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昏暗的房间内,奕与荣寿一对父女默默地对视着。
奕摸了摸被炭火烤得有些发烫的额头,道:“荣寿,这么些年倒是委屈你了。好好一个王府的格格,为了讨我那老嫂子的欢心,非要装傻充愣的,坏了名声。”
荣寿瘪了瘪嘴,怅然道:“阿玛,您可别这么说,女儿如今过得挺好的。”
奕摆了摆手:“你就别蒙你阿玛了。我鬼子六折腾了大半辈子,老了老了反倒是得了女儿的继。倒是你那几个弟兄,没一个成器的。”
荣寿沉默不语,眼圈有些发红。奕面沉如水,轻轻捏着额头。荣寿见状,连忙唤过两名小丫鬟,为其拿捏。
奕半闭着眼道:“闺女,如今虽说有着我那老嫂子的宠,可你行事也得谨慎着点儿。听说前日你把郑亲王府的贝子凯泰给塞到何绍明那儿去了?”
荣寿点头应是。
“闺女啊,郑亲王一脉,可是向来不受我那老嫂子待见。再说,那何绍明得了皇上恩宠,如今已经隐然是帝党一份子。你呀,给我老老实实地当你的固伦公主,你阿玛我还当这个闲散王爷。朝堂上的事儿,咱们少掺和。”说罢,奕有些颓然地闭上了眼,安心享受起按摩来。他这一生,大起大落,年轻时的那么点儿心气儿全然淡漠了。要不是长顺求到他门下,他才懒得理这事儿呢。
荣寿眼泪簌簌而下,看着日渐苍老的奕,尤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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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锭桥的一处三进宅院内。
裴纬尽职地客串着管家的角色,上蹿下跳地指挥着众人拾掇行礼。来时,何绍明几人人手一个大皮包什么都解决了。可往回走,就没那么轻松了。
如今何绍明可是大红大紫。特旨明发,钦命驻辽阳关东军练兵使,三品宣慰使领二品顶戴,直接听命于朝廷,盛京将军裕禄根本就管不着人家。再看何绍明管辖的范围,北起辽阳南到盖州,西起锦州东至大东沟。这是什么概念?稍微有点儿地理常识的都知道,这何绍明管的地儿说大不大,搁到关外那就是一个八旗副都统的管辖范围。
是以连日来,这处不起眼的宅院一时门庭若市。宫里赏赐的,各王府赠与的,大小官员送的,整整装了三大车。光是各国领事送给小安妮的礼物,就单单占了一辆马车。
众人一看,得了,坐马车走吧。
一行几十人,浩浩荡荡地骑马驾车,出了京城,沿着路朝东而行。坐在马车里,何绍明抱着小安妮,挑开车帘回望着渐渐远去的城楼,心中感慨万千。阴霾的天空,衬托着本就黝黑的城楼愈发深沉。零点看书那高大的城墙,压抑着何绍明的心境。墙里面就是帝国的中枢,统驭几万万子民的朝廷。里面的人在醉生梦死,做着中兴的大梦,想得是国朝千秋万代。而墙外,就如同这初冬的景色一般,破败凋零。两相对比,泾渭分明,而那条分割线,赫然是那已有些腐朽的城楼。
渐渐远去,何绍明的心情逐渐舒畅起来。心中暗道,此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早晚有一天,老子要用这双手推到这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城楼,砸死里面那些王八蛋。
何绍明在这儿正心中发狠,骤然马车却停了下来。何绍明回头,朝前望去。却见,寒风中,一处驿亭,呼呼啦啦站着一大**身穿朝服的人。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几日未见的翁同龢翁大中堂。这位翁中堂,面色冻得通红,望向何绍明的目光,却满是赞许的微笑。而他旁边,站着位比他还要苍老几分的大臣。那人哆哆嗦嗦眼瞅着一阵风就能把他老人家给吹跑了。
何绍明不敢怠慢,急忙起身下车,三两步走上去,长揖一礼:“诶呀,这话儿怎么说的?下官何德何能有劳诸位大人在此等候?”
翁同龢等人微笑着,连连道‘无妨’‘应该的’。何绍明琢磨着,这回帝党可是下了大本钱了。后边儿的御史清流就不用说了,眼前这位瞅着就快要断气儿的老头,却是有名儿的中堂额勒和布。这位之所以有名,是因为甲午之后,有人给李鸿章送了对联,上联是:额勒和布。下联是:腰系战裙。
翁同龢拉着何绍明,一一给众人做着介绍。临了,拉着何绍明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复衡此去,千山万水。他日,复衡远在关外,操劳兵事,老夫等在朝堂之上,定会鼎力相助。只盼复衡,三岁之后,练就新军。扬我国威,震慑宵小。则,此乃社稷之福,皇上之福啊。老夫等人,今日略备薄酒一杯,祝复衡此去马到功成。”说罢,翁同龢唤来小厮,摆上酒案酒具,亲自为何绍明满了一杯酒。随即豪气道:“来!尽饮这一杯!”
