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十三枚刺青
谢小娥穴道被制,躺在不远处的泥水中。 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土门深处,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哥哥!”她隔得虽远,却也认出了土坑中的尸体是谁。谢小娥在泥水中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冲不开穴道,只得爆出一阵怒骂:“聂隐娘你不得好死!为什么折辱我哥哥的尸体!聂隐娘,我若活着一天,就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聂隐娘全然不顾她的咒骂,只默默凝视着王仙客那张沾满泥土的脸,面上的神sè变化不定。突然,一股仇恨的火焰从她眼中腾起,她猛地冲上去,一把掣出地上的宝剑,向前方的土墙一阵乱砍!“出来!出来!”土墙上碎屑纷飞,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写上了一排大大的“死”字,墨迹暗红,仿佛是鲜血写成。这些“死”字大大小小,几乎布满了整面土墙,宛如一张张讥诮的鬼脸,正嘲讽地注视着眼前的人。聂隐娘一阵乱砍,土墙轰然倒塌。聂隐娘大口喘息着,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她怔怔地看着眼前坍塌的土块,眼中的狂乱渐渐转为悲伤。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抚养他们长大、教他们武功的主人,会如此戏弄他们?难道,一步步摧垮他们的自信,让他们在疯狂和绝望中自相残杀,就是他的乐趣所在?聂隐娘突然轻笑了一声,无力地将剑抛开,双手加额,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向王仙客的尸体走去。一旁,柳毅凝视着手上的刺青,又已陷入了沉思,似乎根本无暇顾及聂隐娘的所作所为。聂隐娘望着王仙客残缺的躯体,心中一阵隐痛。如果按任氏所说,伙伴就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那么他们也是做过一次伙伴的吧。然而,她在修罗镇的第一个伙伴,那个好客热情的守财奴,那个寻找妹妹的痴心兄长,就这样被主人弃尸众前,断首示威。而她自己,离这样的结局,还有多远呢?聂隐娘眼中一热,几乎流出泪来。她小心地抱起地上的头颅,用衣袖拂去他脸上的污秽,和跪立的躯干放在一处,而后默默起身,向王仙客的尸体拜了一拜,正要推土将他埋葬,却听柳毅道:“慢!”聂隐娘回头,只见柳毅紧握着刺青,脸上显出兴奋之sè,这让聂隐娘多少有些不快,冷冷道:“入土为安,你还要做什么?”柳毅指着尸体脖子上裸露的血肉道:“你有没有发现,王仙客被剥下的刺青,竟然是扇形的?”聂隐娘回头看了王仙客的伤口一眼,皱眉道:“那又如何?”柳毅道:“现在一共见到了三块刺青,无论是你剥下裴航的,还是任氏自己剥下自己的,都是方形的一大片。而这一枚扇形的,却正好由主人亲自动手。”聂隐娘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柳毅的声音有些激动:“也就是说,这些刺青本来的形状,应该就是扇形。而你和任氏都误剥下了多余的部分!”聂隐娘有些迟疑:“那又怎样?”柳毅道:“多剥下的这些,或许恰恰掩盖了一些重要的真相。”他将手中那块人皮展开:“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身上的这些刺青或许是有关联的,十二枚刺青拼在一起,会是一个完整的圆?”聂隐娘怔了怔,低头从怀中掏出裴航和任氏的两块刺青。两块方形的皮肤上,刺着青郁的图画。刺青的纹路从中间向两边延伸,到一定的边缘就戛然而止,剩下的是大片空白。如果将这些空白切去,赫然也是一枚扇形!聂隐娘一震,迅速将空白处叠起,试图将两枚刺青的边缘拼接在一处,然而却失败了。两枚刺青图案的边缘并不延续。再凑上王仙客那枚,仍然无法接续。她喃喃道:“可惜我们手上的刺青只有三枚,能衔接的可能xìng太小了。”柳毅摇头道:“是六枚。”他捞起衣袖,露出左臂的肌肤来。手臂上空空如也,对于男子而言,他的皮肤实在是太过白皙了。