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很神奇的词汇,一个男人要完成从幼稚到成熟的蜕变,大体上都是在成为父亲的那个瞬间。
初秋的西湖,清晨已经有了些许凉意。在飘飞的银杏叶中,怀抱稚童的青年沐浴在晨曦里,步伐轻缓。靠在他肩头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晨光里的世界,柔嫩的指头从翻飞落叶的脉络间划过,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聪慧。
“儿子,这条路上都是银杏树,银杏呢,是最考究耐心的落叶大乔木,二十载结果,四十载才可丰收,就像人一样,长到二十岁才懵懂入世,到四十才终于不惑。”青年掂了掂怀里的孩子,声音缓慢而柔和,他说得颇深奥,似乎一点都不怕怀中的稚童无法理解一般,“咱们中国人对银杏这种树是有特殊感情的,古时孔庙大典时,以多栽银杏以示纪念。嗯,还有很多地方,一些僧侣道徒将银杏视为圣树、神树、佛树,大体上也是觉得这些被称为‘树中老寿星’的神树能庇佑自己和家人。”
怀中的孩子咿咿呀呀,舞动着双手,一脸无奈的青年双手将孩子叉起:“你这孩子,跟十力小时候一个德性,明明是早慧的,就是不肯开口说话。那小神棍是噶举派的教宗,你这又是修的哪门子的闭口禅?”
孩子在青年怀中雀跃着,睫毛闪扑的大眼睛里透出一股子灵气,等青年说完,便用粉嘟嘟藕段般的双臂搂住青年的脖子,发出银铃般的咯咯笑声。
“好好好,你修你的禅便是,如果大师父还在的话,见到你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很欣慰!”青年笑着亲了亲孩子的手掌心,喃喃自语道。
清晨散步似乎成了这对父子每日早上的必修课,李云道练拳舞刀时,坐在一旁毛毯上的孩子看得目不转睛,每每李云道收功擦汗时,小家伙便挥舞着臂膀,仿佛迎接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凯旋大将。接下来便是漫步与谈心,说是父子间的谈心,大多数时间都是李云道自己在絮絮叨叨,或是讲解着某些深奥的道理,或是说着些令人捧腹的故事,又或是看着朝霞一起想象远在西南的蔡家女子此时正在做着什么。
穿过景区里的银杏步道,再走几步便能回到如今住的玫瑰园。吴书联老爷子带着绿荷师姐住进了楼下的平层公寓,老爷子原先说什么都不肯搬进这处处洋溢着资产阶级优越感的富人豪宅区,但搬进来不到三日,便喜欢上了这移步便能换景的资产阶级浮夸风。绿荷师姐倒是更开心,跟小师弟如此楼上楼下住着,不仅能照顾孩子,还能照应小师弟的起居生活,对于她来说,这样简简单单的付出,便是人生的幸福。
李云道抱着凤驹走出电梯,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豆香,便知道是绿荷师姐在煮豆浆。蔡桃夭一直让凤驹喝着母乳,应征去了西南边境后,凤驹便断了奶,虽然有阮钰从美国寄回来的进口奶粉,但吴老爷子却坚持说一定要让孩子每天喝些豆浆,说是这样长大的孩子才聪明——绿荷就是他用豆浆喂大的。带孩子的事情上,李云道从不跟老爷子从争论,自己兄弟三人打小在昆仑雪山光腚跑,也一样长得坚坚实实,男孩子糙养着并不是什么坏事。
早晨打完太极便雷打不动回家看报的老爷子低头透着老花镜的上方看着这风格协调的爷儿俩,咧开缺了几颗牙的嘴笑道:“回来了?大清早的,别让孩子吹风着了凉!”
李云道将儿子放在地板上便任由还不会走路的小家伙满地爬:“老师,小家伙哪有这么弱不禁风!”看着满地找积木的儿子,李云道突然觉得陪伴着儿子成长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
绿荷师姐从厨房出来,便一把将小家伙拎进婴儿床,责怪李云道说:“小师弟,凤驹昨晚有些咳嗽哩,弗能再着凉哟!”绿荷口音里带着粘糯的江南姑苏音,听上去如同吴侬昆曲一般的唱腔。
李云道举手投降,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接近上班的时间,有些不舍,但局里一堆大大小小的事务在等着自己,便匆匆吃了早餐,在儿子脸上亲了又亲才出门。
北京吉普修好后,李云道还是习惯开这辆外表不起眼但骨子里异常狂暴的越野车,外壳皮实,内里被斐大少一群发小暴改过后,马力绝不亚于v8发动机。出小区时,他还不舍地回望了一眼自己家的楼栋,自从凤驹来了西湖后,李云道便无形中多了一份牵挂,这种感觉说起来无比奇妙。
“世之茂”的案子很快水落石出,但却揪出一个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如滚雪球一般庞大无比的传销组织。“世之茂”组织架构的严密和反侦察意识之强出乎有所有办案人员的意料,因许乐案而落网的李刚在经侦老将王喜华的威逼利诱下还是坦白从宽了,但从他口中交代出的种种信息,包括对公司其它五名高层的审讯,都将矛头直直指向本市最大的明星企业云里科技。
云里科技在西湖是一家极特殊的企业,它是当今世界电子商务的领跑者,在纽交所上市后一度市值暴涨接近四千亿,这对于所有在美国上市的中国企业来说,无疑是一针强心剂。可以说,如今的云里科技,不仅仅是西湖的明星企业,也是中国甚至是世界级的明星企业。如果说云里科技涉及传销,这是谁都不会相信的,毕竟云里科技为中国电子商务做出的贡献和成绩实实在在地放在众人的面前,如同一艘巨型航母的云里科技潜心布局人类网络科技的下一个百年,又如何会看得上传销的那点利润?
