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奔流继续朝着义州方向行进着,北风呼啸,吹得一个个火把拖拽着长长的火光,火光之下是一张张如同斧凿雕刻一般冷峻的面孔。迎着这些愤怒与鄙视的目光,几百名盛军恐惧地缩在路旁,勉强还站着队列。队伍中间,是一脸愁容的叶志超与卫汝贵二人。
千般算计,虽说暂时保住了一条命,可偏偏没过去鸭绿江。被几百日军一路追击,二人领着溃军又如同从平壤撤退一般,狼狈南逃。六千盛军,刨去已经过江的,死在渡口的,以及路上失散的,就剩下眼前这几百人。刻下,这二人心里头都是一片冰凉。
若是保住了盛军也就罢了,只要过了鸭绿江,朝中自然有杨大人为他们出头。可现在,不但盛军没了,就连鸭绿江都没过去,迎头就要碰上何绍明了,前途如何,能不能保住性命,现在都不得而知。
眼瞅着何绍明越走越近,二人心里愈发不安。
卫汝贵皱着眉头,低声道:“军门,咱们把义州……这一关不好过啊。”
叶志超嗤笑一声:“做都做出来了,哪儿有后悔药吃?得过且过吧……他何绍明不过是个一品的将军,就比我高了那么半级,最多就是把咱们扣起来。难的是这后边儿啊……何绍明把小日本打跑了,朝廷那关咱们过不去……打不走,咱们就得葬身在这朝鲜……左右都难逃啊。”他这会儿暗自发恨,怎么中堂就偏偏相中自个儿,把自己打发到朝鲜这破地方?
思索间,何绍明已经走近了,定身在二人身前,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二人。那眼神恨不得将二人吞了。
叶志超咽了一口口水,好半天才勉强拱手道:“何大人……倭兵来势汹汹,我等比不过关东军百战精锐,无奈溃败至此……”
话还没说完,就听远远的有人喊道:“叶志超你个王八蛋!你该死啊!”
愕然回望,就见风雪之中,一位老者提着刀鞘连滚带爬朝叶志超奔了过来。待到近前,才看出,此人正是聂世成。
聂世成脸上肌肉抽搐着,到了近前,挥舞着刀鞘便朝叶志超招呼了过去。
“国贼!若不是你叶志超煽动兵变,义州如何会陷落?两千多大好男儿啊……你叶志超才该死啊!”聂世成哽咽着,不住地砍着叶志超。
“聂军门……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何帅救我……”叶志超如同滚地葫芦一般,被打得极其狼狈,只有到处躲闪的份儿。
这时,身后又来了几个人。瞧见叶志超等人,脸色无一不是一脸的悲愤。领头之人,正是袁世凯。他鄙夷地瞧了盛军一眼,而后定在何绍明身前,神色惭愧,良久无言。
何绍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慰亭,你跟功亭二人平安无事,本帅就安心了。至于义州,本帅带兵去夺回来就是了,别灰心……日后这关东军第四师还指望着你来组建呢。”
没有责怪,更没有追问,反倒是掉过头来安慰人,对自己一个新附之人充满了信任与体贴,这样的大帅上哪儿找去?比之李中堂犹有过之。袁世凯再怎么功利一个人,这会儿也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叫了声‘大帅’,脚下一软就要跪下。
何绍明急忙手一托,将其搀扶起来。
“大帅,我袁慰亭对不住您的信任……好好的义州就这么丢了……马军门也没了。”说话间,袁世凯已经红了眼圈儿。
何绍明噗嗤一笑:“丢了的咱们就抢回来,没了的……”转身对着还在追打的二人喊道:“凯泰!将卖国贼叶志超、卫汝贵都给老子绑了!等咱们攻下了义州,再摆案子,杀了这俩败类给马军门一众英魂祭奠!”
