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位于松岭与努鲁儿虎山之间谷地出口处的大青山脚下,参差树影与山石驳杂,稍远些已是看不见人了。便在一块巨石后头,冯虞与全军团以上将校聚作一团,正在进行战前部署。
“诸位,按着俘虏口供,营州卫城外之敌为鞑靼兀鲁思部一万三千人马,皆是轻骑。我营州卫固有兵力五千,不过,扣去空额、逃卒,只怕能有个大三千多就了不得了。其中许多兵员恐怕还难称精锐。这几日鞑子屡次攻城。幸而卫指挥使田一鸣骨头还算硬,加上鞑子未下死力,也没什么像样的攻城器械,卫城尚未失陷。不过,九边将佐作战,多数全靠帐下亲军。平日里厚待厚饷,严加操练,上了沙场多少还有些战力。不过这几日守城战,田指挥的亲兵只怕也折损大半。换句话说,卫城只怕是岌岌可危了。也谈不上什么里应外合,要想破敌,全靠咱们自己了。”
看了看手下一干得力将佐,一个个战意昂扬,冯虞接着说道。“从兵力看,我军倍于鞑子。不过,若是待明日白昼与敌阵战,营州城外战场空阔,敌骑正好发挥。即便能胜,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意,明日拂晓袭营。按敌口供,敌军主力屯于城北、城西,东面也有兵马,城南则以游骑布控。敌军帅帐在正北军中。我军奇袭,以有备攻无备,当有胜算。明日卯时全军总攻。一师!”
“有!”范长安应声而起。自从侍卫亲军整编之后,范长安便兼任一师师长。毕竟是冯虞的老部下,一路跟出来的,对冯虞的练兵、用兵方略最是心领神会。
冯虞冲他一点头,“明日卯时前,本帅亲统一师与亲兵团,潜至鞑子北大营。卯时发起攻击,务斩贼酋。回去告诉全师弟兄,明日一战,本帅第一个冲营。众将士务必奋勇向前,有擒斩敌酋者,本帅必代他向天子请功。二师!”
“有!”一员须发花白的老将昂然而起。此人名唤郝超,字士昂,原是固原镇副总兵,为人耿直了些,上官不待见。便打发到侍卫亲军来了。此人倒是久经战阵,颇有些谋略,一来便被冯虞委以重任,自然是死心听用。
“你率二师伏于鞑子西营外,卯时冲营。有一条。掩杀逃敌时尽力往西北向赶,莫让敌军向北大营方向溃退,以免威胁一师侧后。”
“是。”郝超面色如常,拱手领命。新式军礼这位一直行不惯,平日还好,一旦遇着大事便忘了此节,冯虞也随他去。
“赵化成、李锦。”“在!”两人起身施礼。
“骑一团卯时奔袭营州城东向之敌。本帅研判。敌败军必往来路溃退。骑二团,潜行至营州城以北三十里处。待逃敌经过,放过队头,专打侧后。”
一听有仗打,赵化成乐不可支,当即领命,一声“是”喊得比谁都响。李锦却是面带犹豫。想了想,说道:“大帅,末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虞一愣。“说吧。”
“晌午那一仗,跑了些鞑子。回到营中,他们必定要禀报与我军遭遇之事。鞑子统领岂能无备,晚间夜袭真能出敌不意么?自蒙元以来,鞑子兵驻营时便颇有讲究。每名军士夜间皆要留一匹战马,不解鞍不卸辔,以防不测。一处军营有警,周遭营盘皆要整兵备马,以待出战。末将担心……”
“你担心我军夜袭。未得其利反遭其害?”冯虞拧眉追问。
“正是。大帅授课时曾说。用兵当未算胜,先算败。方可立于不败之地。我军远来,本为出敌不意,如今已失了此着,只可阵战破敌。我军兵力倍于敌军,多为九边精兵宿将,未必便干不过他。孙子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正是此理。”
冯虞听罢,一时无言,抱着腕子在原地沉吟半晌,抬头望着众将。众人有的频频点头,有的满不在乎,有地却是一脸茫然。此时老将郝超开口说道:“李锦所虑不无道理,望大帅三思。”
这里一圈人,论资历论战绩论经验,郝老将军排老二没人敢居第一。冯虞听罢,微微点头,“看来本帅是想差了一节。李锦,战前直谏,实为忠纯之将。不论此番胜败,先记你一功,赏银百两!方才之命作废,咱们重新议过。”
说着,冯虞走到一旁,随手折了根树枝下来,回到众将面前,在地上勾画出己方屯军之处、营州城及周遭敌营大致方位。“咱们重新推演。李锦,若你是鞑子统领,知道我军来援,但番号、兵力、编组、意图不明,你会如何处置?”
