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洪波沉思许久,戚小江也不去打断他的思路,父亲与云骐之前的友情虽然起源于利益,便终究还是因为性格相投,才能到如今相知相惜的地步。 李云道只是想与云骐见一面,这在戚小江看来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关键是李云道的目的——云骐护短,又极重兄弟情谊,不管云里科技里有没有人涉案,以云骐的脾气,必然会与一查到底的李云道产生冲突,这便不是戚家想要看到的局面。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戚洪波才缓缓抬头:“可以安排他们见面,但我必须在场。”戚洪波脸上的法令纹本就很深,此时更深得如同雕刻出来的一般,他用大半辈子的岁月才在浙北黑道打磨出如今的局面,哪怕现在前有狼后有虎,但人人尊重的江湖地位是需要经历岁月沉淀的。
“爸,我担心云叔的脾气。李云道虽然不是迂腐性格,但云叔向来护短,就算下面人真的掺和了贩毒和传销的事情,他也不定会真的把人交给警察。我怕咱们弄巧成拙,到时候两面都不讨好。”戚小江不无担忧地说道。
“唉!”戚洪波叹了口气,“你云叔的脾气这辈子是改不掉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先保持中立,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只能选择站队了。”
戚小江身子微微一震:“爸!”他没有接着往下说,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跟云骐是一类人,只认死理,而且坚决不会背叛自己的兄弟。但是想到跟那位儒雅得如同学者的公安局长开战,他便有种头皮炸立的恐惧感。
戚洪波看到儿子面色微变,笑着安慰道:“无须担心,如果只是我戚家与他单独对立,赢面不大,但是再加上一个云骐的话,也够这位年轻气盛的小局长喝上几壶了。别忘了,这是在我们西湖的地界上,他一个外来户,能掀起多大的浪?小局长这些年走得太顺风顺水了,是该出来个人给他上上紧箍咒了,否则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了!”戚洪波想通这个关节,脸上惆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多了几份了笃定与得意。
李云道也料到戚家的效率会如此之高,以至于他还没想清楚到底该如何跟云骐此人打交道,便要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云老板了。
车开不进小巷,李云道像将车远远地停在路边,沿着不过臂展宽的小巷走了进来。正值傍晚,橘红的夕阳斜斜地挂在西方的天空,落日的余晖穿过院落里的参天大树斑驳地落在身上。想不出如何应对那位传说人物,李云道便将其抛诸脑后,干脆专心地欣赏着这古城小巷里特有的情境美景。跟着手机导航走了大约十分钟,便看到一处门廊沿伸到道路中央的宅子,朱红的漆柱顶着雨檐,在周遭一片灰白的建筑世界里,显得格外扎眼。雨檐下挂着两只大红灯笼,红色细穂随着傍晚的轻风飘扬。愈宅两个字,毫不显山露水地雕在门头上。
李云道走近,一个戴着无框眼镜的知性女子迎了出来,她手中习惯性地抱着文件夹,看到李云道走了过来,微微一笑,露出四颗白牙:“李先生,里面请!”
西湖俞宅,一代大儒退隐浙北后的栖息地,曾在动乱中破落不堪,上世纪末开始复修,如今再度白墙灰瓦,飞檐楼阁,重峦叠嶂,仿佛又恢复了鼎盛时期的样貌。李云道跟着女子穿过一段矮廊,里面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一人说话铿锵有力,这是戚洪波,而另一人说话语调轻缓,仿佛这世上的任何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一片过眼云烟。
“老板,戚先生,李先生来了!”女子敲门而入,先行汇报,得了应允,才请李云道进入。
戚洪波起身绕过八仙桌,热情地迎了上来:“正提到你呢,说曹操,曹操就到。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
不等戚洪波介绍,那个头不高、长相也颇怪异的中年男人微笑着走了上来:“欢迎李局长,上次小崔借我的卧龙轩招待李局长时,我本该亲自来敬一杯酒,可惜俗务繁忙啊,成天都被他们给我找来的一堆破事忙得团团转,惭愧惭愧!”中年男子正是云里科技的当家人云骐云老板,他一边伸手与李云道握手,一边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云骐有一个忘年老友,是华夏道教协会的副会长,擅长观相之术,也曾授予云骐一些本事,眼前的青年一双单凤眸子囧囧有神,目光如电,眼神如炬,看人一眼仿佛都能将人看穿,瓜子脸,鼻高、口大、额宽,正是老道曾跟他说过的大富大贵之相。
云骐在打量李云道,李云道其实也在打量这位传奇人物。近几年国内的各种杂志和电视专栏都有过诸多对这位云老板的采访,但闻名不如见面,此时看来,这云骐长相的确颇为难看,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但却从头到脚散发出一种奇特的人格魅力,包括他自嘲时的笑容,打招呼时的挥手,总让人觉得,这个人是令人信任的,同时也是让人觉得舒服的。
“云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李云道客道着寒暄道。
“哈哈哈,是丑得不同凡响吧?”不等旁边的两人反应过来,自我解嘲的云骐便抢先大笑起来,随后热情招呼道:“来,坐下聊,今儿我特地请了一位做苏帮菜的大厨,听说你以前在姑苏城工作,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帮我看看,这位大厨是否名副其实。”
戚洪波咧嘴笑道:“吃东西嘛,反正都一个样儿,能管饱就成,我可没那么多讲究!”
