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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冷人静,只有红烛飘飘忽忽,令人感觉到一丝寒意。
“撒酒,上茶!”鲜于志简挥手道。他看着老友陷入悲悼之中,知道他在回想当年开元遗事,生怕他酒入愁肠,便令下人撒了席。
梁令瓒沉默良久,忽地长叹一声道:“天不假年,斯人早逝,实乃我大唐之失啊!亦是我中华之失啊!”
众人皆是感概唏嘘。李玄心中也在想,这种人才,在中国可谓是凤毛麟角。精通古今天学,又能吸取西域外来之术,可谓是一个集大成者。按后世的说法,这种人可是国宝级的科学家啊。
梁令瓒忽地从怀中取出一幅丝帛来,众人看时,却是一幅画。
“这幅五星二十八宿神图,乃在下当年在太史监时所画,画成之后,曾给一行禅师看过。他一见此画,甚为赏识,尝笑言:‘五星七曜二十八宿星神,亦有情趣好恶,好之则疾行,恶之则缓行。’予初闻此言,百思不得其解。”梁令瓒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李玄一听此言,又是一愕。他心道,自己也许对一行、梁令瓒太过崇拜了吧,这两人在历史上都是赫赫有名的牛人啊,可居然忘记了他们都是有神论者!星星也有神灵,这种拟人化的做法,对于平头百姓或宗教人中人来说,可能是天经地义,可是对于自己心目中的“大科学家”,也是如此想法,不免有点令人啼笑皆非啊。
日月五星,二十八宿,都是天上的星神!像人一样,高兴起来走得快,不高兴起来走得慢!如果这样想,还能算是天吗?
然而这幅画便是如此!那幅《五星二十八宿星神图》,在座之人一一传看,到了李玄和鲜于瑾瑜手里时,他才看得真切。手里拿着一幅唐代的绘画,李玄心道,别的不说,单是这幅话,在后世的话那可是国宝级的!唐画啊!那是稀世珍宝!再仔细看时,见画上的五星,真是栩栩如生,有骑马的,还有背生羽翼的,人物确是活灵活现,跟在博物馆里看的早期吴道子或者是宋朝的一些人物画很像。最有意思的是一个老头儿,像极了后世的老福星!
鲜于志简早已是大为赞叹:“梁公这画,跟吴道子相仿佛啊,便是本朝名家阎立本、阎立德兄弟,所画之星图,也不过如此啊。”
李玄忽地想起来,他在后世看过这幅画!不过是在网上,这幅《五星二十八宿星图》,作为唐人星图中留存下来的珍品,在后世是收藏在日本大板美术馆的!中国方面还派专家专门去日本鉴定过!这画怎么跑到日本去了呢?难道是空海和尚弄过去的?如果是,那可是在五六十年以后的事情了。眼下是天宝年间,我既然已经看到这幅传世的真品,就决不能让它再流到日本去了!李玄穿越人的王八之气陡然迸发!
二十八宿,在这画上都是一些稀奇古怪之人,其中有一幅甚至在李玄的眼里,看上去太像外星人了,那是“危”星的神像,简直就是et啊!李玄心道,不知好莱坞的那帮美工,是不是看了这幅画受到启发的?
不过,以李玄一个后世人的眼光来看,二十八宿的拟人化,他怎么也接受不了!只有《西游记》小说里可以把这些星官写成是嗜杀的星神,对于一行和梁令瓒这样的人来说,这些星都是恒星啊,如果高兴起来跑得快,不高兴起来慢慢走,那整个天象还不乱套了啊?他们又如何去测其视运动轨迹?
李玄粗略地知道,这二十八宿,在中国天里的“三垣五星二十八宿”的星像体系中,是十分重要的。\*www.360118.cOM*\从《史记天官书》开始,二十八宿的视运动,一直是认识天象的重要依据。可这二十八宿,古巴比伦也有,印度也有,中国自古也有,不知道其中的传承流变究竟如何,但言天者,自然不可不知二十八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奎娄胃昴毕觜参,斗牛女虚危室壁,井鬼柳星张翼轸,分别对应东南西北四象,这玩意不仅朗朗上口,背起来也毫不吃力的!
在李玄的印象里,二十八宿在《西游记》里是被描述成“值日”的星官的!难道这思想便是从唐朝慢慢演化出来的?
