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鹤谷口,兄弟相会。
方殷一来便就吃了三惊,一惊是驴,一惊是象,一惊无禅!
众人多静默,或闭目苦思或比比划划,唯见一群黑驴其间啊啊大叫,极为夺目。
而那巨汉,如象一般立于谷前,使方殷不由得又想起呼巴次楞。
谷口一个光头,远远看去,依稀就是无禅!
“无禅——”一声就是千山万水,方殷登时大喜过望:“无禅!哈哈,我来了!”
依稀,依稀,是幻是真?
但无禅却已不识得他,无禅怔怔地看过去,远处是一个陌生的人——
面容憔悴,肤sè微黑,身形挺拔而修长,隐有风霜,眼睛明亮,衣破缝缝又补补。
剑挑行囊。
这是谁人?无禅不知。无禅愣在那里。
二人远远对望,方殷已见得那正是无禅,熟悉的眉眼,却是陌生的眼神。
方殷也怔住。
是的,无禅已不识得方殷,方殷心里有一点点,失望。
时光,可以改变一切。
好在还有无能大仙,无能大仙可以无视岁月变迁一心超脱生死,就在无禅愣神儿的时候无能就像风一般冲了过去,一语惊醒梦中人:“方哥!殷哥!亲哥啊,我的牛肉干,牛肉干来了!”正如此,有些事情,第一次总是特别特别地难以忘记。牛肉干来了,而且来的不是一般地牛肉干,无能须臾近前一下回到两年前——
“无能,给你。”又是一个油纸包,里头又是牛肉干,他还是那样子嘻嘻笑着:“说好了,你的牛肉干。”可是无能不满意了,这也太少了,轻飘飘,一小包,不是说好山一样大的么?无能大仙非常之不满意,南山禅宗的看门人一下子又将脸沉下了:“这不对!不对!这也太那个,不够吃了!”方殷只看无禅,口里敷衍道:“无能大仙,这可不是普通的牛肉干,这是牦牛的肉,吃起来特别香特别,那个筋道!”
毛牛?毛驴?当然无能才不吃他那一套,因为无能已经吃上了:“果然够劲!有够劲道!”
而无禅已入梦。
他是方殷,无禅的方殷大哥,却教无禅如何识得?
“方殷大哥!”梦醒于刹那,泡影弹指间,无禅眼泪刷地流下却是疯了一样飞扑过去:“啊——————————————————”无禅大哭,悲恸莫名,无禅怎能认不出他?无禅怎就忘记了他!便就无能也能一眼认出了他,而他叫的正是无禅无禅无禅啊:“呜——————————————”
雏生羽翼,蝶儿破茧,这可当真是难为了无禅!
改变不了的是,情义。
“呜呜!呜呜!无禅,无禅,呜呜呜呜——”无禅没有变,无禅还是无禅,无禅大哭浑然不顾众人惊异眼神,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方殷大哥:“无禅不好,都是无禅不好,呜呜,无禅——”真正使无禅伤心痛悔的仍是两年前方殷去到南山禅宗,而无禅在睡觉没有见到他,无禅以为是自己错,无禅对不住他。
当然,不是那样。
方殷泪落,仍是笑着,心中尽是轻松的释然和愉悦的满足感。这一趟,方殷已经来得值了。甚么武林大会,甚么比武夺魁,甚么名扬天下威风神气,那不重要,都不重要。有也好没有也好,成也罢不成也罢,方殷来到万鹤谷,只为见到想见的人。瞧这不是?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无禅和尚,方道士摸摸无禅的头,如同当年一般——
无名泉边,义结金兰。
实则二人不过一朝相识,数rì相处,草草拜了一把兄弟,又哪里会有许多水深火热同生共死的感情?说来不过小孩子的玩笑话,却是双双,当了真。却是无休无止的惦念,却是醒时梦里的牵挂,这就是最简单最纯洁的感情却又是无法言喻的复杂,这就是人与之人间奇妙的某种东西——
这就是缘。
哭过笑过,搂过抱过,无法尽述的欢欣喜悦,就在万鹤谷口就在数万人前,兄弟二人终又聚首。当然是有无能,无能不会消停,眼见无禅师兄和方殷大哥搂搂抱抱好不亲热,无能是又羡又妒眼红心跳:“还有我!还有我!”是的,无能也要抱抱,无能冲上前去硬生生分开二人,便就左搂右抱一手一个:“哈哈哈!毛牛的!”
是有毛牛,还有毛驴,奇异人必有奇异事,方道士一现身,同样震惊了许多人!忽然人群之中一阵大乱,一时摇旗呐喊,惹得鸡飞狗跳,人语马嘶当下驴都惊了:“恩啊!恩啊!一人当先冲上前,百十多人冲过去:“帮主!帮主!帮主来了帮主来了!”正是恩啊帮,带头左护法,人人是激动振奋人人是纳头便拜:“帮主帮主,拜见帮主!”