“是!”凯泰应了一声,一挥手带着十几人上去,分开二人,将叶志超、卫汝贵绑了起来。“叶大人、卫大人,黄带子亲自动手够给您面子了吧?知足吧。”
被绑着的二人却连连叫唤,声色俱厉:“何绍明,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将军,就比我高了半级,凭什么绑人?”
“我们是北洋的人,是中堂的人,要绑也是中堂来……”
何绍明眼睛一瞪:“凭什么?就凭国贼二字,老子不但要绑了你们,回头还要砍了你们……押下去!”处理了叶志超与卫汝贵,何绍明又将眼神瞟向这几百溃兵。一招手,将凯泰唤过来,轻声道:“甄别一下,当兵的暂且留下,当官儿的都给老子砍了!”
迎着何绍明阴狠的目光,凯泰没有一点儿迟疑,带着警卫营就围了过去。不由分说,先下了枪,找来绳子全都给捆了。随即,凯泰抽出手枪,专门指着那些身穿关东军军服的士卒,恶狠狠道:“脱下来!把军服给老子脱下来,你们不配穿!关东军从建立到今天,就没有你们这号孬兵!”
这头,卧在雪地上哭嚎半晌的聂世成终于起了身子,哆嗦着手整理了衣冠,一个千儿扎在何绍明面前:“败军之将……聂世成,见过何帅……还请何帅也把我绑了吧。”
何绍明抢上前一把扶住,连连道:“聂军门,大概的情形我都知道了,您赶紧起来,这是折小子的寿啊。你放心,既然淮军不能战,回头本帅交给你一个旅的关东军统带,等练好了兵再找小鬼子报仇。”方才趁着混乱,袁世凯已经将当日陷落的情形大略说了出来。何绍明也知道聂世成率着几营子弟兵死战不退。甲午之中,清军全面的溃逃,唯有这位聂老将军敢死战。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何绍明对他都只有尊敬的份儿。方才出口的一番话,招揽的意味十足。只是现在还处于过份激动之中的聂世成还没听出来罢了。
叫来卫兵,扶着聂世成下去休息。何绍明就站在这夜色当中,满怀心事。从一开始,这条路就是崎岖不平,甚至有一次差点儿搭上性命。一己之力,想要撼动天下大势,实在是难。
旁边儿,袁世凯犹豫着道:“大帅,有句话不知……”
何绍明头也不回打断道:“慰亭,怎么你吃了败仗就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有事儿就说。”
“是。”袁世凯应了一声道:“大帅,方才您说要杀叶、卫二人,可是气头上的话?”
“怎么讲?”
“大帅,叶、卫二人其罪当诛不假,可他们是朝廷命官,要杀也是朝廷……”
何绍明轻蔑一笑,侧头道:“朝廷?朝廷要是能杀得了这俩人,何尝会从汉城一路退到现在?”抬头瞧了瞧纷飞着雪花的夜空,“瞧这势头,明儿该变天了吧?”扔下这句没头脑的话,何绍明施施然走了。只留下袁世凯楞在那儿,反复琢磨着其中的意味。
而脚步愈发坚定的何绍明,心中却愈发笃定。这本就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逆天改命,用一己之力撬动这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一帆风顺那是不可能的。每一次尝试,都如同赌博一样,输了就会一无所有。从这点上来说,何绍明跟对面的小日本一样,也在赌博。只不过不同的是,他何绍明不但要面对一个上下一心的国家日本,还要应付内里的种种阻力。
想到这儿,何绍明遥对这义州方向,不由得开始琢磨,这次从元山横跨狼林山脉的千里突袭,到底是出自谁的手里。隐约中,何绍明有种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朝鲜北部,义州城内。借着这一场风雪,日军总算将城内的大火扑灭了。日军驱赶着城中的朝鲜民众,不分昼夜地修筑着防御工事。从白马小镇一直到城下,五条简易的防线已经修筑了起来。何绍明的老熟人,川上操六从一开始,打得就是困死关东军第三师的主意。这个主意,在得到第一军损失惨重的电文后,愈发肯定下来。
眼见着就要进十一月了,天气越发寒冷。不需要日军进攻,只要连续两场大雪下来,缺衣少食的关东军就得崩溃。此前关东军带给日本的种种伤害,已经成了过往。最终,胜利的还是大日本帝国。临时搭建的参谋部内,川上操六一脸的得意,却是再也掩饰不住了。
从做出这个非议索性的作战计划开始,川上本人就有了从容牺牲的想法。包括当日即将进攻之际,在得知城中有六千盛军的时候,川上只能祈祷天照大神保佑,保佑清军一如既往的无能。这种将结果完全寄托在对手身上的赌博,实在没有把握。哪怕当日盛军能抵挡半日,鸭绿江对岸的关东军就会迅速增援过来,他这一股日军就得全体灭亡在义州城下。然而,他竟然赌赢了!