何绍明陪笑着,‘兹咯’一口干了,酒杯朝外,滴酒未剩。有了翁同龢带头,其他人自然有样学样,纷纷上来敬酒。
那位额勒和布中堂,哆嗦着手,唠叨了半天‘君恩深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待其饮酒之时,杯中只剩了个底儿。何绍明这个气,心说赶快喝吧,大冷天儿的,谁有工夫在这儿听你唠叨。
余下之人尽是些何绍明不认识的,或者说历史上没留下姓名的。倒是排在后面的一名新晋进士,名叫文廷式的,何绍明倒有点儿印象。
一杯接一杯,直到何绍明有些不胜酒力,这才算完事儿。何绍明登上马车,豪迈地喊了声:“此去关东练新军,三岁之后报君恩。”
这不伦不类的打油诗,引得众人纷纷叫好。何绍明抱拳环礼,随即钻进了马车。
车马复行,半醉在马车里的何绍明思绪万千。君恩?少扯淡了。老子练兵,为的是国家大义,为的是几年后那场决定国运的战争。光绪不过给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末了捎带着给了四十万两练兵的银子,一切都得自己从头做起。一师新军,光是军服饷银,一年就得小二百万的雪花银。枪炮弹药,吃食嚼用这些消耗品算上,这个数还得翻番。就这,这帮子腐儒就喊着君恩深厚,这帮子人是没救了。骨子里,他们已经成了奴才。认为这天下的一切,莫不是主子所有。你个人再有能耐,用自己的能力无论打拼出多大的家业,主子一句话的事儿,这一切都会成泡影。
所以,每逢战败,割地赔款,这帮子腐儒当真是仔卖爷田不心疼。在他们心里,只要这天下还是主子的天下,银钱土地,给洋人一些也算不得什么。马关条约,庚子赔款,一桩桩一件件,让这个本就贫弱的国家,愈发不堪。
想到这儿,何绍明捏了捏有些疼痛的头:京城浮华,与自己来说,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日再返京师,定要搅出一番天翻地覆来。
正在这儿琢磨呢,车外传来了凯泰那欠揍的声音。
“大人,前面儿有俩酸秀才说是要见您。”
俩秀才?何绍明挑开帘子一瞧,原来是熟人。寒风中官路旁停着一辆马车,康有为与一名年轻士子正笑吟吟地站在马车前。
何绍明心里琢磨着对方的用意,当下也不怠慢,下了马车,一拱手:“南海先生怎在此等候?”
康有为领着那士子,当先一步,作揖道:“学生恭贺大人高升。此一去,远隔万里,不知何日再见。”
何绍明连道有劳,转眼瞧了瞧康有为身旁的士子,康有为连忙解释道:“这是学生新收的弟子,姓梁名启超。”
何绍明心中惊讶,连连打量起这个十**岁的年轻人来。宽宽的额头,细柳眉大眼睛,高挺的鼻梁,薄嘴唇,典型的广东人,模样倒也算周正。
见何绍明审视,梁启超连忙见礼:“学生梁启超见过大人。”
看着这二人,何绍明心里琢磨着,这师徒俩,原来是在这儿结识的。俩人从此回到广东,著书立说,开办学堂。后来就有了公车上书,戊戌变法。西太后一番整治,这师徒俩逃到了日本,渐渐分道扬镳。因康有为顽固地坚持着君权神授,鼓吹着君主立宪。而梁启超要实在的多,他不管什么君主立宪还是共和,他求的是救国。只可惜,他一生跌宕,屡屡失败,到了后来政治思想越来越堕落,沦为反对革命的绊脚石。
三人寒暄了几句,康有为终于说出了来意。“学生这就要返乡了,大人久居海外,于洋务之事知之甚详,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何绍明皱着眉看了这师徒二人半天,见眼神中满是期盼,心中不忍,琢磨了下,道:“二位,当今之世,千变万化。而我国朝却越来越没落。究其缘由,盖因无新式之才,民智未开之过。培育新式人才,当置办学堂,而要开启民智,则应置办报纸。书天下大事而一纸,传阅天下百姓,使其明事理,开心智,接受新式思想。如此一来,他日先生欲变法,则众望所归,水到渠成。”
“多谢大人教诲!”康有为听罢,恭敬地行了一礼。何绍明见其神色,想来是听进去了。遂不再多言,返身进了马车。
马车复行,路过那二人身旁时,何绍明看到,这师徒俩依旧恭敬地对着何绍明的车子抱着拳。何绍明心中有些茫然。能说这二人是错的么?他们俩为了强国,反复思索着强国的道路,探索着应该走什么路线。真可谓是殚精竭虑。虽然后来两人有些贪生怕死,最终没成为烈士,连带着历史上的名声也毁誉参半,但起码他们是第一批想着要改变这个老大帝国的人。
他们是可敬的,也是可悲的。可悲就可悲在,他们终是旧式教育下成长起来,骨子里刻着‘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思想。
光绪十八年初冬的时候,北方商贸军屯天津卫,正是繁忙的时节。
街头巷尾,除了各色百姓,还有穿着五云褂练军军服,操着淮地口音的淮军三五成群地乱转着,张大了眼睛看着花花世界。不比京城,天津卫的洋人可多了不少。头戴着绅士礼貌的英国佬,挎着洋婆子,对着街头巷尾指指点点;一身猎装的美国佬扛着摄像机,望哪儿一戳,哪儿的老百姓就四散一空;穿着和服的小眼睛日本人,眯眼低头从街头走过。如今日本人的物什儿,在津门老百姓眼里,可比不了西洋货。闹市上没他们开店的份。还有一些穿着洋装的中国人,那是各国洋行的中国买办。走到哪儿,周围的老百姓都跟看猴儿一样,时不时地骂几声‘二鬼子’。
要说,现在的跨国公司白领,可没后世那么吃香。
一行车马进了卫门的西门。十几名一看就是北地的亲兵,簇拥着一辆绿呢马车,马车里时不时露出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小孩脑袋。这一行人,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
刚过了卫门没多远,马车又停下了。
何绍明挑开帘子一瞧,只见又富态不少的张佩纶正笑吟吟地站在车前。
瞧见何绍明,张佩纶一拱手,笑道:“士别三日,如今复衡也算是方大员了。幼樵受中堂所托,敢请何大人往总督衙门一叙。”
(何绍明苦笑道:“幼樵,小弟的收藏也就是北洋的一个零头,您就别取笑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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