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贵之咳嗽两声,飘然上前,讪笑道:“二位侠士慢走,不送。”聪明人从来不讲废话的,自双凶破门而入,范员外审其人,度其势,思虑万千,多计相应,也不过廖廖数语。言多必失,岂不见上回退隐时多客气了两句,转眼复出便授人以柄,还不长教训么!讲聊表敬意?对方万一又嫌少怎办?道盛情挽留?这二人八成得吃饭再走!说佩服神力?那姓薛的一高兴,定会将大石头扔进房里!
实是客套不得!
小方子怎知他这话大有玄机?听这瘦员外竟不再拽文,满意点头道:“你这人不坏!钱我就收下了,呃,我俩先不走,还有个事儿得麻烦你!”范贵之心尖儿本就是悬着的,闻言不由一跳直顶到嗓眼儿,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弓起柳躯连连抚胸大咳喘息。小方子挠了挠头,心道我还没说啥事呢!偏头望过一眼,薛万里耸耸肩膀,嘿嘿一乐。
范老爷缓上一口气,登时怒发冲冠,上前就啪啪赏了那草包两记耳光!
“哎,想想罢了!且不说他高居狮首够不到,那姓薛的在身侧如猛虎待噬,怎可自寻死路?哎,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托生——”一念及此,范贵之心里一酸,反而渐渐平静下来。置于死地而后生!又能怎样?谋财掠sè,杀人越货,不外如是!范贵之胸中豪气大发,转头眺望一眼家中老小,深吸一口长气,挺胸抬头道:“请讲。”
小方子怎知这他心里番天人交战?见这瘦员外竖耳恭听,忙想了想,大声背道:“本寨主兵多将广,威风扫地……”一旁薛万里忍不住扑哧一乐。小方子转头犹疑道:“错了么?”薛万里叹道:“威风八面。”小方子点点头,复又背道:“威风八面扫地……”
“这孩子怕是哪个府里打杂的,一门心思只知道扫地,却不知怎生被这姓薛的拐骗至此,又给当作傀儡!”范贵之心下伤感,耳中已漏过两句,忙又侧耳听去。
“近rì生意不好,抢不到钱,十分缺兵少粮,因此特地前来……”
“粮!”
一块大石落了地,范贵之心头顿时一松,又是一紧:“下边废话不必听了,这回钱给他抢到手了,兵自家没有,粮可多的是!此事有些蹊跷,这二位山大王明摆着冒充的,却不知要粮何用?这粮食可是自己命根,便给他二百两金子有些肉疼,回头一石粮随便涨个三一顿说道:
十、万、石。
十万石,几乎是自家粮行全部库存了!范贵之心下又惊又疑:“莫不是给贼人摸了老底儿?这二人却又不似,难不成又是逗自己玩的?瞧模样也不是……”定了定神,转念间又心生不屑:“两个粗人,知道十万石是多少么!八成是嫌银钱少又耍花招!”范贵之上前一步,冷笑道:“怎么个十万石?讲来听听?”小方子一愣,随即喝道:“本寨主算术不好,二当家,算给他听!”
“是。”薛万里上前一步,摇头晃脑道:“我寨一万jīng兵,一兵rì食十斤,一rì用粮十万斤,即千石,十rì万石,百rì十万石,不过三月之量,多乎哉?不多矣。”一人,一天,十斤?范贵之也是吃粮食长大的,登时就发现了其中破绽,心道你寨里养的jīng兵还是猪兵?何其荒唐可笑,竟然还他姥姥的拽文?不伦不类!
