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的江南是梅雨季节,如酥小雨下的缠绵惆怅,贞娘觉得骨子那些多愁善感的东西也被蒸腾出来了,加上董月的离开,她忽然觉得心情十分落寞,整个人也消沉了下来。杜氏以为女儿病了,十分担心,特地请了大夫来看,那大夫也是个妙人,非说贞娘肝郁气滞、愁思伤心,给开了几幅『药』让贞娘喝,看着母亲眼泪汪汪的样子,贞娘只好一碗一碗的喝『药』,苦涩的味道缠绵在嘴里,不由更加郁闷起来。
暖语轻巧的身影急急的走了进来,满脸涨的通红,贞娘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小姐,小姐,舅老爷向老爷和太太提亲了!”石破天惊一般的消息,吓得贞娘一个激灵从贵妃榻上坐了起来。
“什么?”
“我刚才去给太太送杏仁脆,在门口听见的,舅老爷说,要给表少爷提亲,就是给小姐提的,我,我听『奶』『奶』的意思,是很高兴啊!”暖语有些惊慌,她是在官员府中做过丫鬟的,很是见过些世面,但凡是官员家的小姐,哪怕只是不入流的笑笑芝麻官,宁可将女儿给高一些的官员家坐良妾,都不会跟生意人做亲的,那是庶出的女儿才走的路,她跟了贞娘这几年,眼看着贞娘在家中的地位颇高,不仅夫人当心尖似的疼着,老爷也高看女儿,那表少爷虽然一表人才,英俊挺拔,可毕竟只是个买卖人家的少爷,还是个白身,哪里配得上小姐?
贞娘听了,愣了片刻,苦笑着摇摇头,自己娘亲的这个想法她早就知道,她娘没什么复杂的想法,也不屑看别人的眼光,对杜氏来说女儿的幸福比那不能吃不能嚼的名声重要多了,杜大壮父子家人口简单,家境富足,自己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舅舅为人爽直大气,自小就疼爱自己,杜石头为人厚道,知根知底,俩人青梅竹马,在杜氏看来这是一桩最好的姻缘了。
暖语见贞娘静默不语,心下着急,忙说:“大小姐,『奶』『奶』不懂那些官宦人家的事物,您可不能错了主意,表少爷虽说一表人才,可毕竟是个白身,您现今可是知县大人的嫡出大小姐,寻个门当户对的少爷才是正经,若使被『奶』『奶』应了这门亲事,您今后出门可要被那些官家小姐耻笑的。”
贞娘懒懒的靠在贵妃榻上,淡淡的瞧着暖语,安静的笑了笑,转开头,看着窗外面被雨水淋的青翠碧绿的芭蕉,远处的风景被雨幕隔着有些朦胧模糊,看上去雾蒙蒙的一片,倒像是山水画中的景致,淡雅飘逸,她摇摇头,轻声道:“暖语,你以前服侍的那家是个什么样?”
暖语一怔,想了想才答道:“是兵部职方清吏司的员外郎李老爷家,李老爷家很是阔绰,娶了七房妾室,出了嫡出的三个姑娘,两位公子,庶出的公子就有四个,并七个庶出的姑娘,家里成日里很是热闹,当家的是大『奶』『奶』,我和俏月都是大『奶』『奶』身边服侍的二等丫头。后来李老爷坏了事,败了,我们就都被发卖了。”[] 后悔药57
“你们『奶』『奶』可快活?”
快活?暖语的脑子似乎没转过来,她不记得大『奶』『奶』有什么快活的表情?只记得府里面似乎每日都有没完没了的事情,官宦人家的人情往返,妻妾之间永无休止的斗法,嫡出子女和庶出子女的争宠,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大『奶』『奶』每日里都在这些事物中忙着,还要瞧着老爷的脸『色』,迎合着他的心思,有时甚至要用身边的漂亮丫头才能将老爷引到自己的房里来绝世相师。
快活?这个词似乎根本不属于一个大门户的当家主母,她的快活是必须建立在自己的地位稳固,没有任何威胁的基础上的,可以小心谨慎,可以步步为营,甚至可以算计歹毒,但这快活?并不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就可以有的啊!
