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达目送胡三远去,摸出银子掂了掂,冷冷一笑:“当我白痴么!去拿血踪万里?我呸!你领赏银,我去送死?”何班头明白通达,赔本儿买卖是不会干的。海捕公文上的一众案犯,底细早教他摸的清清楚楚。这薛万里凶名远播,杀人如麻,官府十来年也奈何不得,自己凭什么去拿?此人号称“血踪万里”,城里真龙教的朋友屡次提及,要自家小心,万万轻乎不得!
——听那猥琐汉子的,带人前去缉捕?若不是薛万里,兴师动众白跑一趟,定会遭到下属奚落讥笑;若真是薛万里,自已这点人手,怎拿得住那巨寇?到时候儿损兵折将,办砸了差事,免不了知州老爷一顿责骂,在衙门里声望大损;这些倒也罢了,生死攸关的事,万一糊里糊涂丢了xìng命,更连翻本儿的机会也没了!既明其哲,以保其身。管他薛匪方匪,千里万里的,不必理会,吃饭喝酒去也。
何明达晃晃悠悠自去找酒馆,那边二匪犹不知逃过一劫,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吃海喝,渐入佳境了。小方子长这么大,从没吃过如此丰盛的宴席,这当儿正左手抓一油酥鸡腿,右手举一酱大骨头连连猛啃大嚼,吃得满脸油腻眉花眼笑,话也顾不上说了。
薛万里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眼望着小方子凶猛吃相,薛万里眼角含笑,轻声道:“慢些吃,别噎了。”小方子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老薛,你快吃啊!好吃,好吃!”薛万里点点头,举筷夹菜,吃了两口,叹一口气,又倒碗酒一口干了。
小方子见他食yù不振,神sè悒悒的样子,不由微觉奇怪:“老薛,你怎么拉?愁眉苦脸的。”薛万里笑笑:“没甚么,想起一个朋友。”小方子喜道:“你这里有朋友?好事儿啊!叫他来一起喝酒!”薛万里摇头叹道:“这个朋友,向来是不请自到的,现下也不知身在何处,嘿,我估摸着这几天也快来拉!”
“这样啊!”小方子点了点头,抓起一块牛肉塞进口里,又问道:“你这朋友武功历害么?”薛万里嘿嘿笑道:“我瞧着挺历害!哈哈!”小方子眼睛一亮:“和你比呢?”薛万里深吸一口长气:“不好说,我与他打了十几回不分胜负,嘿,有几回差点儿送了命!”
小方子吓了一跳,惊道:“不是朋友么?干甚么拼命比试!两个人都疯了!咦?对了,你身上的伤,是不是让那人害的?”薛万里大笑道:“正是拜他所赐,不过他也没占了便宜去!哈哈,当真是都疯了!”说罢摇了摇头,倒满酒一口饮尽,叹道:“小方子,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是不懂的,拔刀相向的不一定是仇敌,把酒言欢的也未必是朋友!”
小方子瞪大眼睛:“哪有这样的道理!你骗人!”薛万里哈哈一笑:“先不讲甚么道理拉,现下无事,和你说说那人来历,不然等他到了,老薛可就没功夫和你闲扯拉。”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听人说故事,这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小方子抹抹嘴巴,坐正了身子,这就准备开听了。忽然又觉有一处不甚合意,伸手拿起一碗,道:“老薛,我也要喝酒!”
薛万里这会儿脾气好得出奇,只笑了笑,抓起酒坛给他倒了半碗,又给自己倒满。小方子啜一小口,只觉舌头一麻,顷刻之间如有一道火线顺喉而下,所过之处**辣烧了起来,不由喉咙一紧,连连大声咳嗽!
