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吃一惊!
那人越说越恼,一时声sè俱厉:“你娘是多年陈疾,明明病重难医,现下躺在床上只留了一口气!那棺材寿衣都备好了,你,你!”说着气得胡子直哆嗦,抬起巴掌便要打——莫打,莫打!二大爷,我娘确是病好了!您老这几天没回去啊呜呜!
二大爷?不错!正是,他二大爷!
这是一位长者,衣着朴素,却是大方得体,年已花甲皱纹深深,仍自腰杆儿笔直一脸正气!二大爷闻言将手一颤,皱起眉头疑虑道:“大侄子,话可不能乱讲,你娘她——”大侄子眼含热泪连连点头:“好了,真的好了!全仗着这位神医开就仙方,果然是药到病除,现如今……”闭嘴!二大爷忽地怒喝一声,激动比划道:“你娘的病老夫最是清楚不过,除却扁鹊重生华佗在世,不能,不能!”说罢一指灵秀:“你这妖僧!使了甚么妖法迷住我家孩儿?说,你说,快快说!”
灵秀不说。
二大爷冷哼一声,拱手四方朗声道:“各位,我侄儿为人老实,今rì定是给人使邪术迷了神窍,各位莫要听信于他!哼,好个妖僧,老夫少不得抓他见官,让他也尝尝那牢狱之苦!”说罢挺身上前,面sè凛然伸手便抓——关老汉赶忙拦下,连连陪笑道:“老哥且慢动手,大师可不是那种人,老汉可以为他担保的!”二大爷怒目而视:“不是不是,你又是谁!哼,莫不是与他一伙儿的?闪开,闪开!”关老汉正sè道:“老汉我一生刚正不阿,怎会做那鸡鸣狗盗之事?天地良心,大师实乃世外高人……”
“娘,娘!你怎来了?您老这身子骨儿……”大侄子忽然指着远处大喊大叫,两眼瞪得老大,直似大白天见了鬼一般!众人又是一惊,纷纷侧目——不远处晃晃悠悠颠儿过来一个小脚儿老太,满头白发嘴巴瘪皱,瞧上去比二大爷年纪还大了不少:“你个小兔崽子,叫你带着娘来拜谢活佛,你怎就不听娘的话……”
“大嫂?大嫂!大嫂啊——”二大爷瞪大眼睛失声惊叫,嘴唇哆嗦着看上去比大侄子见了鬼还要惊讶!老太颤巍巍行过来,老者哆哆嗦嗦扶住,二人四目交投——只一眼间,双双老泪纵横抱头痛哭!一个哭道:“老天开眼,嫂子你又活过来了啊!定是我大哥……”一个接着哭道:“你大哥他去得早,天上保佑你大嫂,降下一个活佛,活活活佛啊……”二大爷边哭边说:“老汉瞎了狗眼,生生错怪了活佛,活佛……”说着转身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小老儿有眼不识真活佛,又张口辱骂了活佛,实在是该死该死罪该万死啊!”老太随之颤颤跪下跟着磕头,肩膀一抽一抽早已是泣不成声!田家大侄儿也哭着跟着又跪着……
咦?活佛呢?活佛消失了。
剧情渐入佳境,观众渐渐入戏,就在方才一转间眼,灵秀和尚又跑掉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跑的,谁也不知道他又跑去了哪里。也只能跑了,不跑还能怎样?不跑麻烦就大了——田家三人哭了半天没动静儿,一抬头,愕然,望去,关老汉却是不慌不忙,略一点头,侧目,示意。
无禅还是愣愣地立在原地。
“小活佛,小活佛啊——”哭声再度大作,声声催人泪下!只见磕头连连如捣蒜,额头沾土白发凌乱,可怜无禅和尚又知道些甚么,一时间直惊得目瞪口呆魂飞天外,直挺挺立在那里泥塑人偶一般!这样不好,不好,师父说过说过,这样不好不好,再一时神魂归窍,无禅大叫一声慌忙双膝跪地,一般连连磕头回礼……
你磕我,我磕你,这边儿哭,带得那边儿也哭,无谓的眼泪就这样不要钱似的挥洒着,叫人无语只在心中叹息。场面何其感人,气氛怎生悲戚,这也不过是一出戏,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可叹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在场人人已入戏中,目睹此情此景怎不为之落泪为之感动!这并不是一出戏,大伙儿都看明白了——高僧医术通神且又品德高尚,此番确是普度众生而来,治病救人,不说佛理。事实胜于雄辩,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就在这里!我相信,你还不信么?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反正我是信了。
关老汉肚里笑着说。
呼拉一声众人涌上前去,七手八脚将二位老人扶了起来,随即有人柔声相劝,有人含泪唏嘘,有人翘首以盼只待神医归来,有人匆匆而去告知亲朋好友,热闹,热闹,问的问,说的说;感慨,感慨,哭的哭,笑的笑。再一时终于送走了泣不成声的田家三人,关老汉又大呼小叫追上去——
慢走慢走!莫将这竹篮子忘掉!
