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京城无月,初春的淅沥夜雨驱散了元宵佳节带来的节日欢笑,给这座承载了太多历史与回忆的城市蒙上了一层潮湿的沉重感。京大后门小巷,细雨中,没有撑伞的绿袄女子蹲在街角,燃烧的火焰印照着那张明显瘦了一大圈的俏脸,往火盆中又放了几张黄纸和银元宝,泪珠子便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朔着往下直掉。
“你走的时候人在西南,一定没多带衣裳,眼下京城倒春寒得厉害,取了纸钱,买些厚衣裳……”绿袄女子哽咽着,不断往火盆中添着纸钱,又从早已经准备好的布袋中取出几样精致的苏式糕点,“今夜是二七,师姐做了几样你最爱吃的糕点,往后每年春节后的那天,师姐都给你做哩……”粘糯的江南口音在京城并不多见,喃喃细语中所蕴含的情思也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
自从那日从王家得了这个消息,她便如行尸走肉般地过了这些日子,那消息她还不曾敢告诉老师,这些天也只敢自己躲在房里偷偷抹眼泪,被老师查觉异样也只能说自己得了重感冒。可是,小师弟真的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了吗?想起那个时不时便会俏皮地在自己额上偷偷亲上一下的家伙,她便心如刀绞,有些话儿,有些心事,还不曾来得及与他诉说,而那个人却已经如同正月里的那场雪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滴眼泪掉落在地上的积水中,倒映着火光的水面荡起圈圈涟漪,泪眼婆娑的她看着那火中不断燃尽的纸发呆,只有手中不断机械地往盆中添着些纸钱,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才发现,不是雨停了,而是她的世界雨停了。
她抬头,看到一把透明的伞,透过伞面还能看到掉落在伞上的雨滴折射着温润的火光。
眼泪便流得更欢快了些,她想起有一本书里说过:当你相念成灾的时候,那个人便会真的出现在你的面前,哪怕,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真的来到了她的身边,她便蹲在那儿,痴痴地打量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任由眼泪不停地滚落却不敢有丝毫的动作,她怕自己的动作太大,而惊扰了魂归京城的小师弟。
打着伞的那青年缓缓蹲下身,一手将伞撑在她的头顶上,一手帮着她将一旁纸盒里的黄纸和元宝往火盆里放着,他微笑着说:“师姐,我回来了。”
绿荷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牙关微微发颤,她想说话,她想再跟他多说几句话,可是却怕惊了小师弟的魂魄,老人家们都说,被惊扰的魂魄就无法再投胎转世为人了。所以她强忍着捂住自己的嘴巴,任由眼泪不断从手缝间流过,却不敢多说出一个字。
直到,一根拐杖重重地落在那将伞下的空间留给绿荷而自己的背脊暴露在雨中的青年身上,便听得那青年哎哟一声疼呼,转头对着一脸怒意的老人委屈道:“老师,能不能轻点打?”
撑着伞的老人站在雨中,执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帮你师姐把火盆处理好再滚进来!”说完,便转身进了不远处那栋无数名人曾住过的那栋木制小楼。
伞下的绿荷先是惊诧地瞪圆了一对杏眼,而后惊诧变为惊疑,之后惊疑化作惊喜,再后来惊喜便成了狂喜,狂喜过后,她便蹲在原地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这是从王家得到那个消息后,她第一次敢这般大声地哭出声音来。
李云道便静静地陪在绿荷的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帮她撑着伞,任由雨水打在自己的身上。
哭吧,哭出来了,一切也就都过去了。
哭声中,便听得绿荷不断用粘糯的江南方言说着些什么,大体上也是不想眼前的青年听到的一些话儿。
火熄灭了,黄纸的灰烬上还有些许燃烧的印记,细雨落在那高温的铁盆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绿荷哭完了,却仍旧蹲着,将脸埋在双臂间,脸颊儿有些发烫——刚刚情绪失控,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胡话小师弟有没有都听到。
“师姐,再不进屋的话,老师又要出来用拐杖抽我了……”那令她这段时间情绪崩溃的始作俑者苦着脸说道。
善解人意的师姐微微抬起头,侧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红肿的眸子,小声说道:“你先进去跟老师说些话,我把这里处理了再进……”
