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于的家宴对于李玄来说,实在是有些沉闷。WWw.360118.COm对于在座的人来说,他实在是个小字辈,好像基本上轮不到他说话,只好闷着头吃喝。可惜当时的川菜,无论做得怎样精美,都缺少了一样东西:辣椒!
有时偷眼望去,就觉得梁令瓒的神情实在是有些落寞。鲜于志简不停地在宽慰这位老友,可以看得出,两人的交情实在非同一般。老爷子的面子,比起鲜于仲通这位节度使,可能还要大得多。
“梁公,你既已尽了一己之力,何必还为那些宵小生气?须知天地之大,林泉之美,尽可逍遥快活,老夫一定陪你!决不食言。”鲜于志简又在劝他,李玄心道,看来这梁公好像是很不得志啊,正好,他越不得志,我就越有机会!
“简公,朝中之事,不谈也罢!反正老夫也是问心无愧了!只是那浑天仪,如今只因圣上一言,便被扔在了集贤院里,从此无人过问,老夫觉得可惜,当年为了造它,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梁令瓒还是有些不忿。看来是出了什么事了!
“那圣上究竟为何将此物废弃不用呢?”鲜于志简问道。
“唉,只因此物是用精铁而铸,又因半在水中,日久自然生涩,偶有报时不准,圣上便以为此器已不堪用,一言以废之。虽然没有怪罪下来,但老夫又有何面目再待诏于兰台?只好趁此机会,告老还乡了!”梁令瓒道。
李玄总算听出点眉目来,大概是因为梁令瓒为李隆基造了个什么仪器,用来报时的,时间久了,仪器生锈,报时不准了,皇帝便下令将它废弃了!
什么仪器呢?难道便是那号称世界最早的钟表,水运浑像?
“那水运浑像初成之时,天下可是盛传其妙啊,就连老夫也听说了。浑天之像,半在地上,半在地下,日月星辰,附丽其上,昼夜运行,与天象丝毫不差。每刻都有木人击鼓报时。当时文武百官还在麟德殿一同观赏,可谓是天造神器啊,梁公能造此器,天下有谁能及?”鲜于志简回忆当时盛况,清瘦的脸上,竟也露出赞许羡慕的神色来。wwW.360118.COm
“那是开元年间的事了!唉,开元盛事,从此不再。可惜一行三藏,英年不假,早登涅磐。老夫独木难支,这些年来,再也没有造出什么好东西来了。”梁令瓒又叹道。
李玄心道,这是说他当年跟一行和尚主持修订历法的事呢。
“那一行是密教高僧,而你梁公是道门私淑,你二人却能相契相合,共成大举,当年老夫身在山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鲜于志简又道。
“说起开元遗事,真的是令人感慨万千啊。一行三藏真乃少年神器,国之大才。他本名张遂,只因拜了不空大师,才成了一行。那不空大师,又乃开元三大国师之一,与善无畏、金刚智,俱为圣上所重。在下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府曹参军,只因好摆弄机械之事,才得识一行三藏,他当时年纪比我还小呢,可他一眼便看出,只有在下,才能助他完成大业,所以当时便向圣上举荐,才使在下能入兰台,见到了前朝李淳风大师的遗物!”
“可是李淳风所造的浑天仪吗?”
“正是!你想我道家之人,执掌兰台已有一百余年,直到一行三藏,兰台主人,才换了门庭啊,老夫当日既入兰台,也是想为我道家争一口气的。”梁令瓒道。
李玄见他口称兰台,心想兰台在汉朝就有了,唐朝时归于秘书省,高宗时改称兰台,这兰台不仅是藏书之地,恐怕还有后世钦天监的功能吧。
“想当年你我在蜀中读书游历之时,你便以落下闳自居,呵呵,居然直到今日也不改初衷啊!好,就为这个,也要浮一大白!”鲜于志简举起酒杯,跟梁令瓒一起喝了一大口。
“唉,道家穷究天文,实是从我蜀中先贤落下闳开始的啊!当年太史公写下‘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正是受落下闳的影响。汉初《四分历》已经错漏不堪,落下闳见司马迁,进浑天之说,天下人始知天圆地方,乃是错的!这才有浑革盖命,浑天说战胜了盖天说,才有了汉代的太初改历!”