柳毅伸出手指,在手臂上方深深一划,鲜血立刻涌出,将他左臂染得殷红。柳毅轻轻叩击着被鲜血沾湿的肌肤,不一会,一枚青sè的刺青渐渐凸现出来。他撕下一条碎布,将伤口扎紧,又仔细拭去刺青上多余的血迹。刺青的针法华丽而细腻,描绘着柳毅传书的故事。大唐仪凤年间,书生柳毅赶考落第后,行于湘水之滨,发现一位女子在道旁牧羊,容颜憔悴,衣衫褴褛。原来她是洞庭龙王的幼女,嫁给泾川龙王之子,饱受丈夫的欺辱。柳毅同情龙女的遭遇,起了仗义之心,为她传书于千里之外的洞庭,让龙女终于得以回归父母身旁。后来几经周折,龙女与柳毅结为夫妇,成仙而去。画面上描绘的,正是柳毅与龙女回洞庭时的场景。柳毅赤足站在洞庭湖水当中,身后华盖如云,仙乐袅袅,鸾驾正从东方破水而来。柳毅远望着东方,似乎正要往波涛深处迎去。水波在他足下卷起朵朵浪花,霞光万道,在他飘飞的白衣上尽情变幻,更衬出他脸上踌躇满志的笑容来。图案壮丽恢弘,炫目之极,神龙、青鸾、仙人、海怪,在祥云的簇拥下飞扬灵动,栩栩如生,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竟宛如浓缩了整幅洛神赋卷轴的jīng华。柳毅注目着臂上的刺青,唇际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至少这幅图案中,还没有画出自己恐怖的死状,比起王仙客,多少也算幸运了。聂隐娘将手中的刺青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不出所料,其中一枚果然能与之衔接。两枚刺青的图案神奇地融合在一起,两个原本毫不相关的故事,仿佛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催动下合而为一,一幅神奇诡异的人物长卷,就在两人眼前徐徐展开。而这,也只不过是这幅长卷的六分之一。柳毅道:“你的刺青呢?”聂隐娘犹豫了片刻,将裙裾轻轻拾起,露出一截胫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足。她也伸出尖尖的指甲,在膝盖下方用力一划,鲜血淋漓而出,沾湿了她小腿处的皮肤。刺青缓缓呈现在两人眼前。一个唐装女子躺在锦帐中,脖子上围着一圈于阗美玉,一道极其狰狞的刀痕从美玉上横断而过,似乎已经将玉刺透,鲜血顺着美玉流淌出来,将她身下的床褥染湿大半。聂隐娘凝视着自己的刺青,苦笑道:“主人看来很爱改动传奇的结局。”唐传奇中,聂隐娘为了报答节度使刘昌裔的礼遇之恩,连续助他躲避魏帅的数次刺杀。最后的一次,魏帅派出了绝顶高手空空儿,聂隐娘自知不敌,于是让刘昌裔脖围于阗玉入睡,三更之时,刘昌裔瞑目未睡,只听脖子上锵的一声,凌厉之极。聂隐娘从旁而出,贺道:“没有什么可顾虑了。空空儿此人宛如苍鹰,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决不再击。而今,他已在千里之外。”刘昌裔勘查他的于阗玉,发现果然有匕首的痕迹,只差分毫即可刺穿。聂隐娘苦笑道:“主人的意思,却是聂隐娘围着于阗玉,代替刘昌裔躺在锦帐中,被空空儿一刀击杀。看来,他引我进入传奇的第一天,就已经安排好了我最后的死状。”柳毅缓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容易得逞的。”撕下一片白sè的衣摆,递给聂隐娘:“把它们临摹下来。”聂隐娘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枚小磁石,小心地吸出了王仙客体内的那枚血影针。她用碎布蘸着药水,反复擦拭了几次,将针上的毒药消解掉,而后再将白布徐徐展开,蘸着地上的残血,仔细地临摹着她和柳毅身上的两枚刺青。柳毅持着火把,站在她身旁,火光略略驱散了黑暗,把周围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来。聂隐娘坐在光晕中,修长的左腿平放着,将那块白布置于膝上。她躬下身子,用长针蘸起残血,一点点描在白布上。她描得极为仔细,不像是在摹画,倒像是刺绣。她的右膝微微曲起,青sè的裙裾徐徐褪开,露出那片狰狞的刺青。火光摇曳,映衬出她小腿上玲珑的曲线,鲜血的浸润下,那片刺青的sè彩越发鲜亮,衬着她光洁的肌肤,显得格外突兀。