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堂,还有苏杭。西湖曾别名杭城,古来素有人间胜境美誉。从昆仑山下山之初,李云道便直奔姑苏,如今辗转至西湖,也算是从一处天堂周折到了另一处人间天堂。只是,天堂对于李云道来说并非一味地流连忘返,相反杀机四伏,数次死里逃生让李云道如今对生与死的终极命题思索得愈发透彻。人这一辈子活在世上,总要尽心尽力地做些事情,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换了身便装的李云道叫了一辆出租车,从市局直奔西城区,在市郊一处相对冷僻的新写字楼下方停车。写字楼的背面有一家刚开的星巴克咖啡,此时接近中午,面积颇大的店面里只有一两个客人。
角落里坐着中年男子,一脸愁云掩盖了往日里的意气风发,谁能想得到,几周前还呼风唤雨的东城区公安局局长会落得停职待查的境地?估计连钱强自己都没有料得到。
见李云道走了过来,钱强似乎松了口气,连忙起身:“云道局长,冒昧地约你出来实在是迫不得已。”钱强搓着手,表情有些尴尬,以他一贯的强势风格,能在一个比自己年纪小近十岁的年轻人面前如此卑躬屈膝,似乎让他自己也有些不太习惯。
李云道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和颜悦色道:“钱局在碰到困难的时候,能想到我这个新兵,是我的荣幸。”李云道知道钱强目前的状态,这周的党委会上,市局纪委书记范志宏提出对钱强采取停职待查的处理办法,东城区分局的工作暂时由分局政委马金代为处理。
钱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酝酿措辞,过了片刻才道:“李局,韩晨的案子,有太多的疑点,我想……你最好能亲自过问。”
李云道点头:“目前周成暴毙案和韩晨自杀案以及你的事情,市局党委会上已经通过作并案处理,成立了专案小组,范书记任组长,具体查案工作由刑侦三大队队长曾家狄带队负责。老曾的实力你应该也清楚,如果你是清白的,组织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钱强苦笑,摇了摇头:“我的清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韩晨的案子,我可以百分之一百的肯定,韩晨不是自杀。”估计是怕自己笃定的语气引起李云道的反感,连忙又跟着道,“虽然因为我停职的事情,韩晨的情绪有些波动,但以我对他的了解,绝对不是会轻易轻生的个性。而且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我还跟他见过一面。”
“见过一面?”李云道微微皱眉道,“为什么之前调查组跟你谈话的时候你不说实话?”
钱强听出了李云道语气中的不满,顿时一张脸胀得通红:“其实……其实……也怪我……我那天让韩晨帮我去给夏澜送点东西……”
李云道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钱强口中的夏澜便是那位暴毙的出租车司机的妻子,按钱强的口气,这位东城区公安分局副局长的桃色新闻应该是确有其事。
钱强长长地叹了口气,面色哀苦道:“夏澜是我的初恋,我们俩从小青梅竹马,住对门,又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一直到初中毕业。我那会儿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喜欢人家又不敢说,那会儿社会环境也不比现在,九十年代初那会儿,大多数人还很保守。后来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夏澜上了卫校,再后来,我家从西城搬到了东城,之后联系得就很少了。直到前几年的一次初中同学聚会,我才重新碰到夏澜,那会儿她在市二院做护士,她老公周成刚刚失业,我看她生活得挺清苦,就自作主张,给周成在分局三产下的一个保安公司找了个保管员的工作。夏澜从同学那边听说这件事是我在背后使了力,所以很感激。但周成这个人手脚不干净,干了没多久就被人发现盗窃变卖仓库里的资产,三产那边的人也很为难,我一怒之下便把周成开除了。之后周成便闹了起来,说我跟夏润有一腿我,其实那会儿我跟夏澜之间清清白白,一直到周成经常喝醉酒回去对夏澜动粗……”
钱强将自己与夏澜一路走来的经历娓娓道来,李云道也听得颇为动容,没想到钱强倒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周成再次失业后日日买醉,喝醉便回家对夏澜大打出手,原本钱强还不知情,一次偶然的机会,钱强去市二院探望一位住院的领导,看到脸上青紫、身上更是惨不忍睹的夏澜,顿时大动肝火。
