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柳毅
聂隐娘一怔,旋即平息下来,回望着大门。开 心 文 学 门缝中,透出一缕凌晨的微光。一股沉沉的杀意也随着这青白的光线透入,照得屋内一片森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扇木门的后边,到底有什么?聂隐娘将蜡烛吹灭,抛在一旁,一步步向门口走来。她长长的衣袖垂下,十数根银针在她指尖微微颤动。寒风料峭,她凝住气息,一把拉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肮脏的布娃娃。娃娃硕大的头颅背向她,无力地垂着,身上露出几根胡乱塞入的稻草。抱着它的,却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而是一个男人。那人一袭白衣,赤足站在门口的青石上,散垂而下的长发被一只金环松松地扣在脑后,看去风骨俊逸,颇有几分出尘之姿。他将那个肮脏的娃娃举起,对聂隐娘微微一笑。聂隐娘神sè凝重,缓缓道:“你是?”那人微笑答道:“我叫柳毅。”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聂隐娘反而平静下来,脸上的笑容又渐渐绽开,恢复了优雅而妩媚的姿态:“传奇?”柳毅笑道:“是。”聂隐娘的眼波仿佛chūn冰解冻,缓缓荡开:“阁下此刻前来,莫非是想拿我和裴航的刺青?”她索xìng直接说了出来,仔细看柳毅的反应。柳毅却摇头道:“不,我叫柳毅,自然是来传书的。”聂隐娘哦了一声:“书在哪里?”柳毅缓缓将怀中的娃娃转过脸来。那块蒙在娃娃头颅上的白布上,赫然画出了一张脸!墨迹暗红,仿佛由鲜血绘成,笔法却十分细腻、逼肖,画者仿佛也花了极大的心血,一笔笔勾描而成,将一张临死前惊怖而绝望的脸刻画得栩栩如生,让人一见之下,便永生难忘。聂隐娘的脸sè顿时一变。——这张脸上画的,分明正是她刚刚杀死的裴航!聂隐娘沉sè道:“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娃娃?”柳毅道:“我走过客栈席面的小桥时,见到一个小女孩抱着这个娃娃,坐在河边的台阶上哭泣。”聂隐娘思索片刻,眸中神光流转:“难道,这张脸是她画上去的?”柳毅摇头道:“应该不可能。这种画工非常jīng致老练,绝非出自俗手,起码要十数年的丹青功底。而那个女孩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就算一出生就开始学画,也来不及了。何况,那女孩就有绝症在身,只怕就要不久于人世。”聂隐娘皱眉道:“那又会是谁?”柳毅yù言又止,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拱手笑道:“能否请我进去说话?”他的脸上始终挂着谦和有礼的笑容,让人找不到拒绝他的理由。聂隐娘点了点头,侧身将他让进屋子,掩上了门。两人就在裴航的尸体旁坐下。柳毅看了裴航一眼,道:“云中漪兰本是一种很普通的毒药,只是配上了血影针,却成了天下最可怕的暗器之一。”聂隐娘一手支颐,轻轻笑道:“恭维话就不必再讲。你还没有告诉我,画画的人,到底是谁?”柳毅道:“这个人,只怕你也认识。”聂隐娘道:“谁?”柳毅道:“主人。”这两个极为普通的字眼却仿佛带着秘魔般的力量,四周的烛光也禁不住微微一颤。聂隐娘一怔:“你说主人也在这座小镇上?”柳毅道:“画者既然能预知到第一个死者,绝非常人。或许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在他控制之下,要做到这一点,非主人不能。”聂隐娘沉吟片刻,道:“十年来,你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么?”柳毅道:“没有。他总是带着面具示人。休要说真面目,就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都一无所知。”聂隐娘笑道:“我也一样。”柳毅道:“我的另一个疑问是,主人既然将我们培育为第一流的杀手,为什么又要在这次行动中,让我们自相残杀。”聂隐娘点头道:“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想通。”“而且,我怀疑,用十一人的刺青来换取zì yóu,只不过是一个骗局。主人的真正目的,是一个不留。”他的语音中带上了几分揶揄:“也就是说,传奇已经没用了,主人像抛弃垃圾一样,把我们抛到这个小镇,让我们残杀而死。”聂隐娘似乎全然不感到惊讶,只欠了欠身,摆了个聆听的姿势,微笑道:“这个我也想过,但即使真是这样,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要知道,十二传奇,每人都有一种绝技,而这种绝技,却都是主人所授。我们在主人眼中,只是十二只蝼蚁。”柳毅正sè道:“蝼蚁尚且偷生,我们只能团结起来,自寻活路。”聂隐娘含笑的双眼中却透出极为深邃的神光,逼视着他的脸,一字字道:“你想造反?”柳毅笑道:“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聂隐娘淡淡一笑,不再说话。良久,屋内寂静无声。窗外传来一声鸡鸣,天sè呈现出鱼腹一般的sè泽。柳毅起身道:“我走了,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话。”聂隐娘并没有挽留。只目送他走到门口,突然道:“为什么找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不再带有那种惑人的媚意,而是夹杂了些许疲倦。或许,她也已经太累,偶尔,也将重重面具揭开一线,露出本来的样子。柳毅略略回头:“我看过你杀人,相信你的实力和智慧。”聂隐娘淡淡一笑:“你还见过其他人么?”柳毅摇头道:“没有。但我知道,我们中还有一个杀手,叫做王仙客。”“你拿到了他的名卷?”“是,但我并没有找到他。”聂隐娘一笑:“或许,你找得太不认真了。”柳毅叹息了一声:“也许是。”