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轻尘信马由缰,徐徐月下穿行的时候,京城外,小山之上,有人正凝眸遥望着他。
从守在方轻尘府外的探子来回报,柳恒夜入了方府,他便离了宫中,离了秦京,寻了这山高之处,等着他。
他知道,柳恒如果不是得了确信,不会去找方轻尘。他也知道,那个任性偏激的方轻尘,最后的选择,必然是悄然而去,不再让他去做痛苦抉择。他更知道,方轻尘必然不会回楚,他只会选择这个远离楚国的方向,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在不久前,他领军离开楚国时,方轻尘也曾遥处山颠,如此凝眸相送……
秦旭飞静静地任目光追随山下,微小得只隐约可见的身影。
耳旁听得叹息之声响起,秦旭飞目光犹自不肯稍移地望着山下,只轻声道:“阿恒!”
“我去宫中,找不到你,孙总管把你留给我的信给我看了,你啊……”柳恒长叹了一声,与秦旭飞并肩站在一处,顺着他的目光极目向下看去,能见到的,也一样,只得一个隐约的影子罢了。
“若是真的不舍,就不要这样自苦了。他……”
秦旭飞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能留他,也留不住他。”
柳恒沉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他固然心狠,但若不是他的安排,事情也不过能再拖个十年,二十年。可是迟早,那些人一样会争权夺利,引狼入室。如果不是他,我们到了那时,都已经老迈而不堪战了,就算想要回师救国也没有力量。只能落魄而无助地在楚国,看着我们自己的国家被瓜分瓦解,生灵涂炭……最后,我们这些人,也都只会在楚国孤寂而死,不会有如今的风光辉煌。他虽然是为楚国谋划,但我们也都承了他的情。得了他的好处。偌大秦国,竟然就不能给他一个栖身之地吗?
“阿恒,我知道,若非不忍我伤心,你不会这样说。”
秦旭飞望着山下那缓缓远去的身影,语气黯然。
“我看过京城新整理出来的户籍名册了。人丁足足少了一半。那一座座被屠灭地城池,比京城更惨。我也亲笔抄写了我们军中死难者的名册。那么多兄弟袍泽,跟着我,受尽了流离之苦,多少年有国不能回。眼看着有了安宁日子,却又为我重回杀戮,倒在这一次征战之中。”
秦旭飞语气惨淡。
“阿恒。二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我不能摸着良心说,这场大难,如果没有他,如果不是他试图扶我为秦王,也一定会发生。我没办法对所有死去的人说,为了大局,为了国家。为了我,他们的死亡是应该的。一路看文学网但是,我知道,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罪。我不会怪他怨他伤害他,但我不可能立刻就毫无芥蒂地和他相处甚欢。因为,我放不下,我地罪。”
他的脸在月光下,寂寞而苍凉。
“秦国的灾难,百姓的死伤,同袍的牺牲,所有地一切,其实我才是应该负最大责任,担最大罪过的人。若不是我多年来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若不是我一直以来的莽撞逞强,浅薄无能,又何以由着暴君恶徒,将国家如此败坏。可是,他却不会那样想……”
柳恒静静地站在秦旭飞身旁,听着他轻轻的低语,看着秦旭飞那流露着深刻感情地目光。他从来不知道,人的眼睛可以表露那么多复杂而真切的感情,可以有那么多地怜惜,不舍,爱护,在意。
“他总是这样,所有的过错,总要一个人背在身上,然后骄傲地拒绝一切关怀和理解,努力让天下人都相信他是世上最可怕的恶魔。无论是秦国也好,楚国也罢,所有的灾难,他都认定是他的错,却从来没有追究过,我也曾侵略楚国的土地,我也曾困于忠义之名,而坐视秦国落于暴君之手。”
他凝望山下那细微的身影,唯有一声叹息。柳恒喃喃地道:“不是你要追究,而是他放不下?”
“当然。否则为什么你能查出真相,最终却没能抓住一个楚国的暗探。为什么所有方轻尘派来推波助澜地人都能及时逃走,你却依然可以根据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最终收集起确凿的证据?”