暖语心里似乎有点明白了大小姐的心思,茫然的摇了摇头。
贞娘表情十分平静安详,甚至带着几分历经沧桑的悲凉:“暖语,我不想陷入那些高门大户的后宅里,整日里争宠争利益,争夺当权的位置,勾心斗角,时时刻刻如履薄冰,我只想嫁个简单的人家,夫妻俩人一心一意的过日子,过点随心所欲、平静安乐的日子,这世间女子所追求的夫荣妻贵,我并不稀罕,我要的只是极为简单的安乐茶饭而已。你明白吗?”
那样的日子我过的太久,太累,太疲惫,今生,我只想安稳踏实的过些平静的日子而已。
这些没有人能懂,只能埋在心里而已。
暖语愣愣的点点头,小姐是个心思细密的人,既然她选择了表少爷,作为贴身丫头,她也只能希望小姐没有选错人了。
贞娘又叹了口气,道:“昨儿我托了范太太给你寻个好人家,你和俏月都十七了,也该找婆家了,我今年刚十三,就是定了亲事,也要过了及笄才能出嫁,那就要两年后了,你们那时就十九岁了,只怕晚了。我打算为你们俩脱藉,让你们嫁个殷实的好人家,做当家『奶』『奶』,你若是以后还愿意回来我身边做个管事娘子也使得。”
这件事暖语和俏月已经有了信,只是不知道小姐还要给她们脱了奴藉,一时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忙跪下给贞娘磕头,喜极而泣:“大小姐,大小姐,你待我们的恩情,我们不知道如何报答啊”
贞娘扶了她起来,道:“先别急着谢我,人家还没寻到呢,等我哪日给你办了喜事,你再来谢我也不迟,你和俏月来了四五年了,从北到南的跟着我们,本来我是想着将卖身契还了你们,让你们自己回家的,可俏月说,你们俩家都没什么人了,家里有艰难,怕是你们回去了反倒要再将你们卖了的,索『性』这江南鱼米之乡,人家都富足殷实,寻个差不多的婆家给你们,也不枉你们这么多年待我的情分。”
掌灯时,杜氏当着许怀安,将杜大壮提亲的事情跟女儿说了,又道:“贞儿啊,娘和你爹都觉得石头是个好孩子,你们自小一处长大,知道根底,那孩子待你也好,只是没有出身,可你舅舅和你爹商量了,让石头念几年书,准备考武举,将来谋个武举的出身也行的,再者你舅舅自小当你是自己的女孩一般疼爱,他们家也没旁人,你进门就当家,上面没婆婆,什么都是你自己说的算,有了前头桃花那事,娘是想好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遭罪,娘看不得!”一行说,一行竟落下泪来。
许怀安忙劝道:“你跟孩子说就是了,哭什么呢?好好的让贞儿瞧着难受,你的身子才好,别又哭出什么『毛』病来,平白着遭罪。”又跟贞娘说:“贞儿,你自小就是个有主意有心思的,咱们家你也当大半个,爹还是问问你的意思。”
贞娘低了头,安静了半晌,才道:“自古女儿家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都是为我着想,不愿以女儿的婚事攀附权贵,为父亲铺路,女儿虽然愚钝,这番心意却是懂得,婚事我听爹娘的。”
杜氏大喜,拉着女儿的手不知说什么好。许怀安见女儿明白自己的苦心,也十分喜欢,忙叫人知会了杜大壮,让明日就寻媒人上门。[] 后悔药57
这边杜大壮父子都在前面客房住着,闻听贞娘答应了婚事,喜不自禁,杜大壮拍着儿子的肩,酣畅的笑道:“小子,怎么样?我说你爹出马准没问题吧?这下,你这小媳『妇』到手了,你高不高兴?”杜石头脸羞的通红,手指紧张的捏在一起,从上午杜大壮去提亲就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这样巨大的喜悦一下子砸了下来,他只觉得心里像铺满了蜜糖,勾出了大幅的糖画牡丹,每一朵都美轮美奂,甜蜜如醴,甚至带着深浓的酒香,让他熏染欲醉。
杜大壮看着儿子欢喜,心里也高兴,高兴之余就背着手在地上『乱』转:“这个县衙嘛,咱还是不能住了陌上『药』香最新章节。”
“为什么?”杜石头纳闷,不住这儿住哪儿?
