听不到他半点声息,看不见他此刻温柔深情的目光。
燕凛,别怕,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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