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也许,是我根本不想再杀人了。”言罢大踏步向门外走去。跨出门槛的时候,只见他长袖一挥,那个布娃娃已被钉在了门檐上,脸上还覆着一幅蓝sè卷轴:“这是王仙客的名卷,算是我的见面礼。三天后,我会再回来找你。希望你能和我联手,一起终结这个游戏。”聂隐娘微笑道:“三天后,我或许已经死在别人手上了。”柳毅道:“我相信你不会。即使在传奇中,也没有人能轻松杀死你。”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阁楼顶上的阳光:“除了一个人。”“谁?”“红线。”聂隐娘缓缓念着这两个字:“红线。”“传奇虽然都各有所长,但红线是唯一一个不用任何技巧杀人的刺客。——她只用手中的剑。一剑毙命,从未失手。”聂隐娘笑道:“这样说来,她的剑术已经匪夷所思?”她突然敛住笑容:“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联手?”柳毅摇头道:“红线决不会背叛主人。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天xìng。”聂隐娘哦了一声,禁不住慢慢重复这两个字:“天xìng?”柳毅道:“她是天生的杀戮机器,鲜血,就是她唯一的快乐源泉。这个游戏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盛宴……”他不再说下去,又长叹一声:“我想,她已经发现你的踪迹了,你一定要小心。”聂隐娘笑道:“我会的。”柳毅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转身向巷子深处而去。聂隐娘依旧没有动,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门檐上,那个肮脏的布娃娃在晨风中微微晃动,一只鲜红的珊瑚枝没入它的额头,在朝阳的笼罩下,熠熠生辉。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终于起身走到门口,伸手将娃娃取下。就在她要揭下娃娃脸上的卷轴时,一道刺目的亮光从房顶直透而下!青sè的瓦片四散飞舞,尘埃直蔽天rì。而那道光华是如此耀眼,仿佛整个朝阳的光辉都被吸纳其中,又仿佛整个时空都被它劈开一道深深的间隙,小镇的白墙青瓦,拱桥小巷,一瞬间都被撕为片片碎屑,回到千万年前,乱石横空,虎啸猿啼的远古记忆中去!聂隐娘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收缩,那道光华氤氲流转,在她眉间还原成一柄淡青sè的长剑。剑身宛如一条韭叶,通透圆润,并无剑锋。然而,奇寒彻骨的杀意就从这无锋之剑上传出,四周的辉煌rìsè,仿佛都被它冻结为一块巨大的玄冰!聂隐娘情急之下,身子往后急退,顺手将手中的娃娃向剑上掷去。长剑的来势并未有任何改变,剑尖却稍稍一曲,噗的一声,弹在娃娃身上。娃娃瞬间变了方向,猛地向聂隐娘身上扑来。聂隐娘大愕,她此刻已退出了数尺,竟然仍未能躲开娃娃的追击。砰的一声闷响,那娃娃狠狠砸在她的胸口。聂隐娘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宛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跌落回房屋中间,那张凌乱不堪的木床顿时被砸得粉碎。没想到,这个破布缝成的娃娃,在对方剑气的催动下,竟比巨石重锤还要沉重。聂隐娘受伤不轻,勉强支撑起身体,抬头向门口看去。朝阳华彩中,一位紫衣女子持文龙宝剑而立。只见她长发足有三尺,在头顶绾成乌蛮高髻,斜挑一只金雀钗,她双眼颜sè极淡,在阳光下仿佛猫眼一般,通透无比,毫无血sè的皮肤在紫衣的衬托下,更是苍白如纸,似乎能隐约看到皮肤下淡青的筋脉。光洁的额头上用朱砂书着一排太乙神名,密密麻麻,从眉间一直没入鬓角。聂隐娘咳嗽了几声,捂住胸口道:“红线?”紫衣女子缓缓点了点头,却没有答话。良久注视着她,嘴角牵动,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一——”她的声音生涩无比,仿佛金属划过陶瓷,手中长剑斜举,直指聂隐娘的眉心。聂隐娘愕然。“二——”她猫一般的眸子微微挑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聂隐娘突然明白,她是要在数到三之前,给自己一个出手的机会。聂隐娘神sè急遽变化,终于咬牙冷笑道:“我不会和你动手,你这没心没肺的疯子!你可知道,就算杀了我,杀了所有的人,你也会死在主人手上。”红线看着她,冰冷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笑意。聂隐娘一怔,那笑容中看不到丝毫造作,而是最纯粹的快乐,近乎疯狂的快乐!难道,她也早就洞悉了这个游戏的真相,却是如此情愿,如此快乐地接受这个结局?聂隐娘还在迟疑,红线嘴唇微动,吐出一个yīn沉无比的字眼:“三!”只见她手中青光一绽,剑气带着开天辟地的威严,仿佛一道矫纵天际的怒龙,向聂隐娘横扫而来。冰冷却横暴的气息在房中席卷而过,屋中家具梁柱,一旦被这道剑气沾上,立刻化为芥粉!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被这一剑劈开,砖块瓦砾暴雨一般纷纷坍塌,这座二层阁楼痛苦呻吟着,在剑气的余波中轰然倒地。四周一片瓦砾,红线伫立在满天尘埃中,一动不动。她面前,只剩一张被撕为两半的床。床下面,是一个深深的大洞。聂隐娘却已无影无踪。本为对付裴航而设计的逃生之路,没想到却在此刻派上了用场。鸡鸣犬吠,周围的邻居听到响动,已经尖叫着冲了出来,乱作一团。几个老成的人偷偷跑去报官,一些妇女聚在远处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人越来越多,围成一团,水泄不通。红线站在人群中,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微微转侧着头颅,似乎在空气中搜寻聂隐娘的气息,透明的眸子四处转动,仿佛一只在丛林中追捕猎物的毒蛇。