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既然见了李玄,当然不肯放过,当下便问道:
“那日你背的那些无题诗,真是字字珠玑,只觉得美极妙极,却又朦朦胧胧,却不知道其究竟好在哪里?这诗是谁所作,为何又叫无题?那《锦瑟》明明是二十五弦,却又为何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你今日若是不给我解开此结,哼,我便天天缠着你!”
说罢,便将那些抄录的诗篇递给玉真公主。玉真一看,顿时呆住。这些诗描摹男女情事,灵动缠绵兼而有之,不由呼吸为之一窒。这等好诗,怎会从这小炼师口中传出?便是李太白,也断作不出此种风情。她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把眼睛定定看住李玄,那鲜于灵金所问,竟然便是她此时心中的疑惑,只等李玄解说。
李玄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心道,当日一时口快,如今终究躲不过去,也罢,就给这几位美女说道说道吧。
“诗者,或咏事,或托物,只是比兴二字而已。唯真情流露者,方为神品。这些诗为何无题呢,只因其中隐藏着一段情事,故目之为‘情诗’可也!”
情诗?还有故事?三位修真女冠,一位千金小姐,个个都是大唐诗歌的“超级粉丝”,此时一见有八卦可听,哪里还能沉得住气,个个美目连闪,四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李玄看。
“从前,有个出生名门世家的青年才子,只因志羡高玄,便出家修道,来到一座仙家名山,在一条玉溪之畔,结庐而居,自号玉溪生,闲读老庄,信览黄庭,朝花夕拾,吐纳餐霞……”
李玄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故意顿了顿。
“有一天,他在那明镜也似的玉溪之畔,遇见了两位仙女,她二人裙裾飞扬,绮年玉貌,正是许飞琼、萼绿华般人物……”
妙常和妙真对望一眼,不禁玉面飞红,这故事,怎么有点怪怪的啊。
“那玉溪生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便上前搭话。原来这二女正是上清女冠,就在对面的一座仙观里出家修真。玉溪生想要定个拜会之期,谁知二人却道,观主不喜生人,恐有不便,未能即时应允,那玉溪生惆然若失,眼睁睁看着二位仙女袅袅婷婷地去了……”
二妙听了,脸越发红了,这个幻云,说得不会是真事吧?
“次日,那玉溪生按捺不住,便悄悄地去了那仙观。岂知观里空寂安静,似是无人,他蹑手蹑脚地查看,却见一间玉室之内,二位仙女般的女冠高卧玉床,星眸半闭,嘴角含笑,却是在午后梦中。他哪里敢惊扰仙梦,便痴立一回,又怕她二人梦里惊乍,便只得怏怏而回……这一晚,他再也无法入眠,便做了那第一首无题诗……”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www.360118.cOM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李玄纵声吟道。将那惆怅之态,摩拟得维妙维肖。他自己也开始佩服自己的演技了。
“那……那后来呢”,鲜于灵金急急问道。
“后来嘛,那玉溪生自是不死心的,次日便再度前往。正好那观主不在,姐妹俩便在观中设宴以待,席间三人言笑晏晏,赋诗投壶,真个是心意相通,情爱绵绵,酒至半酣,可惜暮鼓声动,观门将闭,那生不得不告辞而出。当夜辗转反侧,不能忘怀,次日便写了这第二首: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宫去,走马兰台类断蓬。”
众女只听得心驰神往,这情之一字,于三位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是如此神秘,她们皆盼着有情人成其好事,又不免联想到自已身上,竟然春情上脸。而玉真公主则不由想起自己初识王摩诘、李青莲之际的暧昧情事,亦自沉吟怀想。
“那……那后来又是如何?”这回去是妙真忍不住催道。
“自古情之一字,最令人伤怀。那玉溪生与这对姐妹花情愫已生,却又如何能够放得下?每日里只在观前留连,心中又畏那观主严厉,真个是为情所累,备受煎熬……终于有一日,又得了机会,他潜入观中,直进香闺,与那姐妹执手相对,正待一述相思之苦,却听得车声辚辚,原来观主已返,只得吹了香烛,暗暗潜出观去,只怕自今再难相会,可一颗心却是念兹在兹,再也不能放下,好不怅然也。当夜便做了第三首: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四人一时黯然魂销,妙常妙真心里只在想,若是我遇上这知情重意的书生,便又如何?好在公主与那观主大有不同,断不会横加阻拦吧?而鲜于灵金的一颗芳心,却早已全系在那多情书生的身上。她正是做梦的年龄,如何能不为之动情?只李玄在暗想,要是后人知道他居然如此解释李诗,不要被臭鸡蛋砸扁才怪。心中只是暗乐。
“情之累人,一至如斯!”玉真公主却轻叹道。
