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上旌旗猎猎,逐渐增多,层层叠叠,招展不绝,传令声也可时闻,尘嚣已上,渐yù接rì。
这边郊劳队伍里原本大作的鼓乐声,在骇人的巨大军势下,也似乎喑哑了许多。刘涌身后的嘈杂声渐起。
刘涌看到站在最前面的熊心动了动手臂,拢了拢宽大的袖口,肩膀微仰,刘涌知道他深吸了口气。
这位因项氏而被立为王,后来一度夺了项氏兵权,支持刘邦封关中王,又被项羽公然违背,已经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被项羽视为无物的义帝熊心,如今亲迎项羽凯旋,心情自然复杂已极。
按礼,作为义帝,他现在应该坐在郊劳台上,居高临下雍雍浩浩迎接项羽亲卫兵阵,但他却选择了平地端立,还站在队伍最前首,所有侍卫侍女官员都被他安排到了身后。此时的义帝怕是已经做出了自己最大程度的谦卑。
而心情复杂的,不止是熊心,还有刘涌。
心情复杂当然是因为,他很明确地知道未来。
史中有载,项羽此来,便会逼迫熊心离开彭城,远徙郴州,因为项羽四月一出关,便声明熊心的帝王居处,不在彭城,应在郴州。
彭城是项羽相中的地方,他要在这里建西楚万年基业,这里也许会是dì dū,但不能是义帝的dì dū。
在刘涌穿越前的时代,郴州已经发展成了一个繁华的都市。然而在现下这个时候,郴州却在所有十八路诸王领地的最南边,再向南就是南越的地盘了,后来自封南越武王的赵佗这时候应该还正在为统一南越而努力奋斗。让熊心到郴州,相当于流放。
当然这不重要,熊心不用担心在那里会不会水土不服,因为他刚到郴州,就会被暗杀了。至于谁杀的他,信史都说是项羽,而楚地另外三个王也都被牵连进去了,到底谁是主谋谁是凶手,根本是笔糊涂账。但无论是谁杀的,熊心总之是死了。
刘涌的患处正在这里:作为中涓,乃是熊心的贴身侍卫,随熊心徙郴应该是责无可贷的事情,而且像他这样的义帝“亲信”,不想去只怕项羽也不会答应。那么,在历史上,这个刘涌定是陪伴熊心死在郴州了?!
前站迎接的官吏一声喊已经遥遥响起:“西楚霸王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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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迭踏,一队百人轻骑已然先行纵马来到,端的高头大马,人物飒爽,队列极为齐整。盔缨飘处,第一排骏马竟然直直奔向熊心,速度未减,距离已近,空气大震。
来势如此凶急,刘涌直被吓了一跳,心中怒气也由惊而起:熊心无论怎样不济,到目前也仍旧算是天下共认的帝王,项羽军队这是要立下马威吗?
刘涌任中涓经年,职业本能使得他疾行趋前,要挡到熊心前面去。
熊心却袍袖一展,止住了刘涌的前冲,刘涌愣怔下,停在当地。
同时马上众军士掣辔,马身急止,抛蹄而起。
熊心静静站着,不移不动,宽大袍袖被马队突进的风势激荡,后摆一下,拍到刘涌身上。鼓躁起的尘雾腾来,漫过熊心一身。
刘涌本xìng中其实还很有些倔强仗义,飞抛的马蹄惊得刘涌一跳,更激起气来,当下喝道:“尔等无礼殊甚!义帝在此,怎敢纵马急弛?还不速速下马跪拜请罪!”