还不曾等她说完,便觉得身子一轻,那人扔下伞,走到她身后,将她整个人呈蹲姿样的抱起,径直走向百米外的那处木制小楼。
“师弟,快放我下来,被旁人看到了不好……”她的声音比蚊子还轻,这瞬间心中的喜悦将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和淡淡的烟草味道,她便觉得这细雨中的无月元宵夜是那样的晴朗和圆满。
“哪里来的旁人!”李云道将门轻轻用脚尖启开,“更何况,别人说什么,对咱们来说不重要,而且我都已经死了,怕什么……”
她连忙反手去捂他的嘴,甚至有些慌张:“都好好儿地回来了,怎么说这样的话,快呸呸呸……”因为被他那样羞人的抱着进来,她的动作有些不便,等看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老师时,便是羞得挣扎起来,“放我下来,我给你煮些姜茶去,你跟老师好好聊……”
她想走,却又被李云道拉着在客厅里坐了下来:“不急,先听我说。”
老人微微睁眼,布满血丝的双眸中有欣慰,有喜悦,还有一丝不解和愤怒,这些天绿荷情绪异样他又岂能不知,只是自己这位女学生怕惹得自己跟着伤心伤身,他也就随了她的意,事实上,在她之前,老人便从秦家得到了消息,从出事那日至今,老人没有一日能睡得安稳,如今见这混蛋家伙嬉皮笑脸地站在自己跟前,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既想拿出年前学生们送的好酒来浮上一大白,又想执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将眼前的家伙抽上一顿。
可是,说到底,回来了,便是好的。
李云道一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一边用最简洁明了语言概括了发生了在缅国的事情,为了保护老师和师姐,对于自己的假死,只说是因为组织需要,甚至于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他都只字未提。
老人听完,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唏嘘道:“特殊战线的事情,当真是凶险无比啊,往后你一定要多加小心,而且既然组织需要你保持假死的状态,你今天就不该来的!”
李云道苦笑道:“老师您放心,除了您和师姐,目前还没有人知道我回了京城。”
老人皱眉道:“那秦朝风和王家……”
李云道点头道:“几位老爷子应该已经知道了,家里姑姑们应该也知道了这个安排,但为了配合这个安排,有些必要的事情还是要做的。我担心您和师姐,所以……”
说着话的时候,绿荷还是起身去厨房煮了姜茶过来,对她来说,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师弟还活着,这便足够了。
接过姜茶,李云道笑着对绿荷道:“接下来还需要师姐配合一下,家里有些大大小小的节点,该哭的还要哭,该伤心还是要表现得很伤心才行。”
绿荷欣然点头道:“今天白天我去趟四合院,家里正在给你办二七,大姑小姑都哭得伤心欲绝,小北小西也跟着抹眼泪,来过几波外人,我都不认得,他们看家里这个样子,在灵前鞠了几记躬也就走了。他们一走,我看到小北就笑了,我回来的时候还想着小北不是跟你感情最深嘛,怎么你走了他还笑,现在想来,是他早就知道了……”
老人抚须欣慰道:“为了配合你,家里人倒也是费尽了心思,只是这样一来,前些年积攒下的人脉怕是……不过一切从头开始也不是坏事,当年你父亲也是奋战在特殊战线的第一线的,如今子承父业,倒也算得上是一段佳话。”
李云道点头道:“是男儿当马革裹尸……”
只是还没说完,便又被绿荷捂了嘴巴,师姐嗔道:“大过节的,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胡话!”她的眼睛仍旧红肿着,但整个人的气色与刚刚相比,已经判若两人。
老人问道:“那往后,怕是不能按时来我这里上课了。绿荷,去我书房的第二个抽屉里,将那册笔记拿过来。”
绿荷取了一册厚厚的笔记递给老人,老人翻开笔记,墨迹飘香,整整一册均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原本想着你的事业越来越好,我这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了,说不定哪天也就一命呜呼,所以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为你写了这册东西,华夏中古哲学至现代哲学的思想脉络,我都为你整理了出来,要看哪些参考书目,要思考哪些哲学本源问题,要与西方哲学如何思辨着看待,我都写在了这册笔记里,你拿回去,得空的时候参照着看看,记住,活到老学到老,哲学只会让你越学越聪明,千万不要放弃了对真理的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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