她的身体柔软异常,整个曲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脸上的神态却极为认真,不时侧开头,去擦腿上的血痕,火光隐幽,照出她微微蹙眉的神态,和多少有些稚拙的手法。想不到这个江湖上第一流的用针高手,此刻看去竟宛如一个初学刺绣的女孩。若没有主人,或许她也只是一个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罢。良辰美景、断壁残垣,少女心事,都会被她一点点记在,似乎是“聂隐娘……哥哥……报仇……”聂隐娘心中突然一恸,她回过头,默默地看着谢小娥。她或许是真的疯了吧。只有疯子,才能躲开自己的过错,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在她心中,已经顽固地将聂隐娘当成杀死她哥哥的仇人,然后不顾一切地为唯一的亲人报仇。或许,只有在这种仇恨的支撑下,她才能活下去,才能忘记她的哥哥其实是死在自己手中的现实。她如今的复仇是如此疯狂,或许也说明了,她其实是多么爱自己的哥哥。是的,她爱他,爱得刻骨铭心。就像暗夜对光的渴望,一个孤独太久的刺客,怎能不如此眷恋那份亲情?一个永远躲藏在暗夜中、满身鲜血的灵魂,又怎能忘怀那曾被人挂怀、被人珍惜的温暖?哥哥垂死前,渐渐冷却的拥抱,嘶声呢喃的呼唤,已定格为她心底永远的珍爱。然而,却也是她,怀着一颗仇恨的心,将她唯一的哥哥剖心刮腹,折磨到奄奄一息。为的,是他们曾共有的血肉。为的,是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爱与仇恨往往如此奇怪。柳毅见聂隐娘不答,手起刀落,向谢小娥喉间抹去。聂隐娘突然拦住他的手:“不!”柳毅看着她,有些嘲讽地笑道:“你想亲自动手?”聂隐娘摇了摇头,道:“不能杀她。”柳毅淡淡笑道:“难道你也起了恻隐之心?”聂隐娘正sè道:“我不能为了一幅本可以摹画下来的刺青杀人。”柳毅摇头道:“不是为了刺青,而是因为她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的伙伴,现在不杀她,只怕将来一定会后悔。”聂隐娘依旧固执地拦着他的手,冷冷笑道:“我最后悔的,是当时没能一剑杀死红线。”柳毅脸sè沉了下来。聂隐娘故意不去理他,冷笑道:“这是什么?”柳毅衣襟破碎,露出一块紫sè的丝绸,层层叠起,仿佛包裹着一块铜钱大小的东西。柳毅一怔,聂隐娘突然伸手探向他胸前!谁也没想到,她出手竟如此决绝,不留丝毫情面。柳毅重伤未愈,猝然无防间,竟被她夺了过去。聂隐娘托着这枚包裹,皱起了眉头。那包裹整个变成暗sè,还沾满了道道汗渍与血迹,仿佛已在他胸前珍藏了多年,无论在多么凶险的情况下,都从未离身。“放下!”一声怒喝在她耳畔爆开,柳毅的声音高得变调,洞穴四壁的尘土,都禁不住瑟瑟落下。聂隐娘刚要抬头,他的身形已如闪电般跃起,向她扑去。重伤之下,他的身法依旧凌厉无比,竟是一击必中的打法,不留半点真气护体——就算面对最强的敌人时,他也未必会如此拼命。聂隐娘觉得四周一空,自己的心,也在渐渐冰冷。她静静地张开手,任他将包裹抢了回去。聂隐娘默默看着他,眼神有些陌生,似乎没想到这个清秀俊逸的白衣少年,一旦发起怒来,也是如此可怕。柳毅将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回胸前,用手长久护卫着,久久不愿放开。他的眼睛紧紧闭上,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不愿让聂隐娘看透自己的内心。又过了片刻,他似乎感到自己的失态,抬头向聂隐娘望去。两人目光交接,却相对无言。这包裹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让两人大动干戈?yīn暗的洞穴中,微弱的火光摇曳,四周空气仿佛也渐渐冷却。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冰冷的声音打破沉寂:“若我没有看错,这块紫sè丝绸上的蟠凤,和红线身上的一模一样。看来,你们是多年的‘伙伴’了吧?”柳毅默然,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摇了摇头。他缓缓将匕首收起,向一边走开。聂隐娘不再看他,而将谢小娥拉到一旁,解开她几处穴道,让她能够行走,却又无法施展武功。