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在银子漏不掉。
不该来的既已走掉,不该走的便回来了。灵秀和尚回来了,现场人多又嘈杂,谁也没看见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哎呀!神医出来了!神医神医,快给我看看!活佛活佛,也给我瞧瞧!我是脖子不得劲儿,他是那里老崴脚,你个腰酸腿也疼,别挤别挤挨个儿瞧!大老爷们儿让一让,小女子也瞧上一瞧!不让?还挤?挤这么近?摸哪儿了你?惊呼!娇叫!怒骂!讪笑——圣僧——唐长老——
灵秀低头走过,叹了口气,又看看关老汉,摇头一笑。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心知肚明。
关老汉微笑道:“大师,这样也好。”
是啊是啊,和尚只是给人看病的,其他的事情和尚不想管也管不了。
一笑而过,端然就座。
我先来!
我先来!
我先来的!
你下一个!
你才下一个!
你边儿上靠!
你也靠一边儿!
秩序大乱,人人都挤破脑袋给他瞧!做生意就是这般,要么冷清得不行,要么红火地爆掉,一时间小小摊位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后头有不明白情况的也跟着拼命往前挤,生怕错过了好事儿回去再吃后悔药儿!
咣——咣——咣——
关老汉拿来一面铜锣,咣咣猛敲:“排队排队!都挨个儿站好!要么谁也别瞧!”你又是谁?吃饱了撑的来这里指手划脚!滚,滚一边儿去!众人怒目相向,纷纷扬声大骂!关老汉好整以暇,笑呵呵说道:“老夫关海山,乃是此间质人,二位高僧一切事宜均由老夫打理。”声音不是很大,却刚好每个人都能听到!众人闻言登时一惊,悄声,噤声,无声,再去看那老汉,目光已是有所不同——
何谓质人?说白了就是掮客,有时候也叫经纪人。莫轻乎,这些人可了不得!若无质人给你牵线搭桥,你是想买的买不着,想卖的卖不掉,任你着急上火想要跳楼去死也是没用!没办法,谁教人家是质人呢?更何况老汉还有一层关系没说,此人不但是质人,而且是投资方,你看灵秀和尚一穷二白连吃饭家伙都是人家给的,老板!这才是真正的老板啊!灵秀只是笑,没有说什么。
也没话可说。
不说就是默认了。
众人肃然起敬,纷纷拱手改口道:“老板,关老板,请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说罢乖乖排队,挨个儿站好,低了眉顺了眼惟恐质人一生气大家伙儿都没得瞧!关老板满面红光,关老板神采飞扬,关老板拱着手一一回礼又转身吩咐道:“大猛子,你过来帮大伙儿排队!二丫头,你来收钱!”说着拍拍小和尚肩膀:“无禅,你去给老伯看行李。”
“师父——”
“去罢。”
无禅得了个美差,自然没有半点儿意见,当下欢天喜地地去了。大猛子生气归生气,老爹的话却也不敢不听,光着膀子凶巴巴往那儿一站,说是帮着排队没用,看场子却也个人才!只有二丫头喜从天降,如同中了特等奖,乐得心里开了花儿!待到这个秀红着脸低着头走到那个秀身边,闻着鼻端那不知是何又无法形容的淡淡味道,只觉晕乎乎飘飘然身子简直就快要飞起……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机巧使尽,人气尽得,红红火火的生意终于做起来了!少时诸事打点停当,场面已然井井有条,灵秀大师点头示意,第一个……
“且慢!”远首一人纵声长叫:“我来也!”
