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五的拳,时而刚猛脆烈气势如虹,时而含蓄内敛行云流水,速度竟是越打越快,到得后来,出拳如疾风,出腿如骇浪,空中居然偶能看到拳腿的残影。
另一侧李云道动作却是越来越慢,愈发显得清静柔弱、淡泊无为,吐纳天地之气,兼并世间阴阳,仿佛那腊梅也是他,那鸟鸣也是他,那晨风中的初春暖阳也是他,他是一切,一切也便是他。
似乎是萍水相逢的二人几乎是同时收功,背着手从堂屋里走出来的老人一脚踹在龙五的屁股上,冷不丁将他的这位关门弟子踹了个踉跄:“还不快去做早饭,晚了五分钟了!”
龙五揉着屁股,一脸忿忿然,怒道:“没看到有客人吗?太不给面子了!”
一身布扣青衫的老人作势要打,吓得龙五抱着脑袋窜进了前面的店堂,片刻后,面店里便传来小伙子灿烂的歌声:“小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老人便也不再去管那每日里吊儿郎当的徒弟,笑眯眯地转向李云道,问道:“这太极看来不是噶玛拔希教的!”
李云道从刚刚就一直在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位看不出岁数的老人,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青衫,须发花白,但看上去精神矍铄,乍一看就看个五十来岁的坊间老头,但直视的他的双眼时,才会发现那对黑色的眸子如同刚刚如世的婴孩一般清亮,丝毫不像步入老年的那般浑浊。听得老人问话,李云道过了一会儿地缓过神来,忙道:“大师傅说我十八岁前沾武必死,加上我幼年身体底子差,大师傅耗费了不少精力才把我拉扯长大,所以武学一道,的确没有从大师傅身上学到一星半点。只是少年时偷看他教大哥和二哥时偷学了些许皮毛,大哥二哥又背着大师傅教了我如果吐纳,而后也就都是自己在瞎领悟了。”李云道如实相告,面对眼前的这位老人,他知道自己没必要藏着掖着,但就算是自己藏了私,也一样会一眼被对方就看出来。
老人微微点头:“太极一道,讲究意、气、力的融会贯通,你打的太极,形似神似,但真正用来跟高手较量,怕是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好在你的领悟力不错,错误的方法、错误的途径居然也能被你练到如今这般,倒也是殊为不易。”
“错误?”李云道奇道,“哪里出了错?”
“你的吐纳用气之法错了。嗯,打个比方吧,就像龙五这小子喜欢各种汽车,这吐纳用气之法就好像是车的引擎,你硬是给法拉利换上一个五菱宏光的发动机,就算外表再如同炫目,真正跑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老人哈哈笑着道,“嗯,好在你悟性不错,也不是完全无可救药!”
“那我该如何……”
李云道刚想问个究竟,却见老人背着手,弓着身子往前方的面店走去:“不急,先吃面,人是铁,饭是刚,一顿不吃饿得慌,我可不是你们年轻小伙子,不吃早饭也能硬撑着,我这把老骨头,吃一顿也就少一顿了,指不定哪天也就跟噶玛拔希那老秃驴一般受了天妒,直接就坐化喽!”
李云道苦笑着愣在了当场,老爷子跟之前自己想象的那副世外高人的形象相距甚远,原以为传说中这位单凭“青龙”二字就可以让无数宵小望而却步的老人会是一个鹤发童颜道骨仙风的老人家,可眼前这位感觉就如同邻家那位不修边幅不学无术还脾气极差的老家伙。
“喂,早饭可是限量供应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再要吃就要等到晌午吃午饭了。”老人的声音在店堂内响起。
龙五额头上还占着面粉的脑袋从玻璃厨房里探了出来:“会不会和面?”
李云道笑着点头:“会一点。”
龙五顿时喜开颜笑:“那成,往后和面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李云道淡然一笑,点头道:“好啊!”
他在院中的水井旁汲了些井水,就着温热的井水洗干净了手,这才走进店堂。
店堂不大,但收拾得相当干净,十来张木桌无一不是一尘不染,刚刚进了店堂的青衫老人此刻却不知去了哪里。
龙五在玻璃厨房里冲他招手,李云道笑着走了进去,学着龙五的样子戴上一只口罩,问道:“一天能卖几碗面?”
龙五想了想道:“昨天卖了八碗,前天少一点六碗,大前天还不错,卖了九碗。”
李云道苦笑道:“一碗面八块?”