李云道进办公室不久,纪委书记范志宏笑眯眯地敲门进来:“云道,听说最近你这位超级奶爸当得不太称职啊,昨晚又是加班到十二点?”范志宏最近刚刚接一个新任务——协助省纪委和省高检进行反贪反毒局的职能迁移工作,浙北是其中一个试点省份,昨晚半夜想起一份文件拉在办公室,失眠的老范便来办公室取文件,恰好看到李云道大半夜还拉着刑侦的华山和经侦的王喜华开会,不由得感慨小局长的敬业。
“范书记,坐下聊,我正好有事想请教你!”李云道拉着范志宏在沙发边坐下,将传销案牵扯出的案中案原原本本地给范书记说了一遍,“云里科技是个敏感地带,上次查‘散冰党’的时候就受到了来自多方的阻力,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范志宏皱眉沉吟了半刻,这才缓缓道:“如果是云里科技的话,牵涉的面会很广,云里的老板云骐,相信你也知道的,可以算是当今中国最出色的企业家之一了。他现在全球跑,就算在国内,见的也是各类大人物,就算咱们曲书记像见他一面都不容易。云道,如果你想动云里,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而且如果真要动手,就一定要证据确凿,并且蛇打七寸。”
李云道点了点头道:“我对云骐这个人也是很佩服的,初下山时,我就在很多杂志上见过他的名字,他能成功,绝对有他的道理。我现在初步怀疑,应该是云里科技里有人吃里爬外,上一次是毒品,跟散冰党案挂了钩,这一次是传销案,这说明在背后运作这些违法事情的人要么对金钱有着非常强烈的渴望,要么就是极度缺钱,缺到他不畏惧铤而走险的程度。”
范志宏想了想道:“云骐此人出了名的护短,而且为人极为义气,就怕如果真的是他手下人犯了事,他也会念及旧情,包庇不敢说,但肯定会想各种办法帮那个人逃脱牢狱之灾。”
“嗯,云骐此人能走到今天,跟他的个性有很大的关系,据说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创业元老与他反目,这次在美国上市后,几乎人人成了亿万富翁。范书记,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跟云骐见上一面,你说有没有能说服他揪出蛀虫的机会?”
范志宏摇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是关于云骐和云里科技的一位核心技术工程师之间的故事。”
李云道笑着点头:“这已经成为了一则佳话,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这个故事李云道也是在网络社交平台上看到的,是真是假如今已经无从分辨,但大体上可以从故事本身看出云骐这个人极具领袖色彩的个性。据说云里科技有一位潜心研究网络代码的工程师,一连十个月没有回家,等再次回家时,就接到了一纸离婚协议,这个时候,工程师才知道自己早在半年前就被人戴了绿帽子。离婚后的工程师心灰意冷,受到了极沉重的打击,工作进度也慢了下来,不知这件事如何传到了云骐里的耳朵里,这位极富传奇色彩的企业家做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花钱让一位特殊职业的漂亮女子去勾引了那给员工戴绿帽子的男人,紧接着把男人出轨的视频打了马赛克后放到了网上,又找心理医生疏导工程师,再花重金请婚姻专家为工程师在集团内部找了一个性格和爱好百分之九十九匹配的姑娘,还亲自主持了工程师的婚礼,据说云骐还给工程师的前妻发去了一封结婚邀请函,在婚礼现场,那出轨的女人看着得到幸福的工程师,后悔得嚎啕大哭。故事有些大男子主义,不排除网络上有人添油加醋,但曾经有人拿这个故事问过云骐,那位长相怪异无比的云老板笑而不语,只说了一句“我云里科技的员工是天下间最好的伙计,也是最棒的家人,谁让我的家人痛苦,我就让她哭一辈子”,一句话就足见这位云老板的护犊子的个性和霸气。
范志宏突然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想见云骐的话,有一个人可以帮你。”
“谁?”
“戚洪波。”
李云道微微一愣,一个是如今全中国最值钱的科技集团老板,一个是盘踞浙北黑白通吃的江湖大枭,除了地域因素,这两人似乎并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云骐和老七头?”李云道苦笑,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戚家的身上,看来自己此次浙北之行,是无论如何都要跟戚家产生些纠葛。
“云骐早期还未曾发家时,创业失败数次,欠了一屁股债。那会儿据说戚洪波在江湖上资历也尚浅,也远远没到如今这种一言堂的地步。传闻说是云骐被人逼债,最后请戚洪波出面担保,也护得一家老小周全,因而两家人便成了通家之好。之后云骐在西湖做生意,数次碰到江湖上的刁难,也都是戚洪波出手相助才安然渡过难关。如今云骐成了中国电子商务行业的翘楚后,倒是很多人都忘记了这些陈年旧事。”范志宏是浙北的老纪委,浙北这些年在商界出了几个翘楚,都是体制内茶余饭后的话题,自然也能从某些隐秘的渠道知悉云、戚两家交好的秘闻。
“这事儿我倒是头一回听说!”李云道感慨道,“一个是江湖黑道魁首,一个是科技界的领跑人物,你不说,我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把这俩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人联系到一起。”
“戚洪波有浙北黑孟尝之说,据说此人心胸豁达,交结天下,而云骐也是出了名的护短。云骐发迹后,戚洪波应该是怕影响云家的声誉,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与云家的往来,所以你不知道这件事也不足为奇。我也是有一回跟省纪检的几个老友吃饭,才知道这件事。”
让戚洪波引见云骐?李云道还是稍稍有些犹豫,但琢磨了一阵子,待范志宏离开办公室后,他给戚小江打了个电话。
接到李云道的电话,戚小江也颇是好奇,这位在西湖政界如日中天的年轻局长怎么突然想起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