她突然止住了动作,转身向外走去。人群“哗”的一声让开一条道来,任她离去。《柳毅传》传奇本事唐仪凤年间,落第秀才柳毅行至湘水边,见一女子在路边牧羊,风姿绝代,但满面愁容。柳毅询问那女子原因。女子说自己是洞庭龙君之女,嫁给泾川龙王的次子煞颉⒐潘郏环T诖四裂颉A闾思宸撸阄试跹拍馨锼D桥忧胨镒约核鸵环庑呕丶摇A阋宀蝗荽堑卮鹩α恕?br/gt;柳毅带着书信,来到洞庭,依着女子所言,在洞庭边的大橘树上连敲三下,就见一个武夫浮出水面,领着他入了洞庭水底。但见水下另有世界,都是青玉珊瑚铸成,彩辉缭绕,宛如神仙宫阙。柳毅胆气粗豪,也不以为怪,见到龙君,将书信呈上。龙女的凄惨遭遇顿令合府痛哭,龙君大惊,急忙制止,因为怕他那个脾气暴烈的弟弟知道。但已经晚了,就见一条赤龙愤怒咆哮,卷起如山浪涛,破空而去。雷电交加,风雨急骤,柳毅不禁惊倒在地。龙君亲手扶起,过了不多会儿,风平浪静,就见一赤衣男子走上殿来拜谢柳毅,方知这就是那条赤龙。泾川龙王的次子已被他杀死,龙女也接回了洞庭。于是龙君大张筵席,招待柳毅。赤龙乘着酒意,要将龙女许配给柳毅。柳毅正sè道:“我千里送书信,不畏洞庭洪波与鬼神,不过是激于一个义字,要是此时杀其夫娶其妻,那跟畜生有什么分别?”赤龙大怒,变幻原形,要杀柳毅。柳毅傲然道:“尊神形体比我大了千余倍,力气比我大了千余倍,但柳毅心中有这个义字在,却也不畏尊神的威灵。”赤龙愤怒咆哮,但面对着正义凛然的柳毅,终于还是不敢下手。柳毅从洞庭龙宫走出时,龙女潜在众人群中涕泪相送。柳毅虽然恪守着义之教化,不肯娶龙女为妻,但此时见了她的盈盈弱态,缱绻柔情,心中却也不禁极为怅然。柳毅回家之后,卖掉龙君送的宝物,便成了一方豪富。有媒人劝他结门亲事,柳毅答应了,完礼之后,总觉妻子跟龙女有些相似。但妻子总是不肯承认。等两人生了一个孩子之后,才实言自己就是洞庭龙女,因见柳毅恪守义戒,施恩不望报,只好行此计策。柳毅越发敬重龙女,两人从此恩爱,后来举家迁至洞庭,传说最终成了神仙。非烟案:当龙女之艳姿时,几人能不惑;当赤龙之威怒时,几人能不惧。此柳毅之所以为柳毅,而这篇传奇,也之所以成为我的最爱。第四章王仙客
修罗镇被一条小河贯穿而过。小河自槐林西面群山中发源,起初只是一条溪流,入镇之后成为数丈宽的小河,居民们称其为若耶河,若耶河向北绕了一个大弯,将镇上唯一的客栈半包起来。而后又向东流至合江亭处,汇集了另外两条河流,水势顿时开阔,成为约十丈的鹿头江,向小镇东北面奔涌而去。客栈西面的河段,水流不大不小,水势缓慢,两岸长满绿竹,一座圆顶米仓就掩映在竹林中,风光十分幽静秀丽。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在小河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突然,哗的一声轻响,平静的水面被一蓬散乱的青丝涨破。跟着是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聂隐娘。她双手伏在岸边的石阶上,大口喘息着,她尽量平复气息,抓紧每一秒的时间,重新凝聚体力。而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向不远处的米仓走去。她已经筋疲力尽,必须找到藏身之处,治疗身上的内伤。米仓的木门上积着一层灰尘,她勉力伸手一推,没想到大门只是虚掩着的,她的身体再也无法保持平衡,重重地摔倒在一堆稻草上。陈米夹杂着cháo湿气息的清香,顿时充盈了整个仓库。她大口呼吸着,让自己保持清醒。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的木门轻轻地关上了,而且放下了门闩。她的心顿时一沉——这座米仓里还有人!冰冷的死气弥漫开去。她略略抬起头,却看见眼前有一双脚。一双男人的脚。聂隐娘忍不住苦笑。鞋袜十分华丽,绝非小镇上的人穿得起的,就算穿得起,这浙江府保庆号的云花缎、苏州碧凤坊的九龙飞针绣,也不是常人能买到的。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和她一样,也是传奇之一。现在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传奇。如果非要让她在传奇中选一个的话,她宁愿站在面前的是柳毅。然而,柳毅却总是赤脚的。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聂隐娘自嘲地摇了摇头。既然已经无力抵抗,不如坦然接受事实。她索xìng扶着一旁的米袋坐了起来,将双臂弯到脑后,整理湿漉漉的头发,一面用眼角余光窥视着眼前这个人。他看去不过二十出头,容貌可以说非常清俊,肤sè白皙丰润,宛如美玉雕琢一般,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他一身行头。一件及地品红长袍,上面用各sè丝线极为细致地绣着九百余朵牡丹,每一朵又用金丝层层渲染,走动之时,更是千姿百态,澹荡虬缦,竟有越看越多之感。而腰间一条四指宽的金sè带子,镶着数十枚极品南珠,宝光璀璨,腰带下边系着长长的流苏,再扣上一块翠sèyù滴的双龙佩。真是朱紫藻绣,华丽之极。聂隐娘一皱眉,很少有刺客穿得如此张扬。但是,传奇中的人多少有点怪癖,相比裴航yīn阳怪气,柳毅不仙不道,红线疯疯癫癫,这个至少更像一个人。那人一言不发,也呆呆地注视着她。他眉头紧皱,似乎遇到了一件极其困扰的事情。聂隐娘一面整理头发,一面暗中调整内息,无奈红线剑气太为凌厉,气息一旦运行至胸前就完全凝滞,痛彻肺腑,只得作罢。她无力地抬头,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看他什么时候来取自己的xìng命。然而,那人只是满面愁苦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两人就隔着一堆米袋,久久对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开口道:“你,见过小娥么?”聂隐娘一怔:“小娥?谁是小娥?”那人长叹一声:“我的孪生妹妹。”看来,对方并不想立即杀死她。聂隐娘脸上渐渐有了血sè,道:“你妹妹?