刘涌这一喝嗓音雄浑,倒是也很增加了点气势。
为首的马上将官身材硕大,浓虬巨目,撇眼看了看扯开嗓子咆哮的刘涌。刘涌愣怔下,正想这是否便是那西楚霸王项羽。
刘涌本尊入府护卫熊心前,项羽已经随军出征救赵了,他没有见过项羽。
那将军却没理他,眼睛一翻,只将手中马鞭抬起,同时一勒辔头,身后骑兵队伍立时向两边分去,又是一片马蹄锤地声响,众骑兵驾马如走路,分阵齐齐整整,马队中间显出一条道路。
此时众骑兵轰然下马,齐齐半跪,喝道:“参见陛下!”声势浩大,旷野回响。
一骑缓行,从队伍中间走近前来。
刘涌立时觉得阳光为之黯淡。
马上这具身躯极为壮大,直为天神一般。阳光从他背后shè来,刘涌看不太清他的面目,只觉得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刘涌听到身后呼啦啦一片跪倒之声,自己有点愣怔。终于忍不住扭回头看看,身后那一片百官以及侍女们,都已跪倒在地上,口中还山呼着霸王如何如何,只是杂乱不堪。
这一下,只剩了熊心和自己还站着,就连后面两排的卫士也都半跪下来。刘涌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支天撑地的感觉,陡觉压力山大。
这样两方人马互相跪倒,各拜对面主子的场景,也着实让刘涌觉得怪异。
来人并未下马,只在马上一拱手,声如洪钟:“陛下别来无恙,寡人重甲在身,恕不行礼了!”
没错了,刘涌确定,眼前这位,便是项羽!
熊心仍旧一动未动,算是受了这倨傲至极的一礼,仰头朗声说:“项王一路辛苦!此去争伐两年,诛灭暴秦,功盖千秋,彭城父老rì夜盼归,如今得迎项王,多备食水,由百官代为转呈,此处距城尚有数十里,项王可下马略作休憩,以承父老之情。”
这也是刘涌头一次听到熊心开口,语音清朗,不卑不亢,一点也不显年逾五旬的老迈。言辞之间也不提自己作为义帝劳军的事,只将彭城父老祭出,不敢自矜身份之意,听得明显。
项羽从彭城出发时,爵不过鲁公,位不过次将,之后熊心只发出过一次拜项羽为上将军的诏书,但这时熊心称项羽为王,自然是承认了项羽分封天下的合法xìng了。
项羽哈哈一笑:“陛下费心,寡人自小惯于行伍,学礼不jīng,对此类三辞三让的jīng奥礼制不甚了了,下马应礼,一定会做出惹陛下笑话的事。路上看到陛下派了人向大军驻地派送凯宴,寡人至为感激!将士们能吃饱,寡人就谢谢陛下了!”
刘涌哑然,心道项羽所说的其实相当有道理。凯旋郊劳,本来通常是要在郊劳台上行一些封赏之事,如今项羽自己给自己都封完了,战利品也都收在自己腰包里一个子也没上交义帝簿库,熊心又能三让什么,项王又三辞什么?
刘涌正自乱想,竟感到额头灼热,他定睛回神,才发觉项羽一双虎目正盯在他身上。
刘涌迎上项羽目光,顿时觉得威压巨大,有低眼避之的冲动,然而来自现代人的那份自傲还是让他定了定目光,并未下移。
项羽两目微眯,已然张口,语调倒尚算温和:“壮士何人?见本王因何不拜?”
饶是这尚算温和的调子,直接针对刘涌而来,却也宛似钟呜,刘涌懵然一怔。有如此气宇的声音,真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莫不就是内功深厚?
这一下,一直一动不动的熊心也扭转头来,面sè微讶地看向刘涌。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站着。
刘涌甚至觉得自己后腿绔边在被身后哪个人向下扯动了数下,意思自然是你赶紧赶紧跪下!
刘涌自己也是呆了,因何不拜?因为我是从21世纪来的啊,我们那旮旯见领导一般是握手……
正惶惑间,项羽那半跪着的众军士齐声一喝:“因何不拜?!”
这一下声震云霄,刘涌真的差一点浑身哆嗦,直接萎顿下去。
敢情这些亲卫连这种吓人的招数也是排练过的,喊得这么齐整……
刘涌陡然振起心神,强稳住身子,急思喝道:“天子旌彰在身,臣难以行礼,我王恕罪!”
项羽眉毛一挑。
他这是照搬项羽不拜熊心时的说辞了。
天子旌彰便是刘涌手中把着的这根粗杆子,用于凯旋劳军,作为向天下彰告军功的象征。至于杵着这根杆子见君王到底是不是不能下拜……反正这时候即便给项羽跪下,也已经失仪在先,免不了要被有司拖出去笞去半条命,不如编个道理,万一要是混得过去……项羽刚才不是也说自己不懂礼么!
项羽下巴微抬,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刘涌。
刘涌心中自然只顾得上紧张地默祷:随行礼官别说话,礼官别说话,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