李锦想了想,说道:“若我领军,一般是两条应对之策。稳妥些的,便是收缩兵力于一处,加派人手稳守营盘,防敌偷袭。反正这一路就是偏师,只为牵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是有些想法的,研判我军或将趁夜袭营,不妨将计就计,在大营四下暗设埋伏。对手若是上钩,自然是大赚一笔。若是不上钩,那便要白忙一夜了。”
说着,李锦抬头看看冯虞与郝超,见两人频频点头,不觉胆气又壮了一分。“若我是敌军统领,宁愿选第二种。”
“为何?”李锦话音未落,冯虞便紧着追问。
“其因有三。
第一,此番鞑子进军顺风顺水。之前两年,这兀鲁思部不论是鞑靼内战还是窜犯辽东,都没吃过什么亏,正是骄狂之际,若有战机,让他就此放过当缩头乌龟,只怕是不肯的。
其二,鞑子屡屡寇边。为的就是抢掠发财。所获之物,除部分供奉可汗、首领,大多还是归自家所有。每每南侵时,军士家中老幼总要十里相送,叮嘱多抢些。这一路偏师本来就没什么油水可捞,要是再陷着此处不得寸进,岂不是要空手而回?那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若我是统兵官,纵然是偏师,至少也要打下他一两座城,大破他几路人马。纵使抢不着多少金银女子。捡些军资粮草,抓些俘虏回去也是好的。
至于这第三么,鞑子兵生在北国,冰天雪地朔风如刀,原是苦惯了。在野外趴一晚上也算不得什么。顶多明日不攻城便是。”
待李锦说完。冯虞转过头来,“郝将军?”
“老头子跟鞑子干了二十几年的仗,多少也能摸着点脾胃。今夜,鞑子决不会消停。”
冯虞又问,“鞑子会不会在我军来路设伏?会不会此刻便来迎击、突袭我军?”
郝超摇了摇头。“我看不会。鞑子军中悍将不少,智将不多。打仗固然如狼般刁狠,但招数也就是那些了。狼会的他们都会。狼不会的,他们多半也不会了。按鞑子惯例,这偏师多半是虚张声势唬人用地,精兵强将尽在主力一边。所配地统领,固然要能独挡一方,却也绝不是最能用兵的----全跟着他们主将了。能用上设伏这招已经是不错了。”
“成!”冯虞弯下腰来,用树枝指点地图说道。“既然如此。本帅更改决心。你们听听看,可还有要补充更动的。”
说着,冯虞将手中树枝指向营州城西门方向。“按我进军方向。鞑子西大营首当其冲。要设伏,必是此处!本帅打算将计就计。敌军现下当是不知我军兵力多少。但按着常理猜度,应该是也多不到哪里去。往日,咱们明军打仗,游骑不过三五十人。今日三百之数,决不是游骑哨探。而按着以往我明军规矩,前锋兵力断不少于全军十一之数。因此,按常理推算,鞑子统兵官应估算我军兵力为三五千人。此外。此处河谷路险难行。往日极少有大军通行,鞑子统领如此研判也不算是轻敌。诸位。本帅此言不虚吧?”
看众人纷纷点头,冯虞又道:“好,若我军兵力为三五千,鞑子布网兵力五千足矣。毕竟是野战加夜战,想要全歼是不太可能,鞑子若能给我军以重创便已是完胜了。还得留下相当人马戒备营州城、防备其他方向援军。毕竟我们这最不可能的来路都出现了援兵,锦州方向来援也不是不可能,若是全力对付咱们这边,却给另一路援军打个冷不防,只怕是得不偿失了。此外,营州城西向地势平阔,也藏不了太多人。故此本帅推想。今夜伏击之兵,便是敌西营本部五千人。北大营当是戒备应援的状态。
按此推想。本帅拟选一部有力之兵,率先突入营中,站稳脚跟,另派人马蹑踪跟随,待敌伏兵发动后,再给他来个前后夹击。这一路人马,统共是一万五千人,以全歼或大部歼灭西营敌军为目标。若是与我推想有误,敌军并无埋伏,则后援迅即冲入营中。敌军遭袭,本已晕头转向,此时再遭突袭,必然崩溃。另一路万人,则绕行至西营与北大营之间设伏,静待北大营敌军来援时,暴起奋击。”
“围点打援?”众将齐声说道。平日里授课时,冯虞可没少说这种战法战例。
“不错。如此部署,各部行动复杂了许多,又在夜间运动展开,所部军士控驭不易。因此,诸位务必多费心思。若是敌情有异,诸位更要随机应变,所谓敌变我变。可还有异议地?”
冯虞扫视了两圈,再无人提出非议。老将郝超连连点头:“如此部署可算是精妙了。”
“好!那就依此行事。郝超,你领二师绕道设伏。赵化成率骑一团当先冲营。本帅亲统一师为后援。李锦率骑二团跟随在一师之后。一旦开打,立即插至西营与二师设伏点之间待机,哪方吃紧增援哪方。至于你这一团人如何动作,全凭你李锦自家决断。”
冯虞这一连串军令下来,众将一道挺身接令。冯虞又道:“此处重申两事。其一,各位定要严格约束部属,运动间不得惊动敌军。其次,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咱们要打主动仗。诸位若是发现战机,不必静待军令,只要研判有利战局,便可主动出击。再次,咱们都是一个营里出来的手足袍泽,看见友邻有难,定要主动增援,若有见死不救、以邻为壑的,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