“这账不妥!”范贵之皱眉叫道:“rì食十斤,岂有此理?”薛万里还没开口,小方子抢先道:“怎么不对?本寨的兵都能吃,哼,比如二当家,rì食百斤!”方寨主脑子里对斤两认识不足,以为越多越威风,却不知这下胡吹牛皮便吹不破,二当家肚皮也给撑破了。薛万里不好拆穿他,只得默不作声,强运内功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百斤。
他自胡言乱语,范贵之却也无话可说,总不能端上几大盘面饼,真个细考人家饭量罢?无妨,管他jīng兵还是猪兵,别说一万,连根兵毛也没有!没兵何用粮?算来算去,玩笑而已,不心当真。范员外早已发现这最大的破绽,便许他百万石,也得运得走才成!姓薛的力气再大,又能搬多少?此时成竹在胸,自是不会与二人再多作锱珠之争,只在口中敷衍道:“十万石也成,只是粮食散于各行仓库,调用不便,可否缓上几rì?”
小方子皱眉道:“是么?这样啊,真是麻烦!”薛万里摇头笑道:“寨主不必烦恼,粮食就在他家后院。”小方子闻言怒喝道:“大胆,敢骗本寨主!哼,想死么!”范贵之不动声sè,目注薛万里道:“何以见得?”薛万里仰望碧空,叹道:“雀鸟相告。”
范方二人同时一惊,只听他续道:“群鸟清唳而至,集于后院上空不散,当为囤粮所引;啾啾而鸣,久久盘旋不落,只因有护粮丝网阻隔;偶有数只落不复起,惊声凄叫,自是陷于网中不得脱逃!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血泪之悟,醍醐几分?”
小方子听了个半懂不懂,立在狮头上自去眺望空中鸟儿,口中啧啧有声。范贵之怔立场中,一时惊竦难言。早知这大汉非同寻常,武功高不讲,这般眼力见识更令人心惊!后院种种,如同亲见,这言外之意——
不及深思,方寨主观鸟已毕,低头大叫道:“老骗子!哼,这下没话说了吧?”范贵之抬头看他一眼,并不理睬,低头又思。方寨主居高临下,自觉大占上风,殊不知范员外自有定论,草包立得高,依然是草包,何必浪费心思?此时看似平静,着实已至战况最激烈之际,当务之急,是搞定那姓薛的狠角儿!
见这瘦员外老毛病又犯了,小方子霎时心头火起,瞪眼吓唬道:“又瞧不起人么?你是不知本寨主的历害,哼哼,敢把粮食藏起来,信不信我一把火给你烧了!”范贵之猛地打了个冷颤,瞬间对这草包另眼相看,心中jǐng醒万分:“这放火与杀人同列,居诸恶之上,轻则燎物伤发,重至家毁人亡,恁地毒辣!莫轻忽,那小鬼还真干得出来!方才石狮离奇入院,多半也是他出的馊主意!不能过于藐视这草包!
情势紧迫,也只好硬挤出几道笑纹,上前仰着脖子,尖声细语连连赔罪。方寨主怒意未平,只是冷笑不依。范员外无奈,只得大拍马屁,连用“英雄、好汉、高人、威风、伶俐、俊秀、文雅”等十数动听水词,才浇熄了这团无名业火。范贵之抹把泠汗,暗中连道侥幸,实不该忘却一事。凡草包,有一共同特xìng——最不喜别人轻视于己!一旦被人小瞧了,愤怒中又引出另一共同特xìng——遇火即燃!若不及时制止,当即发生质变,成为——火草包!一将烧起,噼叭作响,伤人伤己,同归于尽。
范员外心生感慨,转身而行。身后却是被他搁置已久的大草包了,正无所事事,见老爷向自家走来,忙大步迎上听候吩咐——莫不是要以大欺小,以包制包?万万不可,大小二包草扭在一起,终将化为一巨草包,摩擦生火,不引自燃,徒增火势而已。范贵之另有打算,双方僵持不下,仍需借助外力,黑道行不通,还有白道儿!
清州府!
往rì逢年过节也不曾轻慢了,更与那包大人有几分交情,遇匪求助,正是名正言顺,于公于私府衙也得出面了。为何早些不请?范员外思虑周详,不可轻用!那里一个草包大人带着一窝儿大小草包,来了也是添乱,此时无路可走,也只好将就用了。稻草兵一至,便即无用,唬唬贼人也是好的!