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那人目光更加忧愁:“为了我们的任务。我拿到她的名卷的时候,才知道她还活着。”聂隐娘有些惊讶:“你拿到的名卷是她的?”那人突然痛苦地垂下头,道:“谢小娥,她现在叫谢小娥。太巧了,为什么偏偏是她!”聂隐娘目光转动,摇头道:“每一份名卷都语焉不详,你怎么肯定这个小娥就是你的妹妹?”那人摇头道:“不会错的,我们出生的时候,身上都留下了特殊的记号。”“原来这样……”聂隐娘顿了顿,脸上又现出那种魅惑的笑容,将**的裙子展开,尽量舒服地倚着米袋坐在地上:“不如,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记号,我帮你找她?”那人的脸陡然扭曲,猛扑过来,摇着聂隐娘的双肩,怒吼道:“你想杀她?!”聂隐娘禁不住变sè。没想到此人看去疯癫之极,却对别人的杀意有特殊的感应。她心中刚刚一动念头,就已被对方察觉。聂隐娘重伤在身,被他这一摇更是剧痛难忍,只得勉强分辩道:“我已经是半死的人,怎么可能去杀她!”那人迟疑了片刻,松开了手,脸上又已恢复以前那种凄苦的神sè:“我们同一天出生,我以为只有我活了下来,没想到她也被主人收养,也成了传奇之一……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欠她的太多,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弥补。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找她,却始终没有消息。我怕她已经被别人杀死了!”他的眼中突然又露出一丝凶光,再次扑了上来,狠狠卡住聂隐娘的脖子,恶声道:“你,你以前杀过人没有?有没有杀她!”聂隐娘强行忍住痛,道:“住手……我杀的都是男人。”那人怔怔注视了她一会,似乎在分辨她的话的真假。突然一把将聂隐娘推开,又抱住头痛苦地道:“你没有,可是别人呢?今天没有,可是明天呢?我再找不到她,她迟早会死!”聂隐娘扶住脖子,摇了摇头,只觉这个人疯疯癫癫,不可理喻。突然,那人纵身而起,双眼死死盯着门外,道:“有人!”聂隐娘也不禁变sè:“谁?”那人咬牙切齿道:“那个疯女人!”聂隐娘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红线?”那人点头道:“就是她!”聂隐娘道:“你和她交过手了?”那人叹息一声,将身上红袍撩开。就见他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血迹斑斑,似乎已经凝结。“三天前我刚赶到云雾山,正要从南面进入修罗镇,却在栈道上遇见了她,向她打听小娥的消息,没想到她拔剑就刺!”他摇了摇头:“若不是我看透了她的心意,向左闪开了一寸,这一剑就已透胸而过……而后我故意跌落山涧,幸好我熟知水xìng,她也没有追来。”聂隐娘苦笑道:“遇上她,不死已经是万幸了。”那人恨恨道:“连我价值数万金的无双宝剑也被她斩成两截,可惜,可恨!”他伸出手,在空中重重地捶了捶,看去惋惜非常。聂隐娘凝视着他:“无双宝剑?你是王仙客?”那人似乎有些讶然:“你怎么知道?”聂隐娘的目光渐渐冰冷,淡淡道:“我曾看过一眼你的名卷,但还没看完,就被红线打断。而且我还明白了一样——”她冷笑一声:“我们都被柳毅出卖了!”王仙客愕然道:“柳毅是谁?”聂隐娘冷笑道:“一个骗子!和红线一伙的骗子……”正要说下去,王仙客突然失声道:“不好!”纵起身来,往聂隐娘身上一扑。聂隐娘猝然无防,和他一起重重跌入米堆之中,全身关节一阵剧痛,差点喘不过气来。聂隐娘挣扎起来,正要发怒,脸sè却突然一变——她也感到一股无比森寒的剑气,宛如cháo水一般从仓库外漫入,正无声无息地从库中每一件事物上透过!传奇中能发出这样剑气的人,只有一个。红线!无所不在的剑气瞬间将仓库的大半布满,而且还在迅速向两人藏身之处寸寸推移。四周如被冰封,寂静无声,只要有一点活物的内息存在,都会立刻触动罗网!突然,空气啵的一声轻颤,冰冷的剑气宛如幽潭涟漪一般,猛地震起。接着是三声爆裂的巨响,数团猩红的血肉立刻在空中爆散,又纷扬落下,洒了一地暗花。——却是一窝正在酣睡的仓鼠,触上了不断推进的剑气边缘!剑气越来越近,聂隐娘咬住牙关,正要从米堆中跃起。突然间手腕一紧,却已被王仙客握住,随即一股怪异的气息从他手上源源透来。那气息起初很快,仿佛要强行控制住她的脉搏,以它的节奏共振,而后却是越来越慢,仿佛随时要将人的心跳一起抑止住。聂隐娘瞬间已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将脉息完全放开,心无杂念,随着他的节奏振动,两人的脉搏越来越慢,渐渐归于停滞。就在这一刻,剑气已从两人身上横扫而过。剑波没有丝毫颤动,他们的身体,却已和周围的米袋毫无区别。仓门外,红线站在一株高高的青竹竹梢之上,微风一起,她的身体就随着竹枝上下起伏,紫衫上缨络飞扬,似乎随时要凌空飞去,然而她脚下那单薄的竹枝,却仿佛和她融为一体,无论怎样起伏,都不会有丝毫偏离。她脸上毫无表情,凝视着手中的长剑。头顶的阳光极盛,在她的脸上反照出一片刺目的剑影,照得她的骨骼筋脉都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姿态。红线伫立片刻,回剑入袖,踏着漫天竹枝,向远处走去。过了良久,聂隐娘的内息才渐渐恢复。她长长松了口气,道:“没想到,你的龟息术这么好。”王仙客摇了摇头:“这只能骗得了一时,她一定还会回来的。”他突然一把拉起聂隐娘的手:“这里不能住了,跟我走。”聂隐娘被他吓了一跳,也只有跟着。只见他跳到一堆米袋中,三下折叠起来。托盘上放一座半尺高的博山炉,炉火隐微,一只通体云英镂雕而成的三足圆鼎中,香汤蟹沸,似乎还在煮着什么美味。其他夜光之杯,琉璃之盏,牙箸珠盘,锦屏绣障一应俱全,虽然华贵奢豪,却也小巧jīng致,一些还是为适合旅行之需特制而成。看得出主人虽然时常漂泊无定,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聂隐娘有些惊讶:“这些都是你带来的?”