柳毅靠着石壁,抬头望着洞穴顶上斑驳陆离的苍苔,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聂隐娘背过身去,心中却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隐隐作痛。她低头用手指在沙土上无意识地刻画着,每一下都那么用力,她淡淡道:“传奇中的成员,本应该素未谋面才对。然而若我没有猜错,你和红线决不是在修罗镇上才认识的。”她的声音透出几分酸楚:“难道,你们是传奇中的一对特例?”柳毅脸sè更加yīn沉,正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轰响!两人骇然回头,不远处的土地竟然裂开了一个大洞,铺在地上的刺青拼图竟已随着碎土塌了下去!柳毅再不看聂隐娘和谢小娥一眼,向土洞处追了过去,纵身跃入了洞中。聂隐娘刚想跟过去,却突然想起谢小娥。她的刺青还没临摹,若此刻抛下她,或许永远也没有再见的机会。不容多想,聂隐娘一把拉起谢小娥,一同跳了下去。又是一条长长的隧道。聂隐娘拉着谢小娥一起,在隧道中急速滑行。碎土扑面而下,聂隐娘不得不闭上了双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的一亮,两人重重跌了出来。月光极盛,照得聂隐娘一时睁不开眼睛。这里仿佛已经是洞穴之外,身下是一片浅浅的碎石滩,四处布满了棱角分明的乱石。好在隧道出口与浅滩的落差并不高,否则非跌个遍体鳞伤不可。聂隐娘抬头望去,这里竟然已是山谷的另一面,正可谓“已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眼前又是一片高崖环绕的景象。柳毅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正仰头向上看去。他默默站在月sè下,仿佛已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根本忘了要追回刺青拼图的事。在他面前,一座雄伟已极的石制大殿傍山而建,通体由巨大的石块垒成,极其巍峨的殿壁围绕成环,雕绘着诸天星辰运转之图。东西两极各浮雕rì升月恒之像,凸悬于群星之上。在rì月浮雕之上,两头神兽横空而出,身尾尚在壁中,头颈已然向天而啸,齿牙森然,爪鬣飞扬,那一声使万类俯首的风雷巨吼,也似贯耳而来。更奇的是,两头神兽口中各吐一道烈焰,冲天而上,在殿顶舒展开来,焰顶亦各自承着一朵巨莲,上面坐落着两座空中楼阁,形状宛如明珠朝露,生于莲蕊内,霞光雾气笼罩下,通体浑成,如整玉雕就,隐约间,殿中玉柱晶栏也似透明可见。两座空中之城如一对张开的羽翼,凌踞庇护在主殿上空。如此壮丽的建筑,休说出现在偏僻环山小镇,就算出现在繁华中原也都会是一时奇观。更为奇异的是,殿墙的zhōng yāng竟然挂着一块破旧不堪的匾额,上面纵书三个大字:“霍王府”。与桃林中的山神庙不同,这块匾额长约三尺,虽然沾满尘土,仍可看出本质乃紫檀镶金而成,看去价值不菲,上面的书法亦是丰澹华美,显然出自高明。然而,它却仿佛是古墓中挖出的故物一般,处处布满岁月的痕迹,仿佛已在泥土中等候了数百年的时光,而今终于重见天rì。第十二章霍小玉
大殿的正门紧闭,左侧石阶上的一扇略小的石门却微微开启,从里面透出隐幽的光芒。柳毅看着那道石门,脸上浮出一缕冷笑:“霍王府,莫非,我们遇到的下一位传奇是……”“霍小玉!”还不待他说完,身后的聂隐娘已然接口道。柳毅回过头,只见她押着谢小娥,也来到了殿墙下。柳毅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悦,对聂隐娘微笑道:“不错,是她。她的故事,本是唐传奇中最负盛名的篇章之一,想来我们要见到的这位传奇也是位可怕的对手——主人决不会让一个庸碌之人得到她的名字。”聂隐娘点了点头:“小玉虽为霍王之女,但由于母亲出身低贱,霍王死后,便被兄弟赶出家门。她将一生托付给她仰慕的书生李益,却不想遇人不淑,被李生负心抛弃。霍小玉在家中苦等数年,却了无消息。后来幸而得到黄衫客仗义相助,将李生强行劫往霍小玉处。霍小玉面斥薄幸之人,然后恸绝而死。”柳毅点了点头,微吟道:“‘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好一个多情而决绝的女子,想来绝非易与之辈。”上一句话,说的是唐传奇中的霍小玉,而后一句,却是说的隐藏在霍王府中的敌人。