“老戚,你现在也是咱们西湖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怎么还跟当初在街头赤膊要债的一样呢?你儿子小江就比你有文化多了。”云骐跟戚洪波开玩笑道。兄弟间的感情就是这样,哪怕一年只打一次电话,但再次见面时也不会有任何一丁点的生疏。
“嘿,云骐,我可跟你说,你老哥哥我这辈子就这点出息了,吃个鱼翅对我来说跟粉条没啥太大区别。小江那小子碰到好时代了,我出生那当口,正碰上自然灾害,吃不饱穿不暖,我印象里,小时候除了过年,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唉,也是穷怕了,否则当初也不会年纪轻轻的,就走了混社会这条不归路!”戚洪波似乎颇为感慨。
李云道笑着问道:“那戚老板你如今后悔吗?”
戚洪波大手一摆道:“后悔?怎么可能后悔?要不是我早点出来混社会,我那一家老小居然起码饿死一半,到现在我也估计刚刚从工厂退休,没准儿还是个看大门的,时不时还要被那些染着黄头发的毛孩子嘲笑上几回,更不用说能跟云骐、还有你李大局长一个个桌子上喝茶吃饭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云骐和李云道两人相视而笑,都不置可否,戚洪波也不以为意,扯开话题聊了聊最近浙北和西湖官场上的变动,这或许也是如今他唯一能跟云骐说到一块儿去的话题。
云骐倒是不介意,天南海北,什么都聊,东北的妹子,海南的酒店,加拿大的海鲜,日本的温泉,李云道虽然没去过加拿大和日本,但他博闻强记,每每云骐说到什么新鲜事物,他都能插上两句,倒是弄得戚洪波最后只能干喝茶。
夜幕降临时,云骐让女秘书安排出菜,转头笑着对李云道说道:“工作上的事情,饭后再聊,如何?”
李云道一愣,随即苦笑:“倒也应该,免得影响了胃口。”
云骐从姑苏请来的大厨手艺很不错,做的都是地道的苏帮菜,云骐是地道的西湖人,却对桌上的苏帮菜赞不绝口,戚洪波却意见不同,觉得这苏帮菜太过甜腻,不符合西湖人的口味。两人的官司打到李云道这里,终于还是李云道说了句公道话:“姑苏与西湖虽然不过两百公里的之距,又都有天堂之称,但菜式口味上仍有诸多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苏帮菜浓中带淡,鲜香酥烂,原汁原汤浓而不腻,口味平和,多用糖,故而咸中带甜,而杭帮菜受宋都南迁的影响,菜肴南北口味交融,讲究“二轻一清”——轻油、轻浆与清淡。云老板这些年东征西战,四方的口味早就习惯了,所以对苏帮菜的甜口也很容易接受,但老戚常年住在西湖,吃的都是夫人亲自下厨做的本地菜,而且戚夫人早年生活在北方,菜肴受北方影响颇多,口味偏重,所以吃苏帮菜自然是不习惯的。”
云骐夹了一片松鼠鲑鱼笑道:“你这个和事佬倒是当得贴切,不过从你自己身的角度来说说,这菜怎么样?”
李云道笑道:“我是北方人,在冰天雪地的昆仑山里长大,吃的多是烤制或红烧,糖用得很少,所以吃苏帮菜倒也不是很习惯。好在我在姑苏城里生活了几年,甜口如今倒也能接受一二,但过了,就有些腻了。”
三人就着酒菜喝了三瓶二锅头,秘书把酒拿上来的时候,云骐还特意告诉李云道,他就好这口,二锅头才是正宗男人喝的白酒。
撤了酒席,上了浓茶,云骐便微笑看向李云道:“云道局长,有什么需要云某人协助的,云某人自当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