王仙客摇头道:“本来还有许多,只是千里跋涉,来这种不毛之地,东西多了反是累赘,只好选了又选,才挑出些实在不能少的。怪只怪背包太小,我的好几件心爱之物没法随身,不得不都砸碎了,葬在名山之中。”说着又叹息几声,大有不忍之意。聂隐娘却禁不住摇了摇头,此来修罗镇,任务何等凶险,境遇何等紧迫,他却宛如游山玩水一般,带了这些毫无用处的玩件。又想他穿着千金之衣,配着万金之剑,又背着这样一只硕大的包裹,爬上高绝百丈的云雾山栈道,聂隐娘就忍不住想笑。王仙客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你觉得我很可笑么?”聂隐娘道:“我只是奇怪,你遇到红线后,是怎么带着这些东西逃命的?”王仙客道:“有什么奇怪,人在包在,人亡包亡,只可惜,那柄价值数万的无双宝剑却毁在那疯女人手上……唉唉,早知道,我就不向她出剑了。”他挥拳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显然后悔已极。聂隐娘忍不住皱眉,倒不是因为他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而是因为他心痛这柄剑的时候,完全是因为它的价值,而不是剑本身。她有些鄙薄地冷哼了一声:“你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刺客。”王仙客摇头道:“我根本不想做一个刺客,我只想找到小娥,和她一起过一段快乐的rì子,等她有了如意郎君,我就把这些都送给她,让她带着一车车嫁妆出嫁……”他脸上透出幸福的憧憬,仿佛真的看到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妹妹,有朝一rì凤冠霞帔,得配佳偶的rì子。可惜他的笑容不久又被深深的yīn霾笼罩,王仙客叹息了一声,一面解开绳索,让小船顺流而下。小船渐渐驶出水道,进入若耶河,又再往东行了一阵,过了合江亭,眼前水势顿时一阔,再往下行,就已是鹿头江了。看着远方江面辽阔,水气氤氲,聂隐娘不由担心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王仙客舒舒服服地坐在炉火前,仿佛已经忘了刚才的事。他从鼎中盛出一碗热汤,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甚是陶醉,过了良久才将那口气呼出,道:“哪里也不去。船上有足够的食物,我们只用在这江上吃好穿好,再睡上几天大头觉,那疯婆子找不着我们,自然会找别人去杀,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某个更厉害的角sè解决掉了。”聂隐娘微微冷哼,道:“好个如意算盘。只不过主人的期限只有一个月。过期之后,我们个个都要死。”王仙客悠闲地拿起玉勺,在汤中搅动:“多躲一天,总是多好一天。等月底我们上岸的时候,说不定其他人都自相残杀了个jīng光——这就叫不战而胜。”聂隐娘笑而不语。一则他说得也有些道理,二则她也乐得在此处养伤。如今她的气息已经略能运转,估计不出三天,就能大致复原,那个时候要去要留,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了。王仙客得意之极,将碗高高举起,递到嘴边,大大的喝了一口,刚刚入喉,却又立即喷了出来。苦着脸大声道:“不好!”聂隐娘愕然道:“怎么了?汤里有毒?”王仙客将汤碗随手往坐毯上一扔,不住敲着自己的头:“不好,不好,我突然想到,这几天那疯婆子的确可能被人干掉,但小娥呢?她也在修罗镇中,岂不是一样危险?小娥是我孪生妹妹,武功理应比我更低才对,那她被那疯婆子或者别人杀死的可能岂非更大?我真糊涂,怎么把这件事都忘了呢?”他懊恼地抱着头,在船中走来走去,不住念叨:“她被别人杀死我岂能见死不救?不行,我一定要回去找她!”说着向篷外甲板冲去。江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暮雨纷纷,落rì横斜,远处江树离离,yīn云垂布,衬得光景甚是凄凉。王仙客正要去取船舷边的竹竿,却被聂隐娘一步抢上,夺在手中:“做什么?”王仙客脸上一片狂热,道:“快,掉转船头,回去救小娥!”聂隐娘断然道:“不行!这个时候我们都重伤在身,重回修罗镇正是自投罗网!”王仙客癫狂的脸上立即露出狰狞之象:“你敢阻拦我?”聂隐娘点了点头。“我一定要救出小娥,谁敢阻拦我就杀了谁!”王仙客一声怒吼,宽大的红袍被真气鼓荡,在风中猎猎飞扬,看去整个宛如一头狂怒的狮子——一旦从沉睡中醒来,立刻恢复了杀戮者的本来面目。聂隐娘微微一笑,寸步不让:“我倒很想看看,传奇中第一等的守财奴刺客,到底是怎么杀人的。”王仙客更怒,骈指当胸一划,一道凌厉的剑气顿时向聂隐娘恶扑而来。聂隐娘将手中的竹竿在水面轻轻一点,身子如落花一般向后腾起,轻轻落在船篷上。王仙客追上一步,身形一动,顿时剑气纵横,向聂隐娘攻去百余下。聂隐娘居高临下,运竿为枪,却是以快制快,瞬间也还击了百余回,足有丈余的青竹竿,宛如腾空蛟龙一般,将蒙蒙细雨舞成大片水雾,在两人间筑起一道牢牢的屏障。王仙客有些烦躁,将剑气催到极致,就见无数道狂猛的剑气分上、下、前、后、左、右六路,向那团屏障一阵猛攻,风声嘶吼,那道水屏被撕扯得扭曲变形,但又渐渐恢复,终究没被洞穿。两人重伤之下,都已是强弩之末,王仙客少了无双剑而以剑气伤人,聂隐娘不用飞血针而以竹竿御敌,又再打了个不小的折扣。论伤势是聂隐娘重些,但她居高临下,占了地势之利,配合丈二竹竿施展开来,真是寸长寸强;而王仙客伤及心脉,内力大损,剑气便很难运到一丈之外,加上聂隐娘只守不攻,一时倒也打了个平手。rì光渐隐,雨却渐渐下得大了起来。江面广袤,凄风冷雨,云脚低垂,看去甚是萧瑟。聂隐娘握着竹枪,微微有些喘息,却依旧笑道:“你再不出绝招,只怕再打两个时辰,也不会有胜负!”王仙客怒道:“什么绝招?”聂隐娘笑道:“名为无双,实则有偶。你使的本为双手之剑。所谓无双剑,也是一雄一雌,一长一短,雄剑你时时配在身上,雌剑藏在袖底,却绝少出手。双剑合璧,正是你的必杀绝技。想来红线就是不知道这个秘密,才让你有了跳涧逃跑的机会。只可惜,这个秘密被写在了你的名卷上,又恰好被我看到了。”王仙客一面抢攻,一面怒道:“你看到了又怎样?”