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着京城那座山,从山顶到山腰再到山脚,静谧得连往常入夜便开始肆虐的寒风都销声匿迹了。
“就到这里吧!”他并没有像以往那般让司机将他直接送到宅子的门口,而是在远远看到沿山路绵延而上的路灯时,他便下了车,开始步行。
很多年前,这座山上还不曾建那几栋宅子,山路上没有灯,山道上也没有如今这般禁卫森严的哨卡,但却有很多少年时期的欢笑、梦想、期翼和那些难以启齿的情愫。在那段别人看来早已经泛黄的记忆里,这一切对他来说永远都是鲜活的,仿佛那个领头奔跑在山道上的男人发出的爽朗笑声此刻都还要山谷间回荡,而那个总是与那人形影不离的短发姑娘时不时会刻意地放慢脚步,好等着年少的他能赶上他们那些大孩子们的步伐。
他往山道的方向走着,不曾褪色的画面就好像正在眼前,那个曾经蹲下身背自己上山的青年身上特有的气息仿佛此时还缭绕在他的面前……这一切,都令他不由自主地唇角上扬。
“站住,什么人?”不远处传来站岗哨兵的喝声,等看清了他的面容,哨兵慌忙立刻敬礼:“首长好!”
这位陈家幺男冲哨兵笑了笑道:“天气预报说晚上要降温的,通知大家要穿好御寒的大衣!”
哨兵似乎早就跟这位时常上山来看望父亲的男子熟识了,憨笑点头道:“首长放心!刚刚隔得远,没想到您会步行上山,所以一时间没认出来,您别介意!”
陈真武摆摆手道:“没关系,我也是坐办公室坐得太久了,想趁机会多运动运动!”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将口袋里刚刚抽了一根的一包熊猫烟塞进了哨兵的口袋,“打瞌睡的时候提提神!”
哨兵嘿嘿笑道:“首长,您过年给大伙儿分的那条烟还没抽完呢!”
陈真武走过哨岗,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道:“那就留着慢慢抽,打足精神站好岗,哪儿都是保家卫国的第一线!”
哨兵先是憨笑,而后看着那道沿山道慢慢而上的背影,越发觉得刚刚的那句话说得有道理,不由自主地冲着那背影敬了一记军礼他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那张特殊的证件,他这辈子也只看过一眼,毕竟,全华夏两百五十万现役军人中也就只有一个二部,而那个男人恰恰是那个最神秘的军中部门的首长。
沿山道往上走,先是路过山中驻军的营地,站在岔路口眺望着因天气变化正在举行降国旗仪式的营地,所有华夏人都熟悉的乐曲传来,他一直驻立到那进行曲结束,遥遥目送那些将青春和热血都奉献给国家的年轻军人进了营房,这才继续默默登山。
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如此长的独处时间。
人就是这样,在繁忙的世事中越来越多地跟旁人打着交道,越来越多地将时间切割成碎片,也就越来越鲜有机会能静下心神来安静地独自思考一些问题。
夜中的山谷是寂静而神秘的,依旧翠绿的松柏和入
冬便脱了一身绿裳的枯树一道静候守着暖春的复苏。山中没有鸟鸣,没有兽吼,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安静得如同一方真空的世界。
他想着很多这段时间悬而未决的问题,有些很快便有了答案,有些他觉得还需要与部里的骨干共同决策,但唯独有一件事,让他棱角分明的眉梢微微皱起。
那个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他觉得很矛盾!说起来,曾经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觉得,那个人才是最有可能接班所有二部事务的最佳人选,哪怕到此时此刻,他也仍旧觉得,那个曾让东北边境的红毛鬼子瑟瑟抖的男子,那个曾经在东南亚大杀四方的男了,那个只要提到名字就会让敌国情报部门特工心惊胆寒的男子,比他更有资格也更有能力坐上如今这个位置。
可是,他却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
难道说,倾国之力都不能完成的艰难征程,他脱离了祖国强有力的支持着,就能凭一己之力完成了吗?