坐在东城区分局一把手的位置上,钱强自然有各种机会接触社会三教九流。在钱强的授意下,作为铁杆部下的韩晨找了位东城区颇有名的大青皮,当晚就把周成拎到郊外“交流”了二十分钟。没想到这下便捅了马蜂窝,原本在妻子面前就颇为自卑的周成一口咬定妻子夏澜肯定跟钱强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开始还只是去钱强家里闹,发展到后来便直接去局里闹,再后来更是利用各种社交网络工作裹挟社会舆论。
钱强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地镇定,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周成的那种无理取闹:“其实一开始,我跟夏澜真的没什么,可是周成一直这样闹,一来二去……我妻子四年前便癌症去世……所以……”
李云道微微叹了口气,站在情感的角度,他是百分百支持钱强的所作所为,一个男人为自己的初恋情人做出一些必要的牺牲,这也是值得尊重和肯定的,尤其是夏澜经常遭受家暴的前提下,钱强的作为更符合一个男人的正常反应范畴。但是作为一名国家公职人员,尤其是国家暴力机关的领导者,钱强的作为便值得商榷了。
“周成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他如何懂得利用网络社交工具来裹挟民意?”李云道一针见血。周成所处的圈次决定了他的意识层次,一个每天为了生计而发愁的底层人士,如何想得到利用网络社会工具来造谣生事?
钱强点了点头:“其实一开始,韩晨就提醒我了,周成大肆造谣的背后,应该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
“韩晨?”李云道听得出,钱强对韩晨的信任,应该早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上司对下属的信任,“他是怎么判断出周成的背后有高手在进行操控?”
提醒韩晨,钱强叹了口气,表情有些伤感:“韩晨得知周成在外面大肆散布谣言的时候,就调查过周成,发现就在他开始散步谣言前,他在建行新开了一个户头,隔天便有人汇进了二十万块钱。”
“查得出汇款人的身份吗?”李云道料到这其中必有金钱交易,只是自己对钱强并不了解,一时间无法判定真伪。
“查是查到了。这件事毕竟没法放到台面上来讲,我有个老同学恰好是建行的副行长,走了他的关系才查到给周成汇钱的是上海的一家外贸公司,但韩晨说这家公司是新成立的,估计就是为了处理周成而注册的皮包公司,韩晨走的前一晚,还给我发过短信,说这家名叫‘荣度’的外贸公司已经被注销,而且注册人的证件均是伪造的。”
李云道微微皱眉,看着钱强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面果然是一条韩晨发来的短信,短信发来的时间显示是韩晨“自杀”的前一晚。将手机推还给钱强,李云道问道:“钱局,对于这件事,你自己的判断是什么?”
钱强微微往身后的椅子上靠了上靠,搓了搓脸,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的确让他这位西湖公安体系的政治明星有些焦头烂额:“要说仇家,我干了这么多年的警察,抓过的犯罪份子也不是一个两个,想搞我的人也不少,但普通的犯罪份子绝不会有这样的周密计划。韩晨跟我汇报后,我仔细地想过,能做出这类动作的人,绝对是对我们公安系统的侦查方案了如指掌的,反侦查意识很强。如果没有韩晨‘自杀’这件事,我可能还在之前抓过的犯罪份子当中寻找目标,但韩晨的死提醒了我。”
李云道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这位昔日公安系统中的明星,一边听他分析一边思考着。
“说韩晨自杀,简直就是太荒谬了。韩晨的个性我非常了解,是个遇事不怕迎难而上的好警察,说他会为了一点点职业生涯的小挫折而自杀,这就仿佛像有人告诉我李嘉诚破产一般荒唐。”钱强不知为何发出一声冷笑,“而且,就在韩晨死的那天早上,他还跟我通过电话,说是自己查到了一些很关键的线索,准备立刻去跟进验证。只是没料到,我等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李云道想了想道:“你跟韩晨到底是什么关系?”
钱强明显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道:“韩晨是我亡妻的远房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