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李云道还在办公室看各地扫黑办递交的进度文件,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竟然快深夜十一点了。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正准备下班,手机便震动了起来。早就已经习惯了二十四小时开机状态,对于这种深夜来电他虽早有足够心理准备,但看到是马文华办公室的来电,还是觉得有些诧异。
“还在加班?没事的话,就来我这儿喝杯茶。”
“好的,恭敬不如从命!”
挂了电话,李云道还是觉得有些疑惑,马文华的声音有些嘶哑,情绪似乎并不那么高。马文华跟西湖的前任书记曲费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定力和情绪的把控,像今晚这样的声音李云道还是头一回听到,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幸好省委大院距离市委大院并不远,只是等走进烟雾缭绕的书记办公室的时候,李云道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有听错,而且情况可能比想象的还要糟糕。马文华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身子深深地陷在沙发上,肘部支着,手指间夹着一根正在徐徐燃烧的烟。
“来了?”马文华示意李云道坐下,但自己似乎并不想改变目前如同软瘫一般的坐姿,只是动了动下巴,让李云道自己拿桌上那包抽了大半的熊猫牌香烟。
李云道看了一眼烟灰缸,十来根烟头都是新掐灭的,这说明马书记整晚都在办公室抽烟。他的第一反应是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能让这位省委常委、市委书记如此犯愁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可是今天中午两人见面时,马书记看上去还都一切正常。他不动声色地从烟盒里取了烟自己点上,叨着烟,就开始摆弄茶几上的茶具。李云道的茶道一流,这是江州官场的共识,马文华也见过李云道泡茶,对他的一手茶道一直是赞不绝口的。见李云道开始泡茶,马书记也终于坐直了身子,将烟头掐灭,看着会面对面的李云道手上行云流水般的动作。
茶香四溢时,马文华不由得精神微振,勉强笑道:“就知道你这一手功夫茶是了得的!”
李云道微笑着将茶盅送到马文华的面前:“泡茶其实不难,最难的是心境。国外有个学者曾经做过一个实验,证明人的思想和感情是可以改变水分子的结构的。所以茶道一门技艺,除了茶叶和器具本身,更多的还是心绪更重要些。”
马文华轻抿了一口茶,摇头苦笑道:“到我这个年纪,应该早就已经修炼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程度,但很多时候……”他叹了口气,并没有接着往下说,默默地饮着李云道泡好的茶。
李云道并没有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没有说什么夜里喝茶会影响睡眠的套道,只是微笑沏茶,而后一边喝茶一边陪马文华抽烟。他清楚,到了马文华这个级别,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马文华能喊自己过来陪他,说明已经对他有足够的信任——一个副部级的大佬敢于在自己面前表露真实的情绪,这本身就是一种信任。
两人喝了会茶,又抽了两根烟,见马文华的状态好了一些,李云道才缓缓道:“马书记,我最近在看一本书,有一些心得体会,想跟您汇报汇报。”
马文华愣了一下,这个时候汇报读书心得?他笑了笑,不知为何,李云道的此举倒是让他心中的焦虑忧思减轻了些许,当下点点头道:“现在坚持每天看书的人已经很少了,你既然在看,说来听听也好。”
李云道微微一笑,往马文华的杯中斟了些茶汤,接着道:“我在看的是一本先秦学术著作,叫《管子》,其中有一篇叫《牧民》篇,当中有这样一段论述: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能佚乐之,则-民为之忧劳。能富贵之,则-民为之贫贱。能存安之,则-民为之危坠。能生育之,则-民为之灭绝。故刑罚不足以畏其意,杀戮不足以服其心。故刑罚繁而意不恐,则令不行矣。杀戮众而心不服,则上位危矣。故从其四欲,则远者自亲;行其四恶,则近者叛之,故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
马文华一直在听,他早就听说李云道学富五车,能让诸子论著倒背如流,这本《管子》是不是他最近读的,他根本就不想去关心,关键是李云道提到的两个字“民心”,深深地戳中了他的要害,却也突然让他的思路变得开阔起来。
他深叹了口气,悠悠道:“看来什么事情都蛮不过你。”
李云道轻笑点头:“能让书记您忧心的,无外于政事,如今对您的心境最能产生影响的,也就是页岩气之事,恐怕是有人在这上面,又做了些文章,让您左右为难了。”
马文华有些吃惊,一直听说李云道在破案上料事如神,没想到今天在自己身上也灵验了一回:“你这个云道啊,果然……”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的那部内线电话,“下午老领导来电话,为了页岩气的事情……”
李云道不用问马文华口中的老领导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从书记如丧考妣的状态上他就能看得出,事情一定在向着马文华期盼的相反的方向发展。
马文华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早知道应该前几天就把跟盘古资本的合作备忘录给签了,还是我太大意了,总想着要上一上常委会,哪怕走个正常的表决流程也好,现在这样……唉!”