酒乃助兴之物,慨然饮之,愁的愈愁,乐的更乐。常见别人喝得潇洒快活,如品琼浆玉液一般,啧啧赞叹飘飘yù仙,没想到这玩意儿如此难喝!小方子脸上一红,偷望薛万里一眼,生怕给他取笑。薛万里视若无睹,缓缓说道:“那人是天下第一大教真龙教的高手,姓厉,双名无杀。此人使一柄软剑,其剑法迅捷如风灵动如蛇,神鬼难测,江湖得名‘蛇剑’。这厉无杀与我一路缠斗,以命相搏……”
小方子奇怪道:“咦?他为什么找你打架?”薛万里微微一笑:“此事说来话长,前年我在京城整治了一个大jiān臣,惊动了朝庭,派了大批鹰犬四处追杀,嘿!一帮废物,能奈我何?连着来了几批,都叫薛某打得落花流水铩羽而归。我自四海逍遥,无所顾忌,其后又在别处杀了几个狗官……”
小方子听得双眼放光,喃喃道:“好历害!老薛,服了你拉!”薛万里摇头笑道:“也没甚么,只是到了今年九月,朝庭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买通了真龙教的高手来刺杀薛某人,嘿,当真是荣幸之极!”
“就是这个‘蛇剑’罢?”小方子恍然道。薛万里点了点头,又道:“此人是真龙教地府三十三杀手之一,凌厉狠辣,追魂索命从无失手!嘿,这番盯上薛某人,却不知鹿死谁手了!”小方子咂舌惊叹:“哇,三十三个杀手,要是一起上,你可早死翘翘拉!”薛万里啐道:“乌鸦嘴!嘿!三十三杀手,薛某好大面子!”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这真龙教实力雄厚,人多势众却是没错,便是这清州城也有分堂,眼线广布,你瞧——”说着目光斜睨,望向远处一桌。
小方了一转头,只见那桌上已然立起两个青衣汉子,冷眼对望过来。小方子心头一怯,回头低声道:“真龙教的?不好!听见咱说话了!”薛万里哈哈大笑:“莫怕,他们不敢过来!”小方子胆气一壮,又转过头,果见那二人低头耳语几句,一齐转身下楼去了。
薛万里道:“莫去理会,接着说,呃,说到哪儿了?”
“说到蛇剑来杀你!”
“是了,那rì我身在客栈,这厉无杀只身单剑清晨便至,见面一言不发,执剑便刺。嘿!薛某艺高胆大,自是不惧,闪转腾挪,高接低挡,仅凭一双肉掌便与他杀了个不分胜负,你来我往大战八百回合……”
小方子皱了皱眉,心道:“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又吹上了?”但见他说得高兴,也不便打搅,又竖了耳朵去听。
“……后来我和他连伤带累,都躺在地上,打不动拉!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留了句后会有期,便一瘸一拐走了,嘿!果然后会有期,隔了十rì又是清晨便到,与我恶斗一场,不分胜负。如此再三,打了四五回,我得了一身剑伤,他落个筋断骨折,哎,何苦来哉!”薛万里话声一落,重重叹了口气。
他说得轻描淡写,其中凶险之处,外人又怎能体会?两人武功相若,又俱是走的凌厉刚猛路子,搏杀之时生死只在一线,二人实实在在都在鬼门关兜了好几遭。
“哎,一个疯子,一个傻子!”小方子叹了一句,摇头道:“姓厉的发疯也就罢了,你不知道躲起来么?真是够笨的!”薛万里不屑道:“你懂甚么!薛某顶天立地,岂是无胆之辈!”说完冲着小方子古怪一乐:“嘿嘿,你不知道,我和厉无杀打到后来,却也上了瘾,隔上一阵子他不来划上几剑,我便身上发痒心里不痛快!哈哈!”
挨打也能上瘾?怪物!小方子目瞪口呆,无以言表。薛万里笑叹道:“这厉无杀虽是我生死大敌,为人却孤直硬气,甚合薛某脾胃,嘿!算条好汉,当浮一大白!”说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小方子听了个半懂不懂,见他喝得豪气,也跟着叫道:“你服一大白,我服一小白!喝!”端碗猛喝一口,辣得连连哈气,忙去吃了几口菜,又问道:“后来呢?”
薛万里微微一笑:“没有后来拉,只等他前来罢!”
