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从戈从正,引戈而行,出之以正天下。一说从止,楚庄王曰:夫文,止戈为武。止戈兴仁,不战而胜,天下以归心,听起来很有道理,很美好。奈何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实际情况是——只要有交集,便会有纷争,便有武力的存在。
小至垂髫孩童,大至耄耋老者,下至匹夫之争,上至倾国之役,纵观古今尽览中外,多少人为这一字头破血流,及至命丧!又有多少人因此血流成河,积骨成山!生命何其可贵?明知不美,反而行之,为何,却是为何!非但世人如此,飞禽走兽,游鱼爬虫亦是这般,为了食物也好,为了配偶也好,为了地盘也好,反反复复斗来斗去,斗个伤筋断骨你死我活!许是天xìng罢,一般教人无语。
还有一类,打斗纯为取乐,天生的是非人。更有一类,竟然甚么也不为,为打而打,为斗而斗,惟恐天下不乱!那是天生的战士,令人叹为观止。
无论正戈止戈,这个“戈”总是少不了的。无戈何以正?无戈又止何?这个戈,犹如虎豹之牙,又如鹰鹫之爪,提在手里就是刀枪剑戟,上了战场就是攻守利器。戈为器,又非止器,心中有戈,万物俱为戈!人之拳脚,正如禽兽之爪牙,那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拳打脚踢,人人不用学也会的。正义之师也好,不良之行也罢,终究少不了动用武力。而万事万物各有其道,武亦如是。修而成其技,集而成其术,习而成其艺,通而成其道。自古时而至今朝,或以典籍相传,或以手口相授,无数先人千锤百炼,心血凝结而成,谓之——
武学。
这是一种能力,这是一种本事。且不说学成傲视天下,也不提学以保家卫国,习武,不只为了强身健体,也为了保全自身。生逢乱世人如蚁蛭,若无自保之能,实难独善其身。人,只有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才能更好地生活,或者生存下去。对于方道士而言,武功是必须要学的。不但要学,而且要学好,这件事情方道士是十分重视的。方道士学武功的目的很单纯,那就是——
不给人欺负。
至于欺负别人,那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欺负人要建立在不被人欺负的基础上,那是一个远大的目标,现在来考虑不切实际。方道士挨打大伙儿都看到了,谁个下的狠手儿也不用再说了。方道士以前也挨过打,而脸还经常挨打,什么时候儿也不用再提了。方道士虽然不说,但是心里有数儿,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些都是记在本子上的,将来是要找回来的。若想实现目的,若要达成目标,必须落实到行动上,这一点方道士也是十分明白的。说了这么多,大伙儿也都明白了——
今rì,习武。
期盼已久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他rì的大英雄终于要上路了,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文武双全,惩恶扬善的大志向终将得以实现,便在此时,此刻!天sèyīn沉,寒风呼啸,方殷昂首挺胸傲立场中,一时感天叹地,只觉胸腔之中一股豪气骤然冲起,直入云霄!
“方殷,去一旁扎马。你几人,随为师熟习七十二路擒拿。”吕道长吩咐道。随即小道老道各行其是,有练有问,有学有教,庭院之中一片欢腾。腕如此旋,指这般刁,腰这样拧,臂那样压,师父师父,成是不成?徒弟徒弟,好或不好。一个个态度严肃又认真,连说带比划,全不管那呆立一旁的英雄年少。
“扎甚么马?哪里又有马?”方道士手足无措,茫然问道。吕长廉闻声看过一眼,知他确是不知,便走到近前,肃然道:“马即马步,扎马即是立马步桩。此为武学之根基,强筋骨,健体魄,亦可静心养气,莫以等闲视之,不可轻忽。”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方道士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这马怎么个扎法儿?”
两腿平行蹲立,脚尖平行向前。两膝外撑,膝不过足,胯向前内收,含胸拔背勿挺胸,胸平背圆,两手若抱球,头顶如线悬,你看,这样——
吕道长言传身教,方道士频频点头。
“我会了。”方殷微微一笑,刷地摆了一个架势。虽然差强人意,却也有模有样,吕道长轻轻颔首:“尚可。”立马步桩,天下门派各有其法,并无高低上下之分。少顷吕长廉稍加点拨,前后看看,又道:“便是如此。”天才就是天才,一学就会,那还用的着说么?方道士暗叹一句,得意道:“这个容易!你看,比坐着叉开点儿腿,比拉屎蹲高一些,这就成了!”
