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你说甚么?无禅听不懂。”小和尚抬手摸摸光头,愕然问道。方老大呵呵大笑,俨然道:“你没听说过么,听好了,这里头有一个故事——话说刘备关羽张飞有一天碰上了,三个人玩儿得挺高兴,也挺投脾气,就似,呃,就像咱俩一般!后来他们三个就在桃园子里结义,当了兄弟!”
“老大,你说的人无禅都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
“这样么,呃,那你知道赵云赵子龙么?”
“不知道。”
“哎——”
“老大,什么是结义?”
“结义么,就是拜把子!”
“什么是拜把子?”
“拜把子就是拜把子,你可真啰嗦,甚么也不懂!”方老大气道。无禅歉然一笑,低头道:“是啊,无禅什么也不懂,无禅人很笨的。”见他一脸傻乎乎可怜兮兮的样子,方老大心里一软,又有些后悔:“好了好了,也没甚么,我是说拜过把子咱俩可以当好兄弟,很好很好那种!”无禅依然不解,茫然问道:“无禅本就和老大很好很好了,无禅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拜那个甚么把?”
拜那个甚么把?方道士闻言大怒,指鼻喝道:“甚么乱七八糟!你少啰嗦,当我稀罕么?这是看得起你知道么?哼,不知好歹的小和尚,当真没事儿找事儿,好心没好报!”方老大越说越气,气上加急,急眉火眼怒吼一通,又神sè威严双目如冷电狠狠shè了过去——你拜是不拜?说!说!说!
哎呀!
这老大又生气了,小和尚又傻眼了。怎么办?怎么办?无禅慌了手脚,看着张牙舞爪连连逼问的方老大,直急得手足无措满头大汗却不知如何是好!无禅想要哭,因为无禅还是不明白老大要自己做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无禅没有哭,因为无禅至少明白,老大是个好人,老大不会让自己做坏事,在这种状况下要是不答应他无禅可是有点儿不妙……
“拜,拜,我拜!”无禅哭丧着脸说道。方老大转怒为喜,上前猛拍肩膀大笑道:“甚好,甚好,这就对了!告诉你罢,我方老大可从来没跟别人磕头拜过把子,你是头一个!你看,这样多好?”说罢面sè一肃,抬头看着青青朗朗的天空,一时不胜唏嘘。
话说当年住在破庙的时候,每见三作帖,歃血饮誓等等,自是准备得越齐全越隆重越好。方道士所说的家伙,也不外乎这些物什,但此处只有石头草木泥土,便说是宝地,有山有水有喝有喝,又去哪里寻那酒肉香火?说来还是少年一时兴起,再一时终不免草草收场。
不妨,不妨,只要有情谊,就是好兄弟!尝闻撮土为香,天地以为敬,便是以水代酒,饮来又如何?金兰本非金非,兄弟还是兄弟,礼仪不过礼仪,不必太过拘泥。何况聪明人向来头脑灵活,方道士心里自有计较,不必为他担心。少时方老大拍了拍手,哈哈大笑:“成了!小和尚,你过来——”无禅嘿嘿一乐,摸着光头走过去左右看看,真心赞美道:“好!太好了!”方老大打个哈哈,摇头笑道:“拍马屁,哈!小和尚学坏了!你说说,又是哪里好?”
无禅答不出,无禅脸红了,无禅只张着大嘴嘿嘿傻笑。
好么?好也不好——潭边一方绿苔青石,石后倒插一柄柴刀,石上数十山果大大小小写在那两个树皮上头,刚那会儿我不会写来着!”
这叫作金兰谱,是要按长幼写上姓名,后附誓言以为结拜凭据的。当然烧香磕头喝血酒换帖子种种,方老大一时也记不全,再说条件有限,有啥算啥——小和尚,我的写完了,该你写了。无禅拿起一块儿树皮,果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另一块儿也一样,都是潦草不堪难以辨认……
“没办法,这地儿也没个笔——”方殷递过一角尖石,无奈道:“用这个,写我名字下头!对了,你下手轻点儿,一不留神划烂了可不妙!”无禅连连点头,接过石头蹲低了一下一下在树皮上写着,是那认认真真小心仔细专注无比,尽管他并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做什么。
“呃,你姓无,不错,不错!”方老大俨然点头,面露了然之sè。无禅边写边道:“无禅是无字辈的,无禅的师兄弟们也在无字上受戒,是一样的。”方老大怔了怔,奇道:“是么?还有叫无甚么的?”无禅低头慢慢写着字,轻声道:“无花,无果,无智,无勇,无凡,无……”方道士张大嘴巴,喃喃道:“有古怪,有古怪!听着一个儿比一个儿古怪!”