李云道此时终于知道,马文华碰到的事情,跟自己所预料的大致相同,一面是能决定马文华未来仕途的老领导,一面是自己的良心和江州百姓,人非圣贤,放到谁面前,都要好好琢磨琢磨,最好能找出一条两全其美的法子。
李云道稍稍琢磨了一下,微微一笑道:“马书记,这件事其实并不难办。”
马文华一愣道:“不难办?”
“将计就计,既然他们为了工业园区下面页岩气的开发权,咱们就给他。”李云道笑得意味深长。
“给他?”马文华眉头紧锁,显然背负几世骂名和仕途的戛然而止之间,他更倾向于后者,这就是华夏自古以来为官廉政者的骄傲,这种读书人的傲骨,构成了支撑泱泱华夏的脊梁骨。
李云道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倒是把马文华给弄糊涂了。
“给他,又不给他。”李云道笑着道。
马文华的政治智慧显然不是夏俊龙这些基层一把手可以比拟的,李云道说完,他就仿佛领会到了什么,丝丝抽气,道:“你的意思是,顺毛捋,然后再让人把开发权抢过来?”
李云道如同喝酒一般仰头饮尽杯中酒,耸耸肩,起身道:“快午夜了,马书记,你开车送您回家休息,明天起来,太阳照旧升起。”
马文华此时心情大好,这样一来,顺了老领导的意,反正老领导也只是说了句,工业园区下面的页岩气现在不开发,要等到猴年马月?但也没说要给谁,只要开发权不在那帮外国人手里,从哪里开始尝试,不还是咱们自己说了算吗?
李云道觉得马文华今天一定能睡个好觉,但自己的睡眠也许就没有保证了,因为对于时不时会出现在自家次卧的那位古姓长辈,他还得想办法去忽悠她一起配合着演这场戏。
回到家,家里的所有灯都开着,李云道用脚趾头想知道,一定是古可人来了。钱在这个女人的眼里,就好像每日都会从天上自然掉下来一般,所以她向来是没有什么省电的概念的,偌大的大平层建筑,被所有的灯照得如同白昼。
“回来了?”
“加了会班。”
“吃饭了没?”
“吃过了。”
两人的对话如同多年的老夫老妻,说完,女人的注意力又重回电视屏幕,bbc的战地记者正在播放发生在中东的战争,她看得目不转睛。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发现李云道并没有回房间,而是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跟自己一样盯着电视屏幕。李云道不喜欢看电视,或者说他很少愿意把时间花在这种单向灌输式的媒体上,这一点古可人很清楚,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跑这儿跟自己看电视?
这女人很聪明,撇了撇嘴,用遥控器关掉电视,蹙眉看着李云道:“有话就说,不用你假献殷勤。”
李云道笑了笑,在这女人的面前,自己的确不需要太过伪装,做真实的自己就好,这也是为何她住在家里,自己却一直不觉得有问题的原因之一。
等李云道说完,古可人也不表态,只是重新由坐姿变为躺姿,修长的双腿翘在茶几上,再次打开电视。
李云道做了个牙疼的表情:“同不同意,您倒是吱一声呢?”
那女人瞥了他一眼:“我要是不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