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淮看到这里,十分不忍,从粥棚里端了一碗稠粥过去,尚未走近,就听那女孩说:“就算是签了身契又如何,不过是一人换一人。我是姐姐,自该是我去,哪里有让弟弟越过我去的道理!”
“不行,不行!”男孩大力摇头:“大姐是母亲独女,以后亦要担负奉养双亲之责,哪有卖身为奴的道理?还是我去吧,大户人家,锦衣玉食,总比在这里天寒地冻忍饥挨饿的强。”
“弟弟,这不是寻常的卖身为奴,是要去做牲人的,你任意胡闹什么?”那姐姐涨红着脸,有些恼怒。
听着两个儿女的对话,那主夫的眼睛唰唰落下,男孩伸出小手,为父亲擦拭了眼泪,沉声说道:“正是如此,姐姐才不应该与我争啊,能够入文宣公府为牲人,也是咱们寻常人盼不到的福气。”
文宣公府的牲人?沈幼淮心中一惊,止住了脚步。牲人,亦称人牲,大华丧礼中的人祭。世人愚钝,对神鬼之说深信不疑,因此死后都要有人牲随祭。帝王人祭九对十八人,皇姨公主是七对十四人,公四对八人,侯两对四人,士大夫一对两人。文宣公府的牲人,定是为刚仙逝不久的崔氏老太君备下的。大华律法,嫡夫的丧仪,是按照妻主的爵位进行的。如此看来,孔府是在南城灾民中买牲人了,眼前这男孩就是其中之一。
四对八人,八条活生生的人命,沈幼淮只觉得无法想象。文宣公府,文宣公府啊,到这里买牲人是那人默许的吗?沈幼淮摇了摇头,不会,那人有颗菩萨般的慈悲心,怎么会如此,定会有什么误会在里面,或许是别人假借孔府之名。
穷困潦倒、饥寒交迫下,卖儿卖女成为小老百姓最后的救命稻草。眼下情形却与那些狠心父母卖儿卖女略有不同,听这姊弟两个的对话,竟是那弟弟自己签了卖身契,换了银钱给父母双亲活命。
沈幼淮站在那里,思绪繁杂,耳边有人怯怯道:“哥哥,求求你,把这碗粥给我吧?”边说着,边用眼睛看着沈幼淮手中那碗粥,花猫般的肮脏小脸上满是祈求。
看着这个从旁边蹿出来的孩子猛吞口水,沈幼淮知道他定是饿得紧了,点了点头,将手中那碗粥递给他。那孩子顿时笑逐颜开,双手捧起粥碗,像是要享受什么美味般,往嘴边送去,但却未能如愿,粥碗被一双大手夺去。那是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不理会那孩子的尖叫,也不在意沈幼淮的不满,三口两口将那碗粥吞了个干净,末了还将粥碗揣进怀中,心满意足低拍拍胸口。
“天下哪儿有这样的娘亲?卖了儿子做人牲不说,还要抢他的粥喝!”那孩子指着那中年女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满脸悲愤。话音未落,一个巴掌已经狠狠地落在他脸上,小小的脸颊顿时多了几道红印子。
“小畜生,老子娘卖你又怎样,能够去做公府做牲人,是你这小畜生的福气!”那女子尖声道:“哼,长得像你死去的老子,半点姿色全无,要不卖到窑子里,也能够多换两个银钱花花!”
旁边看热闹的人中,有不少认识这中年女子的,见她对儿子如此狠心,七嘴八舌地数落起来。原来,这女子是南城老户,因嗜赌如命败了产业,夫君也被她气死了,只带这儿子四处打秋风度日。昨日,文宣公府的人来买人牲,她就将自己的儿子卖了,随后等着公府过来接人这一日一夜间,竟半点米水也没有给那孩子,想着既然已经卖了,何苦要浪费排队领来的粥。这孩子是饿得紧了,才会主动开口向沈幼淮乞食。
听着大家众说纷纭,沈幼淮只觉得心中发寒,若说那猎户夫妇令人怜,这中年女子就是令人恨。自小在父母呵护下长大的他,实在不能明白这女人到底是怎样想的。
那中年女子被大家数落得羞恼,又抬起手来,想要打儿子出气。那孩子倒是乖觉,一眨眼的功夫,躲到了沈幼淮身后。
那中年女子混迹市井,是有几分眼力见的,自是看出眼前这位着僧衣的公子出身不凡,连他身后的小侍穿得也比南城的富户还体面些。心里想着,她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开口道:“公子若是瞧这个小畜生还可调教,就给几两银子买了去,做个粗使下人什么的也可呀!”
沈幼淮尚未开口,就听有人冷哼道:“曾二,你好大的胆子,收了公府的定钱,还敢一子二卖!”
那中年女子听了那人声音,吓得浑身战栗,矮着身子巴结道:“哎呀呀,范奶奶这是哪儿里话,小的只是随口胡吣罢了,哪里会那般不知好歹。”
来人姓范,名如,文宣公府外院管事之一,负责这次采买牲人的事儿。她虽不苟言笑,却有一副软心肠,想着这定下身契的几个孩子就要告别父母,进了孔府,在老太君七七时殉葬,实在可怜,就私自做主,让孩子们在父母身边多留一日,今日才来过来带他们走。
范如身后带着几个壮年仆妇,依次领了昨日看好的几个孩子,打算回去。不想那躲在沈幼淮身后的孩子,紧紧低拽着他的衣服,死活不放手。
范如见沈幼淮僧衣打扮,却带着俗家侍儿,不知如何称呼,有点为难。
沈幼淮叹了口气,伸手从身后拉出那孩子,半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问道:“你,想要活着?”
那孩子坚定地点了点头:“是,我要活着,爹爹生前说了,只要人活着,才有奔头儿!”
沈幼淮听了这话,站起身来,看向范如身后那几个被卖做人牲的孩子,视线落在那猎户的儿子脸上。看来,这孩子最终还是说服了他的姐姐。
“你可想活着?”沈幼淮看着那猎户之子问道。
那猎户之子正为与亲人分离而悲伤,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僧衣公子在问自己,木木地摇了摇头:“不想,只有我死了,家人才能活着!”
短短一句话,说得在场的人都心酸不已,几个被卖做牲人的孩子更是哭泣出声。
沈幼淮看着范如,沉声道:“我俗家姓沈,家住三品坊,算是公府世交,劳烦这位带路,我要去拜会国公,谈谈这些孩子的事!”
范如虽是孔府下人,却是久居京城的,听道是三品坊的沈家,自然知道是沈尚书家,又见这公子打扮,知道这就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位沈家嫡子,忙恭声应了,一边低声打发人速回孔府报信,一边请沈幼淮上车。为了接这些孩子,孔府派了两辆马车过来。
牵着那乞粥男孩的手,沈幼淮上了马车,小金鱼紧随其后,立即放下车帘,遮住围观众人充满探究的视线。
“不愧是沈家嫡子,端端的好气度,天地灵秀,赞得就是这样的男子吧!”人群中有人叹道,声音低不可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