李玄的天文知识实在是有限,不过他有后世一千余年的知识垫底,自然会用他所知的东西来推想比较。
“星宿之神,亦有人情!此说出自一行之口,在下如何不信?后来黄道测星,却发现有时某星当现不现,有时某星偏离其位,经一行禅师解疑,在下才弄明白,原来北齐张子信独隐海岛观星三十余年,便早已发现五星有向背,有当现不现。而一行又据天竺之学,推算各星之迟速,后来写在《五星议》之中。一行即知有引,其推步之术,自然与原来中土之术不同!”梁令瓒见众人颇有疑问,便又解释道。
李玄这才明白,原来一行他们已经发现了“恒星运动的不均匀性”。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们只能把这种现象,用星神的“好恶”来解释。那时,这些“科学的”发现,可都是隐藏在“迷信”之中的啊!哪一个天家,不是著名的星占家呢?一行也不可免。李玄一下子想通了这节,对于自己心中的“科学”和“迷信”的偏执,实在觉得好笑。
他正在胡思乱想,梁令瓒却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缓缓道:“此乃一行禅师见我所绘星图之后,特意为我所编之历法!名为《二十八宿旁通历》,只须记诵二十八宿之名,便能推算某月某日,而二十四节气,俱在历中宿名之下,恒定不变。此历真乃旷古未有之奇历啊,也只有一行这等天才,方能做出!”
众人围着看时,却见那是一张历表,起始点不是正月,却是二月一日,旁注“春分”二字。在二十八宿中,是“奎”宿,接着便可按照二十八宿的顺序,一路排下去。
李玄看得心头一跳,这历法,真是奇怪啊!排得整整齐齐,一年十二个月,月分大月小月,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三十天,平均分配,只有十二月和正月均为小月,正好凑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跟太阳周期相吻合。旁边又有注文,四年可置一闰,命于正月。这是说每四年,正月可以多一天闰日。
李玄脑海中迅速回想起后世的公历,也就是格里高利历。相比起来,这个《旁通历》好像更好啊!它完全可以用二十八宿的名称口诀记住,而关键的一点是,二十四节气中的“中气”和“节气”都标注得明明白白,而且不会改变!都在每月的一日和十五日。
“这旁通历,却是如何编出来的?”李玄也不顾他只是个小字辈,开口便问。
“呵呵,此乃老夫心中一大秘密,也是一行禅师与老夫之间的一大秘密!今日既然出示老友,就决定不再隐藏下去了!”梁令瓒道。
“大秘密?”众人都吃了一惊!
“当年,一行造《大衍历》,行遍天下以测影,又遍搜天下之书,佛经道籍,一语有关天文者,他无不用心研究。道教古传有二十四气历法,当年张天师分天下为二十四治,以气运设历,然其历法不传,因人主用事,岂容教门自创历法?而佛教东来,其中有《宿曜经》者,却是密宗所传星占之学,
当时尚未有人翻译,然其中二十七宿值日之说,却引起一行大师的注意,此说既可用于星占,也完全可以用来编制一个新的历法!”梁令瓒又顿了顿,喝了口茶。
“二十七宿?”果然众人都有疑问。
“哈哈,正是,就知道你们会问!我中土是二十八宿,而天竺是二十七宿,其中牛宿,在彼邦乃是至高之神,不须值日,所以只有二十七宿值日!你想一行虽是密宗大师,但其早年所学,仍是我中土之天学,故也不必遵守那天竺之忌,便将二十七宿,仍然改为我中土之二十八宿。”
原来如此,印度以牛为神!李玄心道,“牛人”这词,不知跟这印度的牛崇拜有无关系?
“那一行禅师本就是精通天学之大家,有此二者,他便悄悄地编了这个《二十八宿旁通历》!这历法好记,而且又能用以推算本命宿神,既可占星,又可记日,简便明了,而且符合天象!你看,此历之首日,在二月一日,春分之日也!而在二十八宿之中,却是奎宿!你道为何?那《大衍历》所测之春分点,正在奎宿与娄宿之间!此历之秋分,在“角”宿,也是《大衍历》实测之数啊!一行之精明,于此可见。其中春分秋分,夏至冬至,所在宿度,俱与《大衍历》实测相合。故此旁通历,合天象,定节气,至简至易,实乃古今未有之良历也!”