杜大壮昂着脑袋,不可一世的道“你小子,怎么那么缺心眼呢?你们来就是定了亲,这贞娘及笄之前也不能娶啊,咋也得等俩年啊,你们既然定了亲,咱们就得置办房子去了,总不能你来当上门女婿吧?再说了,贞娘嫁了你,那是下嫁,不能委屈了,咱们得置办个像样的住处,将来贞娘过了门才高兴啊。你师父给咱们留下那些金银留着干嘛?带棺材里去啊?咱得风风光光的给你娶媳『妇』,嗯,明我就寻个媒人上门提亲,嗯,然后咱们就出去寻个大宅子,不拘多少钱,定要好的,大的,定亲还要过个礼什么的吧?我记得好像听谁说过这婚事好多麻烦事呢,得三礼呢是吧?”
杜石头挠头,他也不懂,干脆说:“这样,咱明儿问媒人不就行了?”
杜家爷俩在本地人生地不熟,好在范县丞得了信,派了官媒沈娘子来帮忙,这沈娘子是王氏的手帕交,巧舌如簧、八面玲珑,听说是给县太爷的大小姐说媒,赶着就来了,再一听是县爷太太的亲哥哥的儿子,俩家是亲上加亲,更是了不得了,奉承话一说一筐,只把杜石头夸的天上有地上无,英俊伟岸如同二郎神似的,夸的杜石头只好落荒而逃,杜大壮听的都一愣一愣的。
俩家的定亲还是很顺利的,合了八字,纳征时(也就是下聘礼)杜大壮把沈娘子吓了一跳,一般人家下聘不过是三五十两银子,大户人家也不过一千两银子,杜大壮直接送了白银一万两,把个沈娘子惊的差点晕过去,过后跟王氏提及还惊叹呢:“本来看着这爷俩不过是土财主罢了,那小子长的倒俊,可是个白身,我还纳闷呢,太爷怎么舍得把那么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给个白身的,原来竟是我眼拙,那杜家大爷手笔很是不凡啊,一出手聘礼就是一万两,还托我给找了中人,要寻个大宅子,我一琢磨,这肥水不流外人田,就介绍了我那姨表弟,后来我那表弟说杜家爷俩相中了原先城西毕家的碧溪园了!”
王氏一惊:“城西毕家?”那是城西最大的宅院,是前朝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毕浅松的老宅,也是他告老还乡后的归隐之地,占地两里多地,请了江南著名的画师隋若石设计的庭院,雕梁画栋、山石成趣、清溪泻雪,曲径通幽,据说有很多有幸游历过的文人纷纷写诗赞颂,可惜的是,毕浅松的孙子是个出了名的败家子,将好好的一份家业败了个精光,这碧溪园后来落入了薛家大老爷的手上。
“那恐怕不便宜吧?”
沈娘子神秘的小声道:“薛家老爷多精明个人啊,听说是太爷的大舅子要买,生生的压了一半的价格,只要了七万两银子。”
“七万两?”王氏瞪大了眼睛,那杜大壮爷俩来的时候,她也远远的见了,只觉得杜石头少年英俊,还不错,心里有些要给女儿蕙兰问问的意思,后来问出不过是个白身,就歇了这年头,此刻心里不禁十分后悔。
沈娘子见王氏震惊的样子,心里有些得意,接着道:“这还不算呢,问期的时候,杜家那位少爷还真的拿了一对大雁来呢,你也知道,这时候大雁多少见,我做官媒,也十多年没见谁家用真的大雁去问期了,可这位少爷也有意思,说知道大雁是最忠贞的鸟,一生只有一位伴侣,虽死不易,不能用什么鸡鸭来替,楞是自己去猎了两只大雁回来。我瞧着只怕对那许家小姐是真心实意的,只是我没福分,也不知道那许小姐是怎么样的一位美人。”这话当然就是问王氏了。
王氏叹了口气,自己家的蕙兰没福气啊,那样富有、痴心的少年郎错过了:“是个极标致的姑娘,我见了,也只有爱不够的,那行事、品格都是拔尖的,只怕咱这县城里是寻不出一样的了!”
此后的一个多月间,贞娘的婚事传遍了县城,说什么的都有,有惋惜的有羡慕的,说的最多的却是俩家自幼定了亲事的,许怀安虽做了官却不负恩义,仍履鸳盟,将自己唯一的嫡女下嫁商户之子,是个贫贱不移、富贵不『淫』的诚厚君子。倒令许怀安的官声和人缘越发的好了起来,很多原先敬畏的大户和读书人也愿意亲近许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