秦旭飞神情黯然:“他根本就不曾想过要掩饰,要隐瞒。大局已定,大事已成,真相本来就该让人知晓。我猜出真情,他会不知道?你暗中追查,他会不知道?你能查出来,不过是因为,他不愿阻挠你。他送走了所有人,保住了每一个下属的安全,却独独留下他自己,来面对我们可能的愤怒和报复……阿恒,不肯放过他地是他自己,他待自己,从来比对别人更苛刻,为了楚国,他布下这么多的局,陷进这么多地人,本来无人可以怪罪。可是,他自己从来没法漠视所有因他而死的人,从来把最大的罪孽加在他自己身上。他留下来,也许是因为,他心中隐约觉得,他应该受报应……”
“怎么可能?”柳恒只觉不可思议。“他……他打仗都打了多少年了?怎么还会……”
秦旭飞微微摇头。“当年他领军对敌之时,就从来都不肯反攻深入我们的国境。与我和谈之时,他曾经说过,即使君王有旨,他也永远不会侵略别人的国家。当初我本是不敢置信的,可如今……。他真是个怪人,明明看重每一个人的性命,却总是装作无情。把所有的责任都背在身上,却仍觉得自己冷酷。。www,16K.Cn。他为了楚国,出卖了秦国,可是,却又暗中借着楚国朝政,磨练我的理政之力,一点点不着痕迹地把我从一个普通将领,教导为一个可以胜任国君之职的人。在秦军全部退出楚国后。他还拖着伤毒交煎之体,来到秦国,屡次相救,一力相护,尽他的力量,让秦国的纷乱在最短时间内平定,让死伤的人可以少一些。更少一些。然后,才留下来,等着,最后的结局,最后地下场。”
秦旭飞的语气渐渐沉郁。
“现在他离开。也不是要逃避,只是因为,他不愿我一生不快乐。他知道,如果由我来选,无论是出手伤害他。还是假做什么也没发生,照样和他快活论交,我都会心中不安。所以。与其我选,不如他选,与其我为难,不如他去承担胆怯逃跑之名……”
秦旭飞的目光,遥遥追随着那渐渐渺不可觉的微小身影。
“阿恒,事到如今,我不是不能留下他,只是心中不安。待他必然不能似以往坦荡。他也不是不能留下来,只是心头重负一天不放下来,待我也不可能如当初那般自然从容。强要相留,彼此相对,生硬艰难。假作笑颜,小心相待。反添磨折。所以,他走,不告诉我。但他知道,我知他心意。所以,我送,也不对他说,但我也知道,他从不会有一分怪我之心。他走,我放他走,不是因为我放弃了,而是因为,我们之间,从来坦坦荡荡,容不下那样的虚伪和勉强。悔恨原谅的话,不必说。我们只要尽我们的力量去做,去补偿。”
秦旭飞遥望着那终于一点点淡出视线地身影,眼中有痛有伤有不舍,却还有更多的决心和坚定:“罪也好,孽也罢,此罪此孽,我该共担。此苦此恨,我当同尝。既然眼下强留,只会有更多的心结和不快,那么他要走,我就放他走。他不在的时候,我会做一切我能做的事,直到有一天,他在远方,看到一个强盛地秦国,看到许多安乐的百姓,并和我一样欣慰开怀,相信曾经的牺牲,应该多少还是有意义的。直到有一天……我和他,都可以放下如今心头的重担,在面对了那么多死亡之后,还有勇气去做快乐地人,还可以挺胸站在天地间说,我们有资格做快乐的人,那么,他一定会回来寻我,我也一定能坦然迎他,所以……所以……”
秦旭飞喃喃地说着,仿佛是在表明心意,也仿佛是在给自己更多的勇气,更多地决心,更多的支持。
可是,远方那渐渐几不可见的身影,到底还是让人痛彻心肺。
方轻尘,你能去哪里?楚国,你已不会回,秦国,你又不能留。你曾试图用生命唤醒的楚若鸿,伤你至深,你一力造就的赵忘尘,无情毒你,你悄然一手扶助的我,又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开解你。方轻尘,天大地大,你还有何人可寻,何事可为,这样一个人孤寂飘泊,最终要流落何方……
再没有人会追着你,不许你放纵喝酒,再没有人,会逼着你,一定要逼毒疗伤,再没有人,看着你,扰你烦你,你这个最不会照料自己的人,又会把自己的身体,毁坏到什么地步……
喉头一阵发甜,仿佛那满腔煎熬欲焚地鲜血要一涌而出。秦旭飞闭了闭眼,声色不动地重又狠狠咽下去,却原来,再多的理智,再多的决心,终究克制不住,此刻的心痛,眼前的不舍。
要多大地力量,才可以控制住自己不放声呼唤那人的名字,要多大地努力,才可以勉强自己不要纵身去追寻那人的身影。
轻尘,轻尘,既然如今你放不下,那么,我放你离去。
无论多少岁月,不管付出多少努力,我总会等到你心结尽解的那一日,在如许星月下,回到这片曾经因你我而历经劫难,但终又因你我而重归繁华的土地。