梁令瓒说起道家与历法改革的历史,李玄听得自然是大感兴趣。原来中国古人并不都是认为“天圆地方”的!那只是儒家的说法吧,道家主张的是浑天说!那么浑天说究竟又是如何的呢?听他说到司马迁,汉代的太史令,居然便是掌管天文的,李玄感到自己的知识有些不够用了。
“是啊,蜀中方士落下闳,实际上是太史公改历的幕后人啊!此乃我蜀人千百年来足以自傲之举,天下方士,出我蜀中者,何其多也!来,再干一杯!”
鲜于志简为了劝解那梁令瓒,不停地举杯相请,那梁公自也来者不拒,一幅不醉不休的样子。鲜于叔侄也是听得兴味盎然,频频举杯示意,陪着喝酒。李玄在边上急道,别光顾着喝酒,继续讲故事啊!
梁公几杯下肚,自然也就放开了,继续讲史。
“太初改历之后,浑天说大行,直到东汉张衡张平子,浑天之说终于大成!张平子作《灵宪》,乃以鸡子以喻天地,浑天如鸡子,地如鸡中黄!何其简明也!张平子真乃大才,他创制浑天仪,自此言天之人,始用浑仪之法,以测天像。《周髀》立竿测影之术,则渐行淘汰矣!”
“原来这浑天仪是东汉张衡首创,可是后来怎地又失传了呢?”
“战火离乱,兰台秘器,俱不知所终!诚可叹也!”梁令瓒唏嘘道。
李玄在一边也是感叹不已,战争动乱,对中国的科技发展,破坏性实在是太大了啊!好多古人创造的好东西,便在战火之中失传了。那个张衡,好像还造过有名的《侯风地动仪》呢,他在中国历史博物馆里还见到过复原的模型。
“我道门中人,还有陶弘景也曾造浑天仪,置于茅山,以观天象。后来有道士何承天,造《元嘉历》,至于前隋,道士张宾主持改历,造《开皇历》,自此,道门弟子执掌天文,以成定局。”
鲜于志简频频点头,道:“道家之学,实乃深不可测啊!”
“至我大唐开国,首任太史令即为张宾弟子庚质之子,道士庾俭,他虽未改历,但术数之学,独步一时。其后则为道士傅奕,尤晓天文历数,尝注老子道德经,声动朝野。其时也,兰台太史,俱为道门弟子。傅奕荐白马道士傅仁均为第三任太史令,此人精通历法,改前隋之《开皇历》而为《戊寅元历》,此乃我大唐第一部历法!”
梁令瓒说得兴起,自己喝了一大口酒,继续说道:“傅仁均之后,却是道士薛颐入主兰台,成为第四任太史令,因见彗星当空,力谏太宗皇帝不可封禅泰山,却反得太宗赏赐,太宗为其造紫府台,以观星象。薛颐之后,却出了一位大才,这便是李淳风!淳风之父乃一代高道,号为黄冠子,淳风幼得父教,尤明天。当时《戊寅元历》推算日蚀不确,淳风乃改其错谬,复依刘焯《皇极历》,修成《麟德历》,一直沿用至开元年间。你道这李淳风因何能改历,他却是依据张衡《灵宪》之法,重新造成了‘浑天黄道仪’,以此仪器实测天象,焉能不准?历者,有推算之法,有实测之法,张衡、淳风,均尚实测,非有仪器,不能精测天象,此亦在下之志也!”
李玄这才明白,梁令瓒是个天里的实测派,主张以天文仪器测量天象,根据天象以定历法。而这种实测之学,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科学态度啊。
“后来女主当道,以道士尚献甫为‘浑仪监’,浑仪之法,得以保存。直至在下入值兰台,当年李淳风所造浑天黄道仪,早已年久锈蚀,不堪再用矣!”
李玄听他这么一说,才恍然明白,原来这大唐的天文,一直是道家在执掌的!这也难怪,要讲天道,儒家自然不是道家的对手。儒者乃是人治之学,而道家才是天人之学啊。
可是李隆基怎么弄了个僧一行来执掌天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