“无心,无悟,无空,无能……”
悟空?无能?方道士又惊又喜,瞪大眼睛颤声问道:“有,有,有叫无耻的么?”无禅已然写就,直起身愕然道:“无什么?老大你认识?他也是个和尚么?”看来是没有,可惜可惜,方老大非常失望地叹了口气,弯腰拿起两片树皮。
无禅。无禅。
工工整整端端正正四个字,一如小和尚般老实规矩,衬得上头两两字迹愈发稀松凌乱,惨不忍睹——好了好了!无禅,拿着!方老大点了点头,郑重地递过一张树皮,和一根长长细细的枯枝,深情凝视着无禅和尚,缓缓道:“无禅兄弟,咱俩这就桃园结义拜把子!再一会儿你我就是真正的兄弟了,比亲兄弟还要亲!”
无禅不明所以,无禅莫名其妙,无禅一手树皮一手树枝怔立当场,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做些甚什么,无禅忽然很紧张,无禅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砰砰乱跳,无禅只觉一生之中恍似从未有过如此的心动时刻!似是惊慌,似是害怕,似是期待,一颗心忽上忽下忽悲忽喜又不知为何……
“无禅,跪下!”
方老大已然跪于案前,神情肃穆拈香而言:“你跟着我说——”无禅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大哭道:“老大!咱们这是在做什么?无禅害怕,无禅害怕呜呜呜!”好端端的怎又哭了?这个倒霉和尚!方道士又惊又怒,扭头儿叱道:“哭甚么哭!过来跪这边儿,跪我屁股后头干嘛?”无禅双膝交错跪行上前,满怀莫名悲喜不能自抑,伏地放声大哭不止!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好好儿一个桃园二结义,给他搞得哭丧一般!这多不吉利?不拜了不拜了!方道士一时间给他哭得心烦意乱,眼睁睁看着这个过于无知极为麻烦的小和尚,不由暗自嘀咕着要打退堂鼓了。但一番煞费苦心布下此局,眼见小和尚慢慢入彀,方老大却也不甘就此半途而废!此时二人万事俱备并肩而跪,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成!这把子,还得拜!
无禅哇哇地哭,不停地哭,哭得悲伤又凄凉,像一个被人拐骗到外地又给人扔到大街上,找不到爹娘也回不了家的小孩。小和尚,别哭,别哭,方老大耐住xìng子,侧身温言软语抚慰,时而抚摸光头,时而衣角擦泪,时而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害人,时而许以糖果玩物连哄带骗,使出浑身解数,忙得不亦乐乎。
好话说尽,和尚照哭。方老大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登时冷哼一声作势起身:“你自个儿哭罢!我走了,不管你了!”无禅一把拉住衣袖,哭道:“老大,无禅不哭了,无禅也不想哭呜呜……”无禅不想哭,无禅不知为何而哭,无禅眼里流着泪,可是心里很温暖——莫名的悲伤得以宣泄,心里只余莫名的喜悦。
无禅破涕为笑:“老大,老大,你要做什么,无禅跟着做!”方道士给他个白眼儿,心道我这儿刚想好词儿,给你一折腾全都忘光了!也罢,也罢,好事多磨。重来,重来,你跟我说。方老大跪于案前,神情肃穆拈香而言:“天在上,地在下,大哥方殷,小弟无禅——你还愣着干嘛?快跟着我说词儿!”
“天在上,地在下,大哥方殷,小弟无禅——”
“等我想想!这又忘了,好了!我二人今rì在此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rì死,只求同年同月同rì生!”
“我二人今rì在此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rì死,只求同年同月同rì生!”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了好了,磕头罢!咱俩一块儿磕——一拜天地——二拜高不对不对,这是娶媳妇儿的词儿,等我再想……”
“老大,无禅现下要做什么?”
“这儿也没酒,来,喝口水得了!对了,以后要叫我大哥,我是大哥,你是无禅小弟!”
“大哥!”
“兄弟!”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之言,其臭如兰。就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小山峰上,两眼一抹黑的无禅和尚,在说懂不懂半吊子的方道士带领之下,举办了一个简单而潦草的仪式,当下糊里糊涂来了个义结金兰。说是儿戏,道是嬉戏,还是逢场作戏,都不过是一场游戏。哭过笑过,玩过闹过,罢了。
然而苍天有眼,当知大地有情,共饮一掬山泉水,此时无声胜有声。红rì照耀大地,天空碧蓝如洗,花伴桃李梅杏,风和草木山石,鸟儿当空而舞,蝉儿纵声歌唱,天地共作吟咏,何人得此殊荣?好或不好,万物在眼中,是或不是,兄弟在心中。
泉边衣袂飞扬,风动心动情动!
二人执手相望,一时欢喜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