吕道长无语。
方殷立起身,掸掸衣角的灰尘,微笑道:“好了,这一样学成了,学别的武功罢。”吕长廉不语。方殷看他一眼,皱眉道:“怎么?这马步儿也扎完了,还要做甚么?难不成扎牛步儿?还是扎驴……”吕长廉仍是不语,只是伸手慢慢向怀里摸去。
方殷见状情知不妙,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头,连连转念间吕老道已将戒尺掏了出来,作势yù击!家伙悬在脑袋上,不明白也明白了,眼见那尺就要落下,方道士忽然福至心灵:“知道了!我接着蹲!”大叫声中蹲身环臂,瞬间摆好姿势——
对待浑人就得这般,不必和他废话,一亮家伙甚么都明白了。吕道长暗叹一声,收回戒尺:“如这般,不可妄动。”扎马就扎马,也不早说!这个老道说翻脸就翻脸,实在不是个东西!总算自个儿机灵,逃过了一劫。方道士松了口气,点头道:“好了,知道了,这马要扎多大功夫儿?”
“你既初习,盏茶时分即可。”
“那是多久?”
“便是饮完一盏茶的时辰。”
“那又是多久?你说明白点儿。”
“没喝过茶么?你怎甚也不懂!”
“你喝,还是我喝?”
“你!”
方殷起身道:“好了,马步儿扎完了。”吕长廉一怔,旋即怒道:“怎又起来了!为师不是说盏茶时分么?”方殷笑道:“我喝茶水,向来一口就干,蹲了这半天,就是八大碗也喝光了!”
一rì十二时辰,一时辰四刻,一刻三盏茶,此为彼时时间计量之法。而茶如人生,需细细品味,这里的盏茶,是指品茶,却非以牛饮海喝而论。吕道长心知此人向来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当下沉喝一声:“立好!”
方道士立好。立得笔直。恭声道:“末将听令!不知师父有何吩咐?”吕长廉深深吸一口气,正sè道:“方殷,你莫想蒙混过关,你现下在想些甚么,为师心中了然。”
二人互视一眼,方殷低下去头。
这老道贼jīng,人老成jīng,果然是个妖道!方道士暗叹一声,垂头丧气道:“这事儿不怨我,扎你那个马步儿太累了,腿脚一会就酸了,浑身都不得劲儿!不好玩,不好玩……”吕道长冷冷道:“那又如何?”方殷抬头笑笑,拿手一指:“我要学那个!他们练的那个,啧啧,七十二路擒拿,听名字就很威风!”
“立不成这盏茶时分的马步桩,今rì你说甚么也是白说,什么功夫也学不得!”吕长廉板着马脸,一字一字说道。
“不学就不学,又有甚么了不起!哼,反正我不蹲这破马步儿了,打死也不干!”方道士闻言大失所望,悻悻发句牢sāo,回过一记白眼儿。吕长廉长吐一口浊气,不再多说,缓缓向怀里摸去……又来这手儿?吓唬谁来着!方殷怒眼圆睁,作出大义凛然的样子,狠狠瞪了过去!
片刻后,方道士乖乖蹲好马步儿,一脸无奈。眨眼间,吕道长旁边亲自记数儿,同样是一脸无奈。就这样罢,没有办法——聪明人,当知进退之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白人,懂得取舍之道,因小失大可不好。
又逃过一劫!方殷暗道一声侥幸,讪笑道:“师父,这盏茶时分,你可得数好了!”吕长廉暗叹一声,点头道:“放心,为师自有分寸。”
不知过了多久,方道士咬着牙撑起身,连连甩胳膊捏腿儿,如释重负道:“好了,成了!”看着很简单的一件事,做起来着实是不容易!肩酸脚麻腿抽筋儿,浑身哆嗦打摆子……这盏茶时分,是怎生艰难?又何其漫长?还不是硬生生拼着命地熬过来了?这样再不过关,那就是没有天理了!可算是,可算是——
成功了!