这就完了?说故事都要一波三折,有头有尾的,这老薛口才也太差劲了!小方子叹了口气,自去桌上寻可口的菜肴。此时一桌菜也上齐了,二人又谈笑吃喝半晌,吃得小方子连松了几回裤带。薛万里酒量差实不浅,一坛七八斤的花雕给他喝得一干二净。
人力有时而穷,饭菜再香再想吃,肚皮里也得搁得下才成。小方子终于吃不动了,歪在椅子上连喘大气,小脸酡红两眼发直,瘫了一般。薛万里忍俊不禁,摇头笑笑,喝道:“小二,结账!”那伙计颠颠跑过来,讪笑一声,道:“二位爷吃好了?酒菜一并算上,十三两八钱银子。”
一旁小方子听到吃了一惊,叫道:“怎这贵?黑店!黑店!”一两银子折一千文钱,够寻常人家一月家用,这一顿是吃得痛快,但花费银钱也不至于顶上一年的用项,这店果然够黑,这一回须怨不得小方子大惊小怪了。
伙计低嗤一声,冷笑不语。
薛万里打个酒嗝,摇头晃脑道:“不多,不多!些许小钱,不值一提!”
伙计微笑点头道:“还是这位爷爽快!这就把账结了吧。”
薛万里道:“成!”
伙计道:“十三两八钱银子,爷台……”
薛万里道:“没有!”
伙计一愣:“没有?甚么没有?”
薛万里一乐:“银子没有!”
伙计目噔口呆:“没,没银子怎么结?”
薛万里哈哈大笑:“照结。”
伙计脑子一懵,眨眼间回过神儿来,心里不由又惊又怒:“这厮吃饱了撑的,没事消遣老子!吃白食的也没是没遇上过,哪有吃得如此理直气壮的?早见这二人破衣烂衫,必是穷鬼一双,果不其然!哼,有的好瞧了!”思忖着咬了咬牙,放声大叫:“掌柜——掌柜——这边出事儿啦!”
叫声落处,只听楼梯咚咚大响,地面猛震,眨眼跑上来一个大胖子。这人面似银盆,身圆如球,甚是气派。大胖子呼哧呼哧跑到桌前,拿出手帕擦了擦脑门儿,喘道:“怎,怎么?”伙计手一指,冷笑道:“掌柜的,这两个人吃霸王餐,哼!十几两银子哪!”胖掌柜打量二人几眼,忽地露出白牙,和蔼一笑。
打也好,骂也好,小方子早有准备,这下猛出意外,给他吓了一哆嗦!茫然看去,只见胖掌柜面泛油光眼睛笑作一条缝,好似大肚弥勒降世,轻声细语说道:“二位爷面生得紧哪,初次来小店罢?楼里伙计眼拙,怠慢之处还请莫怪。哎,小店本小利薄,经营不易,我见二位爷气概不凡,想是英雄人物,还请多多照顾!再说一点银钱,怎值得生出事非,到时拳脚无眼,哎!也罢也罢,零头抹掉,十三两便成!”
开门做生意大有学问,须先练眼力,后磨嘴皮。胖掌柜浸yín此道多年,造诣jīng深。那大汉威猛凶恶,神态傲慢,不似善与之辈,那小鬼倒是平平无奇,面前却有一把钢刀!摸不清路数,小心为上,还是先探虚实!自家这番言辞貌似寻常,实是大有才学,寥寥几句,便隐了五六种深意,机灵人物该当自行领会,奉上银两知难而退了。
一念及此,胖掌柜心下暗暗自得,微笑着向二人看去。
小方子打个饱嗝,面露喜sè:“老薛,这小眼睛胖子是个好人!头一回听人说我是英雄,哈哈,妙极!”胖掌柜心里一叹:“这个年纪还小,不知好歹,还得指望大的识大体,明义理!”
薛万里打个哈欠:“没有。”
胖掌柜面皮一紧:“真没有?”
薛万里歉然一笑:“真没有。”
胖掌柜霎时面若冰霜,嗔目大喝道:“来人!”
小方子见他片刻间面孔数变,快得异乎寻常,不由啧啧称奇:“老薛,你看他眼睛,瞪起来也不小啊!”说话间四处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起,一转眼二十几人围了过来。一伙人不是伙计便是厨子,或持擀面短棒,或提切菜钢刀,杀气腾腾怒目相向!
胖掌柜圆眼怒睁,暴喝一声:“拖出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