聂隐娘道:“如今你双剑都已失去,但剑招却还记得。你既然能以指为剑,也一定能空手用出这招必杀绝技来。要想胜我,就别再藏私,否则这满船珠玉,就都是你的陪葬!”王仙客全身尽湿,江上晚风凌厉,更是奇寒彻骨,但他挂念小娥的安危,心中宛如火烧,再也不想跟她纠缠下去,于是爆喝道:“好,是你自己找死!”双手当胸一并,两道剑气破空而出,合而为一,威力登时暴涨,龙吟之声响彻云霄,夹着漫天雨气,向聂隐娘疾刺而来!整个江面都卷起重重浪涛,暴雨倾盆而下,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这一招的威力瑟瑟颤抖。这一剑,是必杀之剑!聂隐娘眼中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隐光,突然收势不动。她的目光瞬间凝结,仿佛看到了某种极其惊怖之物,她怔怔地将竹竿抛开,全身门户大开,向着那道极盛的剑气上迎了上去!王仙客愕然望着聂隐娘。而他的目光一旦与聂隐娘交接,无尽的杀意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化为莫名的狂热!大喜之下,竟全然不顾发出一半的招式,猛地转过身来!漫天剑气失去了控制,顿时化为无数冷雨,洒落江面,在他身后激起道道水柱。水花乱落中,他向聂隐娘目光的方向大叫道:“小娥?!”江面空寂,却哪里有人?就在那一刻,聂隐娘的身形已宛如鬼魅一般附了上来,王仙客只觉得背心一凉,一枚,所以特意过来看看。”声音略有些沙哑,却带着莫名的诱惑,仿佛与这朦胧波纹一起,缓缓振荡着。聂隐娘冷冷道:“谁叫你的名字,你怕是听错了吧?”那女子嘴唇微微上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从来不会错,半盏茶的功夫前,有人在你的船上,叫‘小娥’。小娥,就是我。”她顿了顿,又注视着聂隐娘道:“我还知道,那人就是我的哥哥。”聂隐娘陡然一惊,不禁失声道:“你是谢小娥?”那自称谢小娥的女子点了点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我没法选择。”她又微微一笑:“你也没法选择自己的名字罢,传奇中的人,都是一样。”听到传奇这两个字,聂隐娘真恨不得能立刻晕倒在地上。不过好在她心中越是叫苦,笑容就越是镇定。聂隐娘也微笑道:“我叫聂隐娘。”谢小娥点了点头:“聂隐娘,你现在可以带我去见我哥哥了,我知道他一定很想见我。”聂隐娘苦笑了一下,推开小船舱门道:“请。”谢小娥叹息了一声,缓步向小船走了过来。那艘画舫和小船之间,大约有数尺的落差,但她走来的时候,却如同一直踏在平地上,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她身体的起伏。只因为,她的身体本来就宛如这夜空中的水气一样,随影赋形,灵动无比。她轻轻走过聂隐娘身边。轻柔的裙裾云朵一般从她眼前掠过。聂隐娘双手紧紧握住飞血针,却始终没有出手。她不出手,是因为现在的她,连一分胜算都没有。谢小娥走到船舱中间,轻轻收起纸伞,放在一旁。火光第一次照亮了她的脸。她的脸苍白而充满灵气,美丽中又含着几分英武,若不是眉梢眼角多了几分媚意,真和王仙客毫无两样。她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王仙客扶起,低声唤道:“哥哥。”她清冷的眸子中仿佛有水光耀动,她轻轻道:“我是小娥。”看到她脸上的脉脉温情,聂隐娘长长松了一口气。谢小娥褪下王仙客的红袍,发现了他背上的那根银针,手指轻轻一叩,银针破体飞出,落在她掌心上。谢小娥对着灯光,仔细观察那枚银针,柔声道:“这支血影针并没有带毒,看来你还不想杀死我哥哥。”纤指一弹,银针穿破船舱壁板,落入江中。王仙客悠悠醒转,刚张开眼睛,立刻瞠目结舌:“你,你……”谢小娥的脸上绽出动人的微笑:“我是小娥。”王仙客愕然,赶紧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而后眼眶立刻被热泪充满,喃喃道:“小娥,你真的是小娥……我终于找到你了!”谢小娥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面前这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脸上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欢乐和悲哀,两行清泪不知不觉中点滴落下。王仙客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谢小娥也紧紧抱着他,纤秀的下颚深深埋入他的肩头,相拥良久,眼泪都打湿了彼此的衣衫。“小娥,我找了你十八年,十八年……”王仙客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已不成句子。“哥哥,请不要再离开我!”谢小娥流泪仰望yīn云密布的天空,似乎说给王仙客听,又似乎在向上苍祈求。她的声音更加嘶哑,在夜雨中散开,轻轻震颤着。雨下得更大。聂隐娘忍不住转开脸去,不想打扰这份浓浓的情意。船外的风雨将两人哽咽的声音掩盖起来。过了片刻,又听谢小娥道:“哥哥,出生以来,你从来没有照顾过我,今天见面难道不想送我一件礼物?”王仙客满脸幸福,将双臂又抱紧了些:“想,你要什么,只要我有……”谢小娥笑了笑:“你一定有。”王仙客道:“到底是什么?”聂隐娘的目光正在四处游移,却似乎看到一道疯狂的神光,从谢小娥眼底透出。聂隐娘一愕,正在怀疑自己是否眼花,就听谢小娥清清楚楚地道:“你!”一道夺目的寒光在两人之间喷薄而出,噗的一声轻响,大蓬血花飞溅了出去。聂隐娘大惊,只见一柄匕首已经穿过了王仙客的左肩,将他生生钉在船板上!“你疯了!”聂隐娘失sè道。谢小娥转过头,无比冷静地道:“住嘴!我现在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杀死你。我劝你别多管闲事,打扰我们兄妹重逢!”她一回过头,却又立刻沉浸入狂悲狂喜的情感中,似乎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王仙客旧伤未愈,又被新创,全身气脉顿时散乱下去,连挣扎也力不从心,只能不住咳嗽着。