他话音未落,一直气息奄然的谢小娥却突然爆出一声冷笑。聂隐娘怔了怔:“你笑什么?”或许是穴道被制,挣脱无望;又或许是太过虚弱,已无力反抗,谢小娥脸上狂态稍稍减去,眸子也清明了些,只听她哑声道:“我笑你们的愚蠢!霍小玉才不是什么多情女子,而是一个男人,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柳毅讶然道:“你是说,传奇中的霍小玉,其实是个男人?”谢小娥嗓音极其嘶哑,听去仿佛毒蛇抽气一般,咝咝笑道:“霍小玉是主人手下的第一个传奇,说起来,我们还应该叫他一声师兄。他是一个伟大的刺客,你们永远无法想象,他在主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位置。就连红线,也不足以和他相提并论。他现在就在这大殿内,你们要是走进去,就绝没有走出来的一天。”柳毅有些疑然:“你又如何知道的?”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拿到了他的名卷?”谢小娥眼中又迸出仇恨的光:“是的,我拿到了他的名卷,但我从来没想过在修罗镇中找他,因为,我要找的人永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哥哥王仙客!”她说到王仙客三个字,声音陡然一梗,尾音长长地拉开去,似哭又似笑,一直拉到气息用尽,喉间又是一阵抽搐。这声音久久回荡在空寂的山谷中,听去足以令人汗毛倒立。柳毅摇了摇头,又对聂隐娘道:“你也听到了,我们的师兄、主人的爱徒霍小玉正在这大殿中,以逸待劳地等着我们,随时准备取我们的xìng命。而如今这里四面环山,分明是一个死谷雎分豢赡茉诖蟮钪小N颐潜匦虢ゲ拍苷业交匦蘼拚虻穆贰D闳绻且纤且灿赡悖皇鞘孪人岛茫绞焙蛭易怨瞬幌荆擅环-锬惚;ふ飧龇枳印!?br/gt;聂隐娘看了柳毅一眼,冷冷道:“或许疯子也有疯子的用处。”她回头对谢小娥道:“你看过霍小玉的名卷,是否知道他的特长是什么?”谢小娥怪笑几下,又压低声音:“名卷我看过后就烧了,但上面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特长或者弱点我都知道……”她的声音突然拔起,只震得人耳膜发疼:“可我偏偏不告诉你!我就是要看你怎样死在他手上!”她哭一般的笑声充盈于山谷中,宛如山魈夜号一般。聂隐娘皱了皱眉,忍不住退开了两步。她无可奈何地将目光投向柳毅,却见他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低头轻咳,似乎要强忍住发笑。聂隐娘脸上掠过一丝怒意,反而被激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一把扭过还在狂笑的谢小娥,押着她向石阶上走去。柳毅也不去拦她,只跟在身后。石门只是虚掩着,聂隐娘伸出尖尖的指甲,向门敲去。还没等她发力,这道门却发出吱的一声轻响,自己打开了。门后露出一张jīng致而怪异的脸,睁着两只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聂隐娘。这样一个恐怖的夜晚,这样一张苍白如纸的怪脸,突然矗立在离自己不到一尺的地方,任谁都忍不住吓一大跳。聂隐娘不由退后一步,她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咬住嘴唇,才勉强没让自己惊出声来。来人咧开嘴,在脸上聚出一个僵硬无比的笑容,深深鞠了一躬,向一旁侧开了身,似乎是要请她进去。聂隐娘还在犹豫,那人提起手中的一盏红sè的宫灯,灯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霍字,向聂隐娘晃了两晃,仿佛一个殷勤邀客的仆人。聂隐娘点了点头,扶起谢小娥,向里面走去。来人依旧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将灯笼照向前方。就在聂隐娘从那人身边走过的瞬间,她扶着谢小娥的手突然抬了抬,仿佛不堪谢小娥的重量,要将她的手臂从右肩换到左肩。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她的左手突然从谢小娥腋下穿了过去,两指间的一点寒芒,深深刺入那人的胸膛。这一枚仅剩的血影针,正是刚才从王仙客尸体上拔出的,已经被拭去了毒xìng。