屋子之内,几个火盆里头盛着亮红色的火炭。靠得这间不大的房间之内热气腾腾。屋内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或是满足或是热血的笑容,彼此之间热切地说这话。
“清军,不堪一击!”
“帝国第三师团,所向无敌!”
“川上阁下不愧是帝国宿将……就算关东军再如何强大,只要有川上阁下在,就不会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对手!”
“关东军?不出一周,我们就要消灭在朝所有的关东军,以告慰帝国英魂!”
面对着一众军官的恭维,川上心中唏嘘不已,言辞愈发肯定道:“清国唯一可战之军,只有当面的关东军。只要我们战胜了关东军,帝国征清大计就会顺利执行下去。诸君,根据最新的情报,在朝关东军正急速扑向我们,江对面的关东军也有聚拢船只强渡的打算。而我大日本帝国第二军已于花园口登陆,最迟一天后就会发起对安东的进攻。适时,山县有朋阁下将带着第一军从定州也发起对关东军的牵制攻击。而我们,只需要防守住最多三天的时间,当面的关东军消耗光了弹药,就会彻底败在我们手中!”
听着川上的发言,场面顿时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神里头,除了激动,更多的是崇拜。千里奔袭,一战下城,不但一扫近来朝鲜战场上日军的颓势,更是将整个乾坤扭转了过来。
困扰了帝国许久的关东军,眼瞅着就要被解决了。此后天下大势,清国再无可战之兵。绵延几百年的大陆梦想,一朝得以实现!追究起来,眼前的胜利就是不世之功!
川上顿了顿,满意地看了看眼前众人的反应。遂又道:“三天!只要三天!守住三天之后,我们就赢了,不但如此,帝国也会赢得这场战争!诸君,请恪守对天皇陛下的忠诚,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关东军突破防线!”
“嗨!”
一众官佐整齐地应了一声,随后昂首挺胸鱼贯而出。
房间之内,只留下了第三师团的两位主官,川上与桂太郎。
川上长出了口气,笑着对桂太郎道:“桂君,如何?”
桂太郎开心地笑着:“请再次原谅鄙人当初对阁下所作决定做出的质疑……参谋长阁下,不愧是帝国的首席智囊,鄙人坚信,我们会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川上操六笑而不语。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想推演进行着,义州已经落入手中了,防御工事一刻不停地在修筑着,剩下的,就是等待了。那个何绍明现在在干什么呢?会不会在谋划着大举反攻?江对岸的关东军只是在收集船只,没有其他的举动,是在等待着会同何绍明一起夹攻么?
没来由的,他的心沉了一下。当初在汉城,关东军警卫营的强大火力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三天,第三师团能在关东军几近变态的火力之下守住防线么?缺乏必要情报支持,他只能在不停地猜测着。越猜测,心里越不安。然而他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只有留在义州城内,不死不休。
“上天……也许会继续庇佑日本吧。”对着窗外的飞雪,川上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呢喃着。
而就在此时,江对岸的关东军军营内,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第二师师长黄镛正在头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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