龙五一边打开面粉袋一边点头道:“说是八块,但来这儿吃面的都是附近的熟人,嗯,老头儿只让收六块。”
李云道见龙五将小半袋面粉都倒了出来,奇道:“不是最多就卖九碗面吗?需要这么多面粉?”
龙五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只是指着面粉道:“和面吧!”
李云道也没有多问什么,卷起袖子就开始和面,就如同很多很多年前,在昆仑山喇嘛寺里快过年时那般。
只是龙五在一旁看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不对!看我的!”
他站在那捧面粉前,加了些许水,微微吸气,而后按掌虚压,手腕极灵活在面粉中划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圆形,而后身体带动大臂大臂带动小臂,手掌不断挤压案板上的面团,一开始李云道没看出什么,但时间一长,他便看出了些门道:敢情这年纪还不足二十岁的小师叔一边和面还一边在练功,他的身体极具韵律地摇摆着,每次按压的力道都是极均匀的,极富节奏感的动作让身前的那堆面粉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面团。
乓!龙五将那足有两个头大的面团抛向半空,在空中在面团生生扯开,又速度糅和在一起,再抛起再糅合,这样的动作仿佛他早就已经练了上千遍一般。看到这里,李云道冷不丁地微微皱眉,自己的这位小师叔居然在用太极的手法和面?而且很显然,这手法他已经练了成千上万遍,就如同拿筷子吃饭一般自然。
李云道正看得入神的时候,刚刚消失的青衫老人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探云手,怎么样,是不是比你的那些花架子要管用?”
李云道正想说什么,却听龙五埋怨道:“还墨迹个啥,快烧水呀!”
老人瞪了他一眼,转向李云道:“没听到吗,烧水!”
李云道哭笑不得,龙五撇嘴道:“你别往心里,他就那样,越老越懒,平日里太阳一出来就在外头晒太阳,连饭都是我送过去,不到太阳下山绝不肯挪步的。我来吧!”
李云道还是很有眼力价地接了水,点火烧水。
龙五赞道:“你要是天天都来帮忙就好了,老头儿一天比一天懒,我每天在厨房忙得团团转……”
李云道笑道:“我暂时也没地儿去,倒是能帮你一段日子。”
龙五欣然道:“那感情好。”但他马上又忧伤了起来,“家里不够地儿住啊,我睡西厢房,他睡东厢房,要不,你将就着在堂屋睡?”
李云道笑道:“我没那么讲究,有个栖身的地儿就成。”
龙五同情地打量着李云道:“真可怜!”
李云道叹息一声道:“比起那些死掉的,我算幸运的。”
龙五一边将面拉起细条一边点头道:“老头儿跟我说过,这世上的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我就觉得我比别人都幸福!”
“怎么说?”李云道笑着打量自己这位单纯得有些可爱的小师叔。
“比方说,跟你相比,我有饭吃,有地方睡,我就很幸福。比方说,我可以每天坐在这儿看丁香,我就很幸福。比方说,我每天一觉能睡到天亮,无忧无虑,嗯,我就比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幸福。”说着话,龙五看了一眼对面依旧大门紧闭的小超市。
李云道微笑点头:“你果然想得很透彻。”
龙五笑道:“嗯,如果老头儿肯勤快点,我就更幸福了,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当然,要是今天能一口气卖出去十碗面,我晚上就请你喝啤酒。嗯,不过只能喝一瓶,丁香一次只肯赊给我一瓶!我的钱都在老头儿手里,他给我攒着,一半留着闯江湖,一半留着闯完江湖回来娶丁香。”
李云道不知道丁香是谁,但他却很清楚,无忧无虑的小师叔很幸福,幸福到哪怕能抬头多看一眼丁香,他便觉得这世上充满了阳光。
这世间,如今还有多少人会将生活过得如此简单而知足常乐?
“你有没有想过,把面馆做大做强,再开分店?”李云道问龙五道。
“开分店?”龙五顿时瞪圆了眼睛,似乎想到了某种极恐怖的画面,连连摇头道,“开分店,那我岂不是要累死?不行不行!”
李云道笑道:“你可以雇佣人给你和面、下面,甚至还可以雇佣丁香当服务员,当然,让她专门收营也成!”
也许是丁香这个名字刺激到了龙五,他很认真的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不行不行,那样我就要想着怎么卖更多的面,怎么养活更多的人,我会夜里睡不着,睡不着就会不开心,不开心的话,开再多的店也是枉然。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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