聂隐娘这一针扎得极准,正对章门穴,在银针触到对方衣襟的一瞬,她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意:银针一旦入体,对方立刻就会倒下。然而,当银针碰到来人身体的一刻,聂隐娘脸上的笑容却瞬息凝固!四寸长的银针仿佛碰到了某件极硬之物,猛地向下一弯,差点折断。聂隐娘手腕一涩,银针险些脱手。好在她应变及时,再度发力,银针勉强刺入,然而刺入的仿佛完全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截枯木!聂隐娘讶然抬头,就见来人脸上咧开一个诡异无比的笑容。突然,持灯笼的手猛地挥了过来,灯笼高高抛在半空中,落在一旁,却并未熄灭,那条挥舞的手臂带着呼呼风声,向聂隐娘横扫而下。这一击力量极大,聂隐娘不敢硬接,猛地按住谢小娥,两人身子同时一矮。那条手臂从她头顶呼啸而过,狠狠地砸在身后的石门上。只听锵的一声巨响,只砸得石屑纷飞,竟宛如一条铁棍扫在了门上。聂隐娘不禁大愕。此人方才明明只提着一只灯笼,而今灯笼也被抛开,应该是赤手空拳才对,又哪来的铁棍?难道他能在这样短暂的一瞬间,从虚空中掣出一把兵器?还是他的内力已经强到能用血肉之躯,将石门砸得碎屑乱飞?无论是哪一种,都可谓匪夷所思,聂隐娘的心不禁冷到了极点。万幸的是,那人并未追击,只是缓缓收起手臂,再度躬下腰,恢复了邀请的姿态,神sè僵硬而谦卑,仿佛刚才那一击,完全只是出自本能。聂隐娘倒吸了一口气,这样的邀请,去还是不去?正在迟疑,柳毅却缓步走了过来,将落在地上的灯笼拾起,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他的动作十分悠闲,仿佛全然无视一旁的强敌。而那人也只是继续邀请着,并未有所举动。聂隐娘正在诧异,柳毅淡淡笑道:“你用不着害怕,他本来就不是人。”说着将灯笼往那人身上照去。光略盛了一些,照出来人一张宛如面具的脸。那张脸的体清秀雅致,深陷入皮肤之中,仿佛不是写刻,而是整体熔铸上去的。戊十八,某年某月某rì造。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真的是人偶……什么人能造出这样的人偶?”传说西蜀诸葛亮制造木牛流马,能载物行走,自剑阁直抵祁山大寨,往来搬运粮草,助蜀军取得北原大捷。聂隐娘本以为,这不过是小说家的夸饰之辞,却没想到在这深山古宅中,竟亲眼见到比木牛流马还要jīng致数倍的机关偶人。这个偶人不仅能行动如常,而且还能根据对方攻击的招式反击,其威力之大,也只有传说中少林寺的十八铜人差相仿佛。柳毅叹息了一声,握住她轻颤的手,让她手中的灯笼略略向下一指。昏黄的光晕随着他的举动往下微沉,照出一个火红的漆印,上面骇然是个篆书的“霍”字!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不用看谢小娥手中的名卷,他们也能猜想到霍小玉的特长是什么了。然而他们却想不出他的弱点。至少,作为一个机关制造者,他手下的人偶完美得惊人。一个排名为戊十八的人偶,已具备了如此强大的战斗力,谁又知道他手中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偶人,而他本人又是多么可怕?两人尚在迟疑,戊十八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将伸长的手臂在空中挥动了几下。一声轻响,他的手腕再度裂开一条间隙,一幅白sè的绢书从他臂中垂下。上面是一幅小小的手札:“我为玉树,君为秋风。风来云动,树泛秋声。今我思君,君胡不行?”是应邀而往,还是及早抽身而退?聂隐娘将目光投向柳毅。柳毅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意,摇头道:“霍小玉既能如此安排,只怕不会容我们平安走出这扇大门。”话音甫落,他们身后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那道石门已经阖上,丝丝密扣,连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聂隐娘本能地将目光投向柳毅,心中却暗自一惊。