“聊胜于无罢!”范贵之目送熊管家钻出大门,拈须轻叹。快车常于平地覆,溺水多是善泳人。范贵之jīng于算计,殊不知此时微起一念,实是今rì之事最大败笔。堂堂官府便如此不济事么?偌大衙门就全是草包么?稻草兵又只能用来唬人么?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老毛病一犯再犯,今rì之难神仙难救,范府之衰落,便由此念而生。
午时将至,冬rì温阳当头照落,庭院中寒意稍怯。
大小三人伴一石狮,你来我往,谈兴正酣。范员外软语相求——不成!又许以厚礼——不成!复诱以美食——不成!再动以美sè——不成!说来说去总是不成,黑风二虎一门心思就认准了——十万石。范贵之越说越急,怒意愈来愈盛,索xìng抛出最后一式杀手锏,一甩袖子,尖叫一声:“十万石,便与你了!”小方子一愣,眉开眼笑道:“二当家,成了!”却见二当家眉头紧皱,竟然看似有些烦恼。不由心里奇怪,正待发问,猛听那瘦员外冷笑一声,又道:“唤来你那一万jīng兵,取了我这十万粗粮回寨罢!”
方寨主一根兵毛也没有,闻言却也不慌。昨夜一番密谋,辛苦背词,此时即将大功告成,这最后一关自是早有准备,当即面孔一板,清清嗓子,背出了剧本上最后一句台词:“本寨主不用兵运粮,哈,清州城十几万百姓,自会来帮忙!”
范贵之微微一怔,随即心中恍然,终知这二位今rì登门拜访,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二百两自是稳拿,十万石也是真要!劫富济贫,想当英雄?人人称颂,四海扬名?却拿别人钱物胡乱施舍!何等好算计,端的会思量!范员外咬牙切齿怒目而视,胸中恨意如cháo翻涌。半晌,忽狂声尖笑不止,柳身颤抖起伏,势如雨打芭蕉。
“疯了!”小方子惊骇不已,瞠目结舌间,猛见那瘦员外一跃起身,双手叉腰笑喘道:“妙,妙,妙!十万百姓十万米,二位英雄好计较,成!这就去一个个叫来取粮罢!”
“哼!这可是你说的!二当家?二,二当家?”转头见二当家眼神茫然,直直怔立,竟似傻了!眼睁睁看着这二人一个发疯,一个变傻,小方子不由也迷糊了,呆了呆,蓦地大喝一声:“二当家!”薛万里缓缓转身,叹道:“寨主,这十万百姓咱唤不来。”小方子眉头一皱:“叫不来?白给的东西还有人不要么?”薛万里摇头道:“不是不要,而是不信,天上掉银子,换作你信么?”小方子不由摇了摇头,又一转念:“现在粮食白拿,不也好比天上掉钱么?不信也得信了,那又——”再一细想,脑子便迷糊了。
天上掉银子,换谁也不信。今rì硬要掉,方寨主亲眼所见,不得不信,跑到闹市大叫:那边天上掉银子喽,大伙儿快去捡!结果可想而知,不是被当作疯子揍将一顿,就是给看成傻子吐上几口!粮食不是银子,喊送粮食不就成了?但依范员外往rì种种手段,百姓若必选其一,宁肯相信天上掉银,也不相信范府赠粮于民!再者薛方二人均是外来户,素不相识,又如何取信于人?不信便不来,不来这十万石……
麻烦了!
杀手锏一出,场面瞬间逆转,范员外狂笑不已,得意非凡;方寨主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二当家早觉势头不妙,终因漏算一步,导致棋差一招,已是无力挽回败局,枉然费尽心思!奈何?黑风二虎临时抱佛脚,剧情未设计好便上台演,便东挪西借撑到此时,再强拉观众入戏,岂不白rì做梦?散了罢!收了赏钱,草草下台,灰溜溜回家罢!
且莫愁,何必走,世事如棋,变幻莫测,何处有搅局的,何处便有攒场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