我来也?你来勺!众人本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闻声纷纷回头,皱眉喝斥:“排队排队,不要脸的才加塞儿!”关保安更是大怒,挺胸昂首横着上去,以凶狠的眼神和铁打的身板儿加以恐吓!那人直似不见,旁若无人走上前去,抱拳施礼恭声道:“恩公,未期此地能与恩公重逢,习某实是三生有幸,请受在下一拜再拜。”说罢深深鞠躬,神情郑重无比。
“你是?”
灵秀一时茫然,戏还没有演完?但见那人面sè憔悴,眉梢鬓角隐有风霜,腰胯宝刀背插剑,活脱脱一个江湖人士。那人不答,转身四下抱拳道:“各位朋友,此番习某贸然上前,乃是喜逢恩公,专为报恩而来!诸位稍等,容我一言。”见他说得客气,众人当下也不计较了:“快报快报,报完赶紧走人!少在这儿啰嗦!”那人一笑转身,于怀中掏出些许物什轻轻置于案上,又是躬身一礼:“活命之恩如同再造,区区俗物聊表寸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恩公,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言简意赅,听懂就好。众人都听懂了,又见桌上金银夺目,一时均是相顾无言。真金白银,各数十两,说是区区俗物,却也出手不凡。但相较之下,自是生命更加可贵,好个江湖汉子,正是xìng情中人!灵秀叹一口气,灵秀不得不说:“施主留步,和尚并不认识施主。”那人蓦然回首,慨然叹道:“神医不为名利,高僧度人无数,又怎会记得习某这万中之一?大恩不言谢,某铭记于心!我去也——”
你去也,我来也,机巧使不尽也,人气怎尽得也。
和尚一时无语,老汉该出场了。关海山抄起桌上金银,大步上前严肃递过:“这位好汉,大师既是不为名利,又怎会受你钱财?医了便医了,银钱请收回。”那人连连推辞,坚决不肯收回,一时两人你推我让不亦乐乎!关老汉忽然变脸,声sè俱厉喝道:“银钱小事,名节天大!你若执意如此,大师一生清誉必将为你所毁,你,你,你可担当得起!”
话音一落,那人登时如中雷噬,瞪大了眼睛颤声说道:“不错,不错,果是如此!这,这,这又怎生是好?”关老汉面sè肃然,望天叹道:“你若有那感恩之心,不如将钱财散于灾民难民,或为佛祖再塑金身,以报这上天赐予众生的大慈悲!”那人怔立半晌,忽然泪落两行:“一语惊梦,茅塞顿开,是极,是极!”说罢深深凝视关老汉一眼,揣了金银转身长吟而去——天地有正气,世间浩然存,高人,高人,都是高人哪!
高人有几个?能有几个?走了几个又留下几个?反正高人不是很多,大伙儿看来看去看明白了也没看明白,于是相信的死心塌地,敬佩的引为神圣,又有人感动得要哭了!这便是关老汉的生意经,一招儿接一招儿,一环套一环,使人不知不觉信以为真从而受骗上当!当然无所谓真实与谎言,没有人会受骗上当,因为所有的yīn谋诡计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而买卖真正能够做好的原由,或者说生意能够长盛不衰的奇迹,仍旧是那一个字——
人。
关老汉默默返回,深沉叹息以作事后感言,又扬声呼唤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兄弟姐妹,些许小事不必放在心里,大师这便开始疾人行医!”众人连连点头尽皆开颜,灵秀和尚却是yù言又止,看过去,看过去,关老汉注目微笑,低声说道:“大师莫要理会,这一场只是老汉的戏。”灵秀沉吟,旋即一笑,侧过头去。关老汉轻声一叹,喃喃道:“明月之珠,月光之壁,大师自是不急,老汉却是等不及,哎!佛经老汉不懂,这生意经嘛——”
还是我来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