她突然发现,自己竟已经习惯了在行动前先去征求他的意见,这是她多年独行的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或许,女人本身既不懒惰、也不愚蠢,只是当她身边有了一个男人的时候,却总会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由他去冲锋陷阵,自己却在一旁坐享其成。于是也就越来越懒,越来越蠢,最终成为一个只会在黑暗中尖叫的废物。这对于聂隐娘来说,实在是个危险的先兆。她摇了摇头,似乎要将这些征兆都甩出自己的脑海,她定了定神,尝试着做出以前那种婉媚而坚定的微笑来,却多少有些生硬。她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何妨去见见这个素昧平生的大师兄?”她故意不再看柳毅,拉起谢小娥,径直向漆黑的大殿中走去。柳毅也不阻拦,只是跟在她们身后。戊十八似乎能察觉出他们的行动,抢先一步,挡在了三人前面,他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将手指向一旁,示意他们避开正殿,向侧面的一扇侧门而去。聂隐娘正要移步,戊十八已将侧门推开。门轴发出一声锈蚀后的涩响,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开启过。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完全由巨大的石块垒成,散发出一股霉烂的气息。聂隐娘刚刚踏足其中,一片呛人的尘土飞扬而起,她一面挥袖,将尘土拂开,一面提过灯笼,细细打量周围的环境。只见这条通道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材、铁器,有圆形、方形、连环、棱锥、直条多种样子,大的足有数人高,小的仅如蚕豆,真可谓千形万态,不一而足,仿佛是一座巨大的仓库。聂隐娘拖起谢小娥,缓缓向前走去,四周的器物也在不断变化,有的是几个叠在一起的巨大柜子;有的是一轮残缺了半截的风车;有的是两把奇形怪状的椅子,被倒扣在一处;还有的竟是一头硕大的木虎,花纹斑驳,爪鬣飞扬,似乎随时都会从尘埃中苏醒过来,发出一声震天裂地的长啸!然而这一切比起通道尽头的景象,实在是不足为奇。尽头又是一扇门,而门的两侧高高地堆起数人高的垃圾,就宛如两座怪诞的小山。灯光逼近,却照出一片惊人之景——两座垃圾小山里边,竟骇然布满了人的头、手、足、内脏、躯干!《霍小玉传》传奇本事大历年间,陇西名士李益刚中了进士,自矜风流,思得佳偶,良久不能如愿。媒婆鲍十一娘对他说有一女子名霍小玉,乃是霍王小女,霍王死后,小玉兄弟们嫌其庶出,将小玉母女赶出家门,此时住在郑曲。霍小玉貌若天仙,风华绝代,足可匹配。李生大喜,急忙前往。小玉母设酒款待李生,小玉出来后,只见宛如琼林玉树,俊美异常。李生不觉倾倒,小玉也爱慕李生才华,两人一见倾心,遂结为秦晋之好,李生留宿于此,两人感情极笃,闺中之乐,恍非人间。如此过了两年,李生授了郑县主簿之官,临将赴任,小玉对李生道:“我知道郎君年少才高,一定有很多豪门阔族争相联姻,但我今年年方十八,郎君年方二十二,离郎君壮年之时,还有八年。我知道自己乃是蒲柳之姿,不足奉君子,就请郎君爱我之情能维系八年,然后我将削发为尼,夙愿足矣。”李生大为感动,就与小玉相约,最晚八月,必定会将小玉迎过去。两人依依惜别。不料家中太夫人已替他订下了一门亲事,乃是他的表妹卢氏。李生不敢违抗,只能顺从母意。他自觉愧对小玉,便不敢再去霍宅,偶尔要经过时,也宁愿绕道而走。小玉相思成疾,想见李生一面,却无法传达给李生。小玉怨愤深重,病情越发沉重。听说此事之人无不感慨怜惜。到了第二年三月,李生与:“朋友……”“而你们,只是工具。”他放在皮鼓上的手指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机簧发出一声不和谐的长响,仿佛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如果没有你们,我依旧会是他的传奇,唯一的传奇。”聂隐娘沉吟了片刻,似乎想从他的话语中找出某些线索:“这么说,你和主人单独相处过一段时间?”霍小玉苍白的嘴角牵出一缕涩然的笑意:“是的,十年前,就在这座大殿中。他和我一起,一个个接见被选拔出来的传奇。当然也包括你。”生涩的声音划破月sè,仿佛一下子将聂隐娘尘封的记忆打开了。她当然记得,这片透着yīn冷cháo湿之气的月sè,就是她传奇生涯的真正开始。