他脸上热泪未干,尽是不可置信的神sè,缓缓向谢小娥伸出手去:“小娥,你,你……”谢小娥一把握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胸前,眼中盈满热泪:“哥哥,我好想你,好想和你在一起!”话音未落,她猛地一挥手,又一柄匕首插入了王仙客的身体。“小娥……”王仙客望着她,痛苦深深地爬上了他的脸。“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哥哥……”谢小娥泣不成声,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那只苍白的手中仿佛蕴涵着无尽柔情,要仔细抚平他脸上的痛苦。谢小娥嘶声道:“哥哥,你可知道,我不是你的妹妹,我是你的弟弟啊!”王仙客大惊:“怎么可能,怎么……”“怎么可能……”谢小娥凄厉地笑了两声,又抽泣了两声,双唇颤抖,似乎完全难以出言:“孪生兄妹……孪生兄妹怎么可能这么像,我们是兄弟,不,我们分明就是一个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她突然回手往胸前一撕,上衣立刻破为碎片。肩若削成,腰如裹素。然而,却是男儿之身。火光摇曳,照出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上,遍布着极粗的疤痕,一直贯穿整个身体——仿佛他整个人早已被断为数块,又被重新拼接起来一般。王仙客的眼中也涌出泪水,仿佛那每一条伤痕都化作皮鞭,狠狠抽在他心头,嘶声道:“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谢小娥眼中的笑意和泪水混杂,交织出一种刻骨的仇恨来:“都是拜你所赐!我们在母体的时候,本是联体双生。可是刚一出世,父母就请来庸医,强行把我们分开!为了保全你有个完整的身体,他们把我的内脏割得残缺不全,最可恨的是,他们彻底夺走了我的尊严,把我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健康地活了下来,我却带着无数的残疾,像用剩下了的垃圾一样,被扔在草丛中……幸好主人发现了我,让我起死回生。主人治好了我内脏上的伤势,却无法恢复我的xìng别。于是,我就成了谢小娥!”她眼中窜出鬼魅一般的火焰,触目惊心,让人怀疑在许多年前那场恐怖的手术中,她早已死去,现在存在世间的,不过是一个孤独的怨魂!王仙客泪流满面,道:“小娥,小娥……”谢小娥突然跳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道:“不要叫我的名字!”她猛然一刀,割在王仙客喉咙上。鲜血并未喷涌,而只是缓缓流出。她切断了声带。王仙客干涩的嘴唇张了张,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谢小娥安静下来,轻轻抚摸着王仙客的肩膀、胸膛、手臂,那是一具属于男人的完美躯体。她的眼中充满羡慕,也充满痛苦:“本来是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分为两份?本是一样的身子,为什么我偏偏成了女人!”她又发起狂来,拼命地撕扯着自己的发髻,将头上的发钗拔下,一支支刺入王仙客的身体。那些金鸾翠凤扭曲了美丽的姿态,带着一缕缕强行撕扯下的青丝,悲哀地颤动着,宛如谢小娥破碎的心。过了良久,她的动作才缓慢下来。轻轻举起右手,将耳环强行扯下,两只玲珑的耳垂上立刻涌出鲜血,她注视着手上那对带血的金环,一字字道:“我恨你,恨我们的父母,恨那个cāo刀的庸医!我求主人教我武功,教我杀人,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个干干净净!终于,在十岁那年,我找到了那个庸医,也把他的内脏一寸寸割了下来。可惜那个时候,我的父母已经死了,否则我也会把他们从头劈开!就剩下你——我亲爱的哥哥,我唯一的亲人,我找了整整十八年,才知道你也在传奇之中……”她的身子整个伏在王仙客身上,纵声痛哭,每哭一句,用那枚细小的耳环在他脸上画一个十字。她画得极其用力,不仅耳环完全没入了他的血肉,连她足有一寸长的指甲,也深深陷了进去。王仙客俊秀的脸瞬时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聂隐娘再也忍不住,冲了上来:“住手!”谢小娥秀眉倒竖,抬起满是血污的手,将腰间的玉笛掷出。玉笛带着利啸飞来,这一掷力道极沉,来势极快!聂隐娘纵身跃起,不料胸口旧伤牵动,剧痛之下,气息顿时一滞!只听一声闷响,玉笛生生击在她的胸口,聂隐娘呛出一口鲜血,俯身倒了下去。谢小娥却似乎突然冷静了下来,回头望着王仙客,怔怔地一笑,道:“哥哥,你冷么?”王仙客紧闭双目,摇了摇头。谢小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将炉火移到他身旁,还轻轻捧起他冰冷的左手,在唇边呵护着:“好些了么?”王仙客已无力点头。谢小娥将他的左手放开,又捧起另一只,柔声道:“待会胸腔被打开,你会觉得冷的。”她话语中的殷殷关切毫无作伪,完全发自内心,听去却让人倍感恐怖。她揉了半晌,直到王仙客手足都热了起来,她才小心翼翼的脱去他身上的红袍。鲜血从王仙客身下淌出,在船板上拖开一片巨大的yīn影……猩红的血液流过聂隐娘的额头,她似乎清醒了一点,努力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一幅更为可怕的场景!谢小娥用十一只匕首,将王仙客牢牢钉在甲板上,而后手中还握着一只,正在剖刮王仙客的内脏!她手中的匕首在王仙客体内缓缓游动,还不忘随时伸手去拍打他的脸,轻声唤道:“哥哥,坚持住,别睡着,这个时候睡着,就永远醒不过来了!”聂隐娘心中升起一片怒火,她也做了十年刺客,杀了不少有辜或者无辜的人,然而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残酷而疯狂的杀手!