众人听得心神俱醉,这一行,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居然搞出这样一个好东西!
“可是如此好历,却又为何隐藏之,又为何叫旁通历呢?直接就叫二十八宿历不好吗?”李玄又傻乎乎地问道。
“呵呵,你这小友看来还是个不经事的!历法乃国家大事,皇命受之于天!若无帝王授命,谁敢私造历法?又有谁敢私用历法?况且,太史监中,争斗激烈,一行奉皇命所造之《大衍历》,尚有人攻诘不已,何况此二十八宿值日之别出心裁之法乎?命名为旁通二字,正是为了有别国家所行之大历。而且古来历术,不仅有历谱历日,建除分月,更有推步七星,占验异象,推测交食等等大术。此二十八宿旁通历,只是一张历表而已,所以才叫旁通历啊,但尽可以此触类而旁通之!”
李玄明白了,这只是一个“私活”,是一行偷偷搞出来的,交给了梁令瓒,而不敢公之于天下的!
众人都附身看那张历表,口中念念有词:角房氐亢心尾箕……
“真好记啊!纵横可诵!推算日子,何其便捷!”众人都在赞叹。
李玄习惯性地搜索他后世的知识。这《二十八宿旁通历》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历史上难道就没有流传过?
慢着,旁通历?沈括《梦溪笔谈》里有一句话:旁通历则,纵横诵之!那是讲盲人卫朴的!哈哈,原来这里的标点是错的!李玄想起他看的是后人标点过的《梦溪笔谈》,这句话的意思由于标点错误,完全驴头不对马嘴了!应该是“旁通历,则纵横诵之!”
王安石变法之际,沈括提出要改历!他当时提了一个“十二气历”的方案,要根据气节定历法,朝中大臣反对之声一片!这是一件大事!沈括举荐了一个瞎子,淮南卫朴,据说就是个算命的,进入了皇家司天监!这个卫朴有一项奇特的本领,沈括说:“朴能不用算推古今日月蚀,但口诵乘除,不差一算!凡大历悉是算数,令人就耳一读即能暗诵。旁通历则纵横诵之。尝令人写历书,写讫,令附耳读之,有差一算者,读至其处,则曰:此误某字。其精如此!”
这段话,后人皆以为是沈括在吹大牛!那个瞎子就是再有本事,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如此神奇吧!但现在,李玄明白过来,这个卫朴,一定是学得了这个《二十八宿旁通历》。有了这个历表,纵横诵之,完全没有问题啊,只要把二十八宿轮流背下来,便可以推算日子了。而沈括明明说:“旁通历则纵横诵之!”说明卫朴是根据这份旁通历表来推算的。
沈括的历学,多得自于卫朴,他的十二气历,也一定跟这《二十八宿旁通历》有关!说不定就是照搬了《旁通历》的东西,那可是纯阳历啊!还有,沈括在《补笔谈》里大量讨论《素问》运气学说,论天地之门户,在宿为“奎壁角轸”,原来这就是《旁通历》里面的二分二至对应的星宿啊!
李玄想通此节,顿时明白了这《二十八宿旁通历》的好处。这是纯粹的太阳历!比起古代的阴阳合历,还要精确得多啊,比起后世的公历,也更加准确,符合天像,符合农时,真是古今罕有!
李玄心想,我还真是不自量力,竟然要自己去弄什么新历法,人家一行和梁令瓒早就搞出来了!这个旁通历,正好可以为我所用,一定要把它弄进将来要刻印的历书中去!
(注:《二十八宿旁通历》,十余年前才被人从《道藏》中发现,托名李淳风所注。经学者考证为太阳历思想编制的历法,而且可以据此编成一个科学的天文教育历。但旁通历的来源尚不清楚,可能跟《宿曜经》有关,《宿曜经》由空海传去日本,成为日本天文星占的始祖。日人记星期用“火曜日,水曜日”,即是此传统。笔者查到日人曾记载“高野山本旁通历”,仍是二十七宿的历表,当可推断《二十七宿旁通历》在日本流传过,而梁令瓒的星图也可能是空海弄到日本去的!此处将旁通历归于一行,是作者的一个大胆假设。小说家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