十年来,她都曾经想忘记这一幕,但还是不能。如今,霍小玉一句漫不经心的提醒,就将她瞬时抛回了那个梦魇。那年,她才十三岁。圆月高悬在碧蓝的天幕上,红得宛如滴血。她提着一把已砍出道道缺口的柴刀,站在黝黑的密林中。身边,是尸体,四分,却被遗忘了,连她自己,也无法想起……聂隐娘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她的眼中闪过痛苦的神sè,缓缓抬头道:“你就是当年打倒我的那个黑衣少年?”霍小玉点了点头。聂隐娘紧握双拳,似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道:“如此,你一定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他到底是怎样的人?”霍小玉嘴角浮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笑意,叩击皮鼓道:“他,是世间最完美的人。能挥出比红线更凌厉的剑招,能布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阵,也能制造出比我更jīng巧的机关……他是天才,是真正的传奇,人世间无双无对的传奇。”机簧的声音支离破碎,毫无起伏,但仍能从中听出霍小玉对主人的无限崇敬,和一种难以言传的深情。聂隐娘还没有答话,身后的柳毅缓缓踱到玉阶旁,道:“但你还是被这个无双无对的主人抛弃了。当他开始这个游戏的时候,对你并没有丝毫顾惜。”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很锐利,很致命,宛如一把利刃般插入霍小玉的软肋。暗影中,霍小玉的身体仿佛一震,他抚在鼓面上的手指开始颤抖,右手在另一张大鼓上凌乱地敲击着,发出长短不一的声音,良久,这些声音才重新汇聚为有意义的话语:“不错,他抛弃了传奇,只是因为他对传奇绝望。”他深深地顿了顿,缓缓敲击道:“他没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培植的传奇中,竟然会有人刺杀他。为的,只是所谓的zì yóu。”聂隐娘讶然道:“我们中曾有人刺杀主人?”霍小玉冷哼了一声,敲击皮鼓道:“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可笑那人自不量力,最后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可以想象,主人会用多么天才、也是多么残忍的方法,来折磨那位失败的刺客。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莫名涌起,仿佛黑暗中伸出的尖尖细手,在聂隐娘的心上狠狠捏了一下,让她久久没有出言。柳毅的脸sè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仔细地寻找着话中的线索:“你是说,由于这个叛徒,五年前主人已决心毁灭传奇?”霍小玉道:“是的。”柳毅微微冷笑:“那么,为什么五年前他不行动,而是一直等到了现在?”“五年前……”霍小玉的身子又是一颤,手指僵硬在鼓面上,却再也敲不下去。他苍白的脸孔隐藏在漆黑的散发下,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但那双修长的手,却在月sè中不住颤抖。霍小玉的失态,让柳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淡淡笑道:“又或者,五年前,主人已经行动过了,但不是针对所有的传奇,而只是你?”霍小玉一动不动地坐在玉阶顶端,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皮鼓上叩击,时重时轻,却始终敲不出完整的音节。柳毅上前一步,语气也更加咄咄逼人:“你对主人一片痴心,又换来了什么?又聋、又哑、双目不能见物,就是他对你的赏赐?”聂隐娘一惊,抬头望着柳毅,讶然道:“你说他……”柳毅点了点头,冷笑道:“你难道还没有看出,他现在只能靠触摸左面皮鼓的震动,来分辨我们的讲话,只能靠敲击右面皮鼓,来发出声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