这两年关于那个“新红门”组织的情报如雪片般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他的桌案上,起先只是在个别行动中碰到了这个组织的人手,一开始无法辨别是友还是敌,但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新红门”的人数次出手相助后,他便开始留心这个神秘却不算复杂的组织“新红门”只与圣教为敌,似乎这个突然崛起的民间组织生来就站在了圣教的对立面,用强悍的实力和不俗的表现证明了它存在的合理性。关于“新红门”的情报越来越多后,某日他不经意地瞥见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留起了及腰的长发,但数十年过去,那曾经无数次让他从梦中醒来的面容却不改当年的飘然脱俗。
于是,他便猜到了,也许流传在京城某个圈子里的某个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当年那个名动京华的男子并不曾在北非那次孤立无援的行动中离世。
相通这一点的他兴奋得整整一夜未眠,而后消失了二十余年的秦白虎归京,他更隐隐觉得,有些事情,可能是注定的,有些辉煌,注定了需要他们这些人来共同谱写。
理着这些凌乱却并非没有逻辑的思绪时,他来到了山道上的第二个叉路口,不远处的停车坪上停着几辆车,他知道,昨日是王家为小家伙举办的二七,今天应该还有些扫尾的事情。想到这里,他深吸了口气,长长叹息了一声,这几年,他一直在观察那个孩子,没有人知道,从那孩子第一次被王小北带回王家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在关注着他。
他与他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他身上没有王抗美当年的恣意纵横的气质,他也没有王抗美提刀便能七入七出敌方军营的实力,但这个明明是王家嫡子却不姓王的孩子,身上有着与父辈们截然不同的隐忍、耐心与睿智,无论是姑苏还是江宁,又或者是西湖和江州,无时无刻都会有人将他的作为第一时间汇总到他那里,所以在峨眉山,他给这孩子抛出第一根橄榄枝。他总是希望,如果抗美的儿子能接掌二部,
这也算圆了自己一个长久以来的愿望吧!
可是,似乎有人不这么想。这让他再一次困惑不已,一个民间组织的力量,再如何纵横捭阖,能强得过这条正在崛起中的东方巨龙?对于那样的安排,他的内心深处是持反对意见的,持掌二部多年的他比谁都清楚,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国家、哪个组织能像二部这般整合如此繁复纷杂的力量因为这是汉家文化特有的魅力,哪怕一个早已经入籍他国的华人,在汉家文化的召唤下,内心深处也总是会倾向于那个曾经培养和培育自己祖祖辈辈的国度。
想到这里,他便想起在这间四合院里,晚年也依旧为共和国疆域和统一而忧心不已的老人,幼年时老人看到自己总喜欢摸着自己的西瓜头,说“陈霖这辈子就养了真武一个好娃子,这孩子将来定是个好兵”。这个评价如今想来,陈真武都不由得唇角上扬,因为自己接手二部的前一日晚上,老爷子也将陈家的人员排布跟他交了底,所有的叔伯兄弟,老爷子一一点评,的确无论是能力还是前景,无一人在自己之上。那么,当年那个曾不惜余力为共和国奋斗终身的老人,又是如何看出来的呢?
四合院里传来人声,似乎是有人在叫孩子们吃饭,清静了许久的院子,居然是这样子热闹起来的,陈真武苦笑一声,如何那个小家伙真的是在缅甸牺牲了,那此刻无论如何,他也要去一去王家的,可是偏偏却是那样的安排,这让他近几日总有个解不开的结,更让他不理解的是,京城里的老爷子们,居然无一例外地默许了那人这一次的远程安排。
他有些替那个孩子鸣不平,在体制里蛰伏了这些年又辛苦为百姓们做下这许多事情,他的个性、他的手腕,都极适合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但是如今却不得不被逼上另外一条道路。
人在世上,想要做些事情,总是需要平台的,总他们生生将那孩子苦苦经营的平台砸得粉碎,如今却要他待在一个破面馆里践行着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在他看来是何等地可笑和浪费!
于是,他不再停留,一路沿着车道旁的石阶而上。
陈家别墅,在夜色中依旧是那样的熟悉,他本想直接进门,却在门口碰到了那位在陈家地位特殊的妹妹。
薛红荷。
今天的薛红荷一反常态穿着素雅,长长的头发挽成了一个发髻,神色间竟是多了一份疲惫。
“回来了!”她坐在门前老爷子经常用来晒太阳的那张长椅上,冲他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
陈真武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嗅到了一丝烟火气,便知道她刚刚应该是去了山下的王家。
“送了些香烛元宝去,其实除了这些,我也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便觉得跟他八字不合,若是他又活过来,我该还还是与他见一面吵一次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哥,他明明是个很讨厌的家伙,可是为什么他走了,我却觉得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