柳恒一直静静地守在他的旁边,看他神情,听他低语,然后,轻轻叹息。
难得糊涂,糊涂难得,为什么,这两个人,偏偏都要如此清醒地面对一切,谁也不肯糊涂分毫。
秦旭飞一直静静站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凝望着山下,直到那微小的人影,完全没入黑暗,再也不可寻觅,方才转头。看着柳恒,让自己笑一笑:“阿恒,不用难过。其实就算我不查,他不说,这件事无人追究,只凭着他大楚镇国侯的身份,目前也不可能长留在秦国。”
柳恒闻言长叹一声。
不错。楚国的方侯,怎么可能永远留在这里,做一个众人眼中连姓名身份也没有的所谓男宠?而如果公开他的身份,就更加不妥。大楚国的方侯,不应该在秦国朝中任职。也不可以顶着一个暧昧的身份,时常出现在秦旭飞地身边,无论是对于楚国人,还是秦国人,在感情上都不会愿意这种事发生的。
秦旭飞长舒了一口气。挺直了身躯。
“阿恒,回京之后,可以通知大臣们上劝进书了。”
“你终于决定登基了。”柳恒神色了然。终于不再犹疑,不再拖延,是为了,那人回来的日子,可以早一些,更早一些吗?
“是,我要登基,我要成为君主。我要尽一切力量,让这个破败的国家渐渐强盛起来。”秦旭飞语气虽轻,却有倾尽天下之力也不能动摇丝毫的决心。
“阿恒,请你帮我,帮我守护这个国家。帮我,让他强盛起来。还有……帮助我,不要变……”
柳恒微微一怔:“什么?”
“所有的人都告诉我,坐在帝位上的人,最终都会变。大哥临死前,也一直诅咒我,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变得和他一样。可是,我不想变,我也终于想通了。他们都变了,那又怎么样?他们是他,我是我!我有你帮着我,我有他看着我,有什么人能说,我就命中注定,一定会沦落到和他们一样?”
秦旭飞暗暗握紧了拳。
“阿恒,请你看着我,守着我,不要让我变。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忘记了初衷,请你提醒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已不能听进你地忠言,请你站出来反对我。阿恒,我不想变……”
秦旭飞的声音低沉,静静的月夜里,这呼唤祈求,分明是自心间流转而出。
阿恒,我不想变,我不愿将来忘记曾有的血性,曾有的热情,我不愿将来,漠视天下人,漠视你,我不愿有一天,会负你,忌你,我更不愿,不愿变得和那些曾经负他伤他地人一样。
若干年后……会有一个富足的秦国,一个强盛的秦国,千千万万安逸的百姓。那些曾追随我受尽苦难的将领士兵,可以回归故乡,重得亲人,可以做为英雄,受人爱戴尊重。这一切一切,才可以让我们相信,曾经地惨烈,曾经的舍弃,真的并不全是罪孽。
若干年后,已经长长久久离开楚国政治中心地你,将不再是一个标志,一尊神像,不再拥有过于敏感的身份,到那时,要做什么,也不必有太多顾忌。
若干年后,重逢之时,我可以坦然挺胸对你说,方轻尘,你看,我没有变。你看,不是每一个人,在那个位置上,都会变的!
方轻尘,你等着我……
柳恒在月下凝视他,低声回应:“你知道,我一直都会在这里的。”
他会一直在,一直在,陪伴着他的朋友,帮助着他的主君。等到有一天,时间让伤痛褪去,岁月令苦难淡忘,等到有一天,那人飘然而来,他会告诉他,有人一直在等待着他,那个人,为着他,一直坚持着,不肯变!一直在坚持着,去赎那本不该由他与他承担的罪。
方轻尘不知道身后有一双怎样的伤痛地眼眸,一直遥遥送他离开,方轻尘不知道,远方的高处,有人为他立下怎样的决心。
他坐在马上,任马儿自在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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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棕:5000字大章,擦汗,这章纳兰写了很久,也改了很久,所以迟了些。
明日逢百再加更。祝荫生日快乐。挥手帕,小秦,你要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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