“恩啊?帮主?”方道士傻眼了,一下子又被打回原形。
是的,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的,所谓无心插柳亦可成荫,太平镇外一人一驴挽救了两个门派百十多人的xìng命,从此江湖之中多了一个恩啊帮。是的,黑驴,就是恩啊帮的标志,恩啊帮的宗旨就是:爱好和平,助人为乐,奉公守法,天下一家。好在还有左护法,这就叫因祸得福,若非左护法不慎买了假票不得入谷,也不会第一个见到这走失了很久的神秘帮主:“拜见帮主!拜见帮主!”
说来不过三。
那人面红耳赤,仓皇而退。这对子貌似简单,实则大有玄机,众人是一字字想一字字拆,对来对去还是对不上。其间几人以为对上,上前又是灰头土脸,这个对子最大的难处就是时间有限,容不得半点取巧。对一对是对不上,过三拳也过不了,眼看午时已近仍无一人对得,自无禅无能过后数万人竟是齐齐止步于文武二关。
方殷在想,如众人一般,比比划划择字解对。
无禅无能在等,一个深情地注视着他的方殷大哥,一个旁若无人地吃着牛肉干。
恩啊帮,百十个人,百十头驴,一齐在等。
过盏茶时分,方殷大步上前,提笔写下十字:“小子不才,斗胆一试。”
马老夫子扫过一眼,又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众人哗然,竟对上了!
方殷过关,且不说众人如何惊诧莫名眼红心跳,也不提无禅无能以及恩啊帮一干闲杂人等如何欢呼雀跃,马老夫子点头了方道士便就算是过关了。实则看到马老夫子方殷只觉亲切,正如见到孔老夫子一般,说来拆字解字孔老夫子也是教过他两天,对上这对子方殷也是灵机一动,那一字正是重阳的重——
百里更千里,暂且过一人。
权来半对,且过一人,这对子难就难在单以拆字不能解,还要加减笔划,于细微处解玄机,更得应情又衬景儿。待得马老夫子扬声念过,三万多人齐齐注目一人,当先过三拳,其后对一对,哥儿俩那是一般地威风神气!武关过的第一人是无禅,文关过的第一人是方殷,二人未入谷已是万人瞩目大放异彩——
“小子斗胆,敢请夫子一试。”不料这还没完,无禅和尚多带了一个拖油瓶无能和尚,方帮主也要帮一帮左护法:“便就借花献佛,小子仍以“树”字立对,夫子可想对上一对?”方殷既已过关,马老夫子正待再出一对,见状也是又惊又奇:“你?你来出对?哈!可笑可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侥幸……”
“权又作妙对,又又少半双,左右也问你,半双怎分树?”夜长梦多,出了再说,方殷不待他一句说完便即出对,自也心里早有准备:“夫子学究天人,自当信手拈来。”马老夫子微微一怔,随即微微一笑:“对上如何?对不上如何?小子出对,夫子不对又如何?”方殷恭恭敬敬回道:“小子无礼取闹,还望夫子高抬贵手,多过一人。”
这原本不合规矩,方殷也知,但既有名对一对,老夫子也是不得不应。马老夫子jīng于此道,生平最好的就是这一口儿,这下给他杀了个回马枪倒不要紧,却也着实让老夫子心痒难搔!看似不动声sè,实则脑筋急转,一字字如同走马灯般于马老夫子脑海中一一闪过:“唔,这样,呃,待我想想,想想。”
“古有七步成诗,今rì七步成对,便以七步为限,如何?”方殷察言观sè,自是趁热打铁。马老夫子正自想到紧要关头,闻言不觉将头一点:“成!”出口醒觉,然已出口,马老夫子瞪过一眼,却也一时豪情大发:“成成成,便依你,七步为限!”不外拆字应对,仍是一个树字,方道士都能对得上来,马老夫子没有对不上来的理由——
七步,是七步,马老夫子踱步,走得极缓。直直过了盏茶时分,七步落定,马老夫子仍是无对。七步去,七步回,马老夫子苦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这对不比上对,这对容易一些,但与上对一般,还是时间有限。时间有限,众人也自焦躁,眼见那一老一少啰里八嗦没完没了,纷纷吵吵嚷嚷大声鼓噪——
权又作妙对,又又少半双,左右也问你,半双怎分树?
对一对的第二个对子来了,正是方殷出的上对,马老夫子大声念过,是在笑着。
又是一张观票,老夫子说话算话,规矩不破,多过一人。
左帮主大喜过望!方才不过随口一问,此时竟得入谷观战!不愧帮主,一个顶俩,马到功成,左右护法!无禅无能大喜,恩啊帮一齐大喜,连人带驴都在叫着,免不了又是吹吹打打溜须拍马。方殷是一谢再谢,马老夫子却已不耐:“走走走,进去罢!”半双怎分树?半双怎分树?马老夫子心无旁骛,只觉那一字破茧yù出——
无禅,无能,方殷,左护法,四人一起入谷。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自是好事又多磨,三人行来万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