“时辰未到,重新来过。”一道冷冰冰的声音随之而来,将方道士千头万绪的复杂心情,击得灰飞烟灭。方殷又惊又怒,跳脚儿大叫道:“怎又不成!明明过了这好半天功夫儿,我可是费了大把子力气……”
“不成,未及半盏茶时分。”那声音又冷冷送至,将方道士一腔委屈,满腹辛酸通通镇压下去,不留半分情面。方殷大怒,低头猛啐一口,冷笑道:“你说没到就没到?骗谁来着!哼,我可心里有数儿!”吕长廉注视着眼前少年,淡淡道:“其数为何?何处为止?”他自刨根问底纠缠不休,方道士又怎知这许多门道儿?没奈何,只得信口敷衍道:“我自个儿数着了,一二三,三二一,一来二去,呃,数着数着就,到了!”吕长廉闻言摇头,笑而不语。
方殷瞥过一眼,心知这般糊弄不过去,又见他一脸嘲讽之sè,不由大为光火:“那你来说!你又怎知到是不到?”说罢眼睛直直望向吕道长,看他如何应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道士丢了脸面,这是要反戈一击了!只要吕老道答不上来,或是答的不好,一顿难堪的羞辱是绝对,免不了的了!
吕长廉晒然一笑,叹道:“也罢,为师这便说个明白,也好让你心服。”随之一二三,三二一,一来二去说了一番话,把事情交待明白了。方道士直听得心服口服外加佩服,当场无话可说。
一呼一吸是为一息,可以时计。一息很短,不过喘口气的功夫儿,一息又很长,人之呼吸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习武之人气息悠长而稳定,如吕道长一般时常打坐练气的修行人,更可将自身气息了然于胸,以之计时即有谬误,亦不过差之毫厘。
说有分寸,自有分寸,这盏茶时分,以吕道长多年的实践经验可知,乃是三十息左右,上下误差不会超过半息。这边刚刚喘了十几口气儿,那里已经自个儿立起来了——时辰究竟到了没有?自是没到。谁人真个心里有数儿?还是老道。
方殷心知这一局是输定了,一时低头不语。吕长廉喝道:“你既无话可说,还不立好桩步!”没话说是没话说,立桩步是立桩步,这一回,真个打死也不干了!吃力不讨好的玩意儿,那滋味……傻子才在那立着!方道士仍是不语,无声抗议。
吕道长见状亦是不言,默默立在那里,静静注目而视。
你说这叫啥事儿?想练个武功,就这么难么?光叫人学些个乱七八糟的皮毛东西,累不死人也烦死人了!书里头那些个大英雄,真豪杰,一身本事都是哪里来的?那是刷刷地从天上掉,掉身上甩都甩不掉的,怎到了自家这儿……不提了,不提了,运气太背,没遇上高人呐!
方道士紧蹙眉头,心下十分感慨。又如何?已经这样儿了,又能如何?只好这样了。偷眼瞧瞧吕老道,吕老道面罩寒霜,脸sè比天sè还要yīn沉——这个人不好对付,看样子不会放过自己,得想个办法糊弄过去,不能力敌,须得用计!聪明人都会用计的,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眨眼之间便定下三条计策,一一扔了过去。
“师父,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呃,下回!下回我再蹲这马步儿!先学点儿别的罢。”方殷一口气说完,静候佳音。这叫作缓兵之计,用方道士的话来说,就一个字——拖。拖到啥时候儿蹲?想蹲的时候儿。究竟啥时候想蹲?别问,再说。
师父不说话,好似没有听到。
方道士暗叹一声,心知此计未成,霎时面sè一苦,低头哽咽道:“师父,我方才抻着筋了!这会儿腰酸腿疼脖子酸屁股疼,这马步桩,我,我实在是,蹲不下了!”说罢频频擦拭眼角,状甚凄惨。这叫作苦肉计,用方道士说法儿,就是装可怜,不必砍手断脚,只需浪费一点儿唾沫,抹到眼角儿也一样使——来看看,都瞧瞧,多么可怜?演得多像!但凡他有一丁点儿同情心,也得放过自己这个可怜的人了。
吕道长无动于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早知会是这般,纯粹瞎耽误功夫儿!方道士见状一颗心凉了半截儿,再也没心情演下去了。这人简直就是个木头,完全不懂情趣,人家演戏演得这么卖力,就说你看不上,也得拍两下巴掌捧捧场罢?这可好,一点反应也没有,让别人多么难堪……不演了!可惜此计又是不成,好在两计不成,还有一计,这就使来看看!