何况,她所残杀的,正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她趁着谢小娥正在一心一意地施加酷刑,慢慢坐了起来,将一枚血影针藏在两指之间,轻轻向王仙客和谢小娥所在之处递了过去。谢小娥低着头,仔细地剥刮着什么。她的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哀,只是非常认真,似乎在从事着一件庄严的事业,一丝不苟,丝毫没有注意到聂隐娘的举动。就在聂隐娘的手指就要触到谢小娥的一刹那,王仙客一直低垂的头突然抬了起来,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狂乱之气,第一次显得如此清澈。聂隐娘被他目光一触,忍不住怔了怔。他望着聂隐娘,脸上有些惭愧,也有些感激,终于艰难地摇了摇头。她明白了,他不愿意看着小娥死。他深深地望着她,浴血的双眼中尽是祈求之意。聂隐娘实在不忍看下去,只得点了点头。他破碎的肌肉牵动,浮出一个笑容来,然后无力地垂下头,将目光指向自己的心脏。聂隐娘迟疑了片刻。谢小娥正缓缓地抬起手臂,用匕首刺穿他右侧的身体。聂隐娘闭上双眼,咬着牙一针推了下去,银针从后背直没心脏。这一针萃炼了剧毒,手法极稳也极准。王仙客心脏重重一震,就永远停止了跳动。非人的折磨终结了。传奇中第一守财奴,王仙客,终于在这满船金玉的陪葬中死去,他或许真的不是一个好刺客,但却一生都在想做一个好哥哥。一生都在寻找他的妹妹,唯一的妹妹。聂隐娘的眼泪都快忍不住落下。谢小娥终于察觉出异样,惊讶地抬起头来。眼前却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他死了!谢小娥完全怔住,她拼命摇着他的身体,血花飞溅,濡湿了她的脸,然而最终也不过证实了他的死亡。他死了。再也不会夺走她的身体,再也不会成为她深夜的梦魇。却再也不会四方寻找她,抱着她哭泣,叫她小娥了!谢小娥沾满鲜血的手渐渐冰冷,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空寂。王仙客,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也是最后的仇人,终于死去,她的仇恨,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依托,化归尘土,但她的爱呢?她唯一爱的人,是否也已在刚才那一刻死去?还是她永远都生活在仇恨中,从来没有爱过别人?爱本不曾存在过,仇恨又已死去,那她活在世上,又还有什么意义呢?鲜血顺着她的指间滴落,越来越慢,终将凝结。而她,还紧紧握着那团破碎的血肉。这些曾是他们共同拥有的东西,如今却被永远地抛弃在了两人的身体之外,发着浓浓的血腥之气。它们,很快就会**,就会化为烂泥,毫无用处。那她抢夺来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而她的哥哥,她唯一的亲人,那个寻找了她一辈子,那个刚刚还在深深拥抱她,呼唤她名字的男人呢?如果,刚才她没有刺出那一剑,是否他们现在还在紧紧相拥,互述衷肠?是否他们从此就会彼此依靠,不再孤单?rìrì夜夜的寂寞,终于有了生死依偎的伙伴;无穷无尽的寒冷,终于有了彼此依偎的温度,这岂非是她一直企盼的?然而,就在刚才,她亲手将这点企盼,化成了一团团快速**的血肉!谢小娥突然跪了下来,无边的懊悔顿时侵占了她的心灵。她伏倒在王仙客残破的尸体上,放声痛哭。死亡的痛苦,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撕开她的心,夜风吹拂,撩起她的衣袂,瞬间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自己一生的挚爱,也要如自己制造的千百尸体一样,化为尘土。她紧紧抱住王仙客,尽情呼吸那残存的体温,直到自己身上都被鲜血染透——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所爱者的拥抱中沉沦。聂隐娘厌恶地望着她,冷冷道:“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谢小娥猛然转过脸,清秀的脸上已被仇恨完全扭曲,她一字字道:“是你,是你杀了我哥哥!”聂隐娘怒道:“杀他的是你!”谢小娥恶狠狠的道:“你胡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死他,我只是帮他把那些罪恶的内脏挖出来!那些内脏,不过是被庸医弄脏了的污血,不配留在他体内!没有了它们,哥哥就会变得干干净净,就像在母亲身体里的时候一样,和我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立刻就要成功了,你却杀了他!”她霍然站了起来:“你杀了我最爱的人,你杀了我哥哥!”她的声音突然一拔,却是尖锐得惊人:“我要为他报仇!”《谢小娥传》传奇本事谢小娥是豫章商人的女儿,八岁丧母,后来嫁给历阳侠客段居贞为妻。父与夫常常一起做生意。谢小娥十四岁时,父与夫同时被强盗杀害,谢小娥也受了重伤,落水被救。她立誓报仇,晚上梦见父亲托梦告诉自己仇人的姓名为申兰、申chūn,她就将这四个字书于衣中,乔装打扮为男子,四处寻访。有一天,她走到浔阳郡的时候,遇见一户人家招雇仆人,名字正是申兰。小娥大喜,就应召入了申家。她心中虽然悲愤,但却极为恭顺,对申兰也极为亲爱,在申家两年多,很得合府上下的欢心,也没有人怀疑她是女子。申兰、申chūn本是同宗兄弟,也是有名的江洋大盗。一天申chūn与众贼一起在申兰家聚饮,众贼欢呼畅饮,饱醉乃去。申chūn沉醉,就在申兰家住下了。小娥悄悄将申chūn锁在门内,抽佩刀,斩断申兰之头,然后大声将邻居全都唤来,擒住申chūn,缴获了大批赃物。小娥早已秘密记住申兰、申chūn同党众贼的姓名,报官一一擒获归案。浔阳太守张公旌表小娥为父、夫报仇的节义,免其死罪,附近豪族闻小娥之名,都来求聘。但小娥却誓不再嫁,削发为尼,法号仍为:小娥。非烟案:小娥可谓烈女也。但古代烈女传中的故事,恰恰最为悲哀,不忍卒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