“持盈真人可知,那情到浓时,却是放手不开的。即便是修真出尘之人,也断难真个绝情。那句‘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正是真情流露,却又渴盼再聚,令人好生感动呢。”李玄知那玉真公主也曾为情所累,便出言试探道。
那玉真却是黯然不语。
“这玉溪生既不得与佳人相见,不免相思成疾,如痴如狂,便写下了第四首足可流传千古的佳句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人若无情,却又怎能作此佳句?青鸟为使,他当日便将此诗,修书悄悄送于二女。那一对姐妹花也是情不能禁,便终于找个机会,约了情郎偷偷相会。其间香艳之处,便全在这第五首了: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那夜月色朦胧,天空中飘着细细的春雨,芙蓉塘外,轻雷隐隐。**帐里,艳色无边。那二位玉瓜初破,啮锁金蟾,怎堪承受,一炷香烬,尤未尽欢。牵丝玉虎,红艳惊心。玉津流溯,箫声如噎。二人爱慕那生诗才,婉转成欢,春心齐发,花蕊尽开,如娥皇女英,共效于飞之乐。情根深种,相思转浓……”
李玄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他这绘声绘色的解说,却把三位少女羞得面色绯红,脸上的春意越来越浓。那玉真公主也不由得暗暗心惊,这小炼师端地好口才,这般解诗,千古未闻!只不过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勾引之心,路人皆知!可这首诗,若不如此解,却又怎解呢?唉,年轻人,谁没个风流的时候?
没人说话,李玄故意不语,一任那暧昧之情,在空中飞啊飘啊……
“后来……后来却又如何?”
“**苦短,五更钟响,那玉溪生纵然千般不愿,也不得不抽身离去。那日只是嗟叹不已,写成了第六首: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人仙之隔,咫尺天涯。后来,观主也发现了二女的私情,便断然将这玉溪生拒之门外。这玉溪生学仙不成,终拗不过族中耆老之逼,只得下山,去那红尘之中求取功名。从此天涯相望,相思无限,竟至怏怏不乐,一生不得大展其志……
他在第七首无题诗中写道: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一夜之欢,终成梦呓,好不令人感叹。那第八首,却是写那观主的: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冰霜之寒,几令人痛彻心扉,人间情事,怎一个无奈了得?”
李玄长叹一声,默然无语。众人也是低声轻叹,为这玉溪生与二位仙女扼腕而叹,却又不自主地想到自身。同样是上清女冠,却不知将来能不能有这么一位多情的书生相伴?妙真妙常心中隐隐而痛。那鲜于灵金却忽地暗中下了决心,若是有这么个人儿,便是为他死了,也是甘心。
“嗯,还有一首锦瑟,你却作何解释?”玉真看着那最后一首《锦瑟》诗,只觉字字皆美,句句都如黄钟大吕一般,震人心肺。
“这首锦瑟,却是那玉溪生晚年所作,可谓是追忆忏悔一生之情事,为诸诗之中压卷之作。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缘何五十弦?原来这瑟不是一张,而是两张,正是那两位仙女。当年一场春梦,却从此无缘相见,那姐姐珠泪空垂,那妹妹却珠胎暗结,一切都是梦,当时不觉,晚年追思,惆怅不已,字字诛心,足传千古。”
“那玉溪生,却是何方高人?我大唐竟然无人知晓?那两位仙子,却又姓甚名谁?在哪里修真?”
玉真公主只觉这些诗作,足与李白争辉,只不过一豪放,一缠绵而已。如此大诗家,却竟然不知名姓,真是奇哉怪也,当下忍不住发问道。
“玉溪生者,前辈高人,不愿以真名示人,所作诗卷,却是被我偶然所得。如今想来早已羽化成仙了。而那两位修真女冠,却是实有其人。玉溪生又有一首《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曰: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所谓三英,正是那观主与姐妹二人,可见这姐妹却是姓宋。如今身在何方,无人能知。”
总算将这故事说完了,李玄长出了一口气。他这故事却也不是编的,而是当年沉浸在李商隐无题诗中,深感那朦胧之美,又遍搜古今笺注释疑,才得出的一已之见。李商隐之诗,到了宋朝,才大行于世,形成了一种诗体,叫作“西昆体”。只是李诗每多仙道之句,晦涩难懂,当时人叹道:“诗家只道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其实,按李玄的理解,李诗只不过是用上清派中女仙们常见的“人神之恋”的典故,暗中记载了自己年轻时“窃药偷桃”的一段难忘情事而已。
如今在这暧昧的鸿都观里,将这李商隐的情诗用故事来串讲一遍,倒教玉真公主和三位少女,对李玄一下子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