“师父!你看这天yīn的,哎,怕是要下雪了……咦?那边儿太阳怎又出来了?怪事,怪事!”方殷抬头观云而语,忽又指天大叫,激动复惊奇。太阳公公刚有点儿露头儿的迹象,冷不防给他这一咋呼,登时躲回重重云层里面,再也不乐意出来了。
方道士扫了旁边儿一眼,干咳一声,又指道:“师父你看,树上那个鸟儿叫得多欢!想是吃饱了没事儿干,过来凑热闹的罢!”话音刚落,树上那个鸟儿顿时头一歪,猛地一拍翅膀,扑楞楞飞走了。
“他娘的!”
方殷暗骂一句,看了看吕老道,一时有些尴尬。这一计本是声东击西之计,就是转移视线,迷惑对手的意思。本打算找点儿新鲜玩意儿,好歹糊弄糊弄吕老道,让他糊里糊涂忘了这茬儿,多好?谁知道天公不作美,鸟儿也没眼力,实在是运气背到家,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方道士犹不死心,背着手儿溜溜达达,信步而行。片刻走到一处,俨然道:“不错,练的不错!好好干,一定要用心,用心!无上天尊——”
“无上天尊——”几小道嬉皮笑脸,齐声回道。方道士皱起眉头,冷冷斥道:“严肃点儿!有甚么可笑的?练,接着练!袁世,尤其是你,乐得嘴都歪了,不成体统,丢死个人!”手抬高,脚放低,挺胸抬头撅屁股,这样那样,那样这样,方道士指指点点,众小道乱作一团。
吕长廉始终没有开口,脸上一直没有表情。
半晌,方道士无奈回转,没滋没味儿说道:“算你狠。这样,你划个道儿,我来接着……”说着想了想,又激动道:“说好了,这马步儿我是万万不蹲的,要打要骂随便你,我要是叫唤一声儿,便不是英雄好汉!”说罢挺起胸膛,一脸无畏,只等他掏出家伙,给自己一个——痛快!却不料,这一次吕老道并没有发火儿,也有没大打出手,只笑了笑,道:“你说英雄好汉,是你么?你配么?”方殷闻言怔住。有些意外,有些恼火,有些不甘,又有些不明所以:“你,你说甚么?”
“英雄好汉岂会如你这般,立不好这小小马步桩?英雄好汉又怎会如你这般,只知推三阻四,装腔作势,顾左右而言他?你说,你自己说,有你这样的英雄好汉么?”语声诤诤,忽而转疾,连珠炮一般轰了过去——鸣在耳畔,炸于心底,yù辨无词,无可躲避。
方殷呆立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马步桩,易也好,难也罢,要你立上盏茶时分,并不为过!谁不是这般过来的?为师如此,你师兄师弟如此,上清人人均可立得!为何偏偏你立不成?你是英雄好汉,旁人又是甚么?”话语声声入耳,真真切切,方殷无言以对,面皮涨红。
吕长廉默然片刻,再度开口,语声化为沉重:“莫论英雄,不提好汉,如你这般不知上进,rì后终将成为我上清一脉的耻辱!便为师不责你,同门不笑你,你也会为天下所不耻,沦为所有人的,笑柄。”这话说重了。方老大最怕什么?方老大最怕别人瞧不起。天下所不耻?所有人的笑柄?谁说的?说谁了!只觉兜头一盆凉水泼下,转瞬之间一股熊熊烈火蓦然冲上顶门,方殷霎时不再怕苦,不再怕累,不再理会自己说过的话——
“别说了!我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