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哥俩在这咬笔沉思的时候,张泽羽已经从家里走到琉璃厂了,在他的印象中,这附近应该有家铁匠铺的。 以前他来的时候听见过打铁的声音。
自幼习武的张泽羽同学,这时候想学学电视剧里的高手装十三的样子,他闭上眼睛,静听周围,想找一找打铁的声音,进而找到那家铁匠铺的位置。凝神定气一会之后,他感觉耳朵听到的声音果然越来越大,有叫卖声,有车马行人声,而且车马行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你他MA的是聋子啊,走着走着就站路中间不动了。喊你半天你没听见是咋地?”张泽羽转身睁眼一看,身后停了一辆马车,赶车的车夫正指着自己在骂。
“承安,何故出言不逊?”马车上的帘子一掀,里边坐着的人说话了。当他看见前面站的是张泽羽之后,心中不免一惊,暗道“原来是他”
赶车的回答,“老爷,前边有个傻子,走着走着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也不知道这是想碰瓷儿讹人。”
张泽羽连忙道歉,“实在对不起,刚才想了点事情,耽误您行路了。抱歉抱歉。我绝没有要讹您的意思。”
“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车上坐的是谁么?”赶车的狗仗人势开始骂起张泽羽来。
车上的人连忙制止,“承安,出言不逊,快向先生道歉。”
赶车的这位叫承安的车夫只好把鞭子放下,很不情愿地拱了拱手,“刚才小人出言不逊,还望大爷见谅。”说话这态度可是一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嘴上虽然管张泽羽叫大爷,可那态度像他是大爷一样。
“不用不用,是我有错于先,该道歉的是我。”说完躬身一礼,让于路旁。
车夫虽没出声,但是嘴唇动了动,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算你识相”之后,偏腿坐上马车,继续赶路。
走出了一段之后,车上坐着两个人中,年纪小的这位问刚才训斥车夫的那位长者,“父亲,刚才您为什么让承安给那人道歉?就像这样的傻子,撞死他都活该。”
“休得乱语,那是位高人。”年长者训斥了一句。
“高人?我怎么没看出来?”
“行至乱市,可静心思考,可见其专,专必有得。承安恶语相伤,不卑不躁,可见其胸怀气节。你呀,还是嫩了点。”
少年听闻很不以为然,这哪是什么高人啊,就是一傻子,但却没有再和父亲争辩什么。
翻回头来再说张泽羽,他听是听不出来铁匠铺在哪了,那就打听吧,张泽羽打听了一下,这附近是否有铁匠铺。
还真有,就在琉璃厂东口附近,而且这地方还是京城有名的“一尺大街”。
名字虽然叫一尺大街,但也只是个名字,这条……说它是大街吧,短了点,说它是胡同吧,宽了点,暂且就叫它本名“一尺大街”吧。这条一尺大街大概有个十几米的进深,两旁加一起一共六家店铺,路北三家都是刻字店,除了店名不同,幌子、楹联都是一样的。“笔行神至龙收画,刀走力到金石开”,看起来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路南三家店铺中的最西边这家是个酒馆,门口放着一口大酒缸,挂着葫芦酒旗、最东边这家是家理发店,挂着白布幌子,上边就写了八个字:“朝阳取耳,灯下剃头”。中间这家没挂幌子的,就是张泽羽要找的铁匠铺,门口摆着的各种打制好了的铁器,铺内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
张泽羽先是站在远处看了一会,铁匠铺内一共四个人,一个妇人在拉着风箱,身体很有韵律地张弛屈伸,炉膛中的火舌也随之吞吐呼吸,给人一种别致的韵味和美感;一个中年男子左手拿着一把铁钳,牢牢钳住烧红的铁坯,在铁砧上不时的翻来翻去,右手的小锤在铁坯上敲打一下之后,他身旁**锤的少年紧接着也敲打一下。小锤所落之处,即是大锤要敲打的地方,拿小锤的和**锤的两个人并不需要说话,只需要通过“锤语”交流就够了,看着两个人那种专注的神情,张泽羽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敬意,想起来魏晋时期的嵇康,心想,这要是生于盛世之年,什么都不想,开这么一家铁匠铺没事打打铁,也是一种神仙般的生活啊。
他已不知不觉的走到了铁匠铺门前,铺内正在烧炼铁坯伙计连忙过来打招呼,“您要买点什么?”
张泽羽从口袋中掏出来那根弹簧,递交给伙计说:“你看看这个东西贵号能做么?”
伙计接过弹簧来一看,“呀,是百炼钢的,您稍等,我问问师傅去。”说完,转身来到师傅的身旁,并未说话,只是把弹簧递给师傅观看。
正在打铁的师傅只是扫了一眼,说了“两千,明晚拿。”
张泽羽一听,果然有戏。小伙计转身回来,问张泽羽,“两千文,明晚拿,您看您要么?”
“要,但是你这价格太贵了,我不是只要一根,我要至少一万根。”
“一万?大爷您不是说笑话吧?”
“不是说笑,我真的需要,到时候可能还不止一万根。”
伙计看张泽羽的神sè,不像是来寻开心的。给张泽羽搬了把椅子,“这么大的买卖我做不了主。我师父正在打别人定好了的活儿,现在腾不出空手来。劳驾您稍等一下行么?”
“行,那我在这坐着等会。”
“那真对不住您了,我那边还得下坯子。怠慢您了,您见谅。”说完,把身前的围裙翻过来,用贴身干净的那面擦了擦椅子。
“没事,您忙您的吧,我等会也行。”张泽羽坐在旧椅子上看着师徒二人打铁。
原本,他以为这爷俩打完手头的这件就应该完了。可没想到打完了手头的这把剪刀之后,这爷俩又钳起来伙计炼烧好的一块毛坯敲了起来。小伙计则是把师傅刚打好淬火完了的剪刀放到一块青磨石上磨了起来。
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张泽羽有心想走,可是都已经说好了在这等着的,这时候走不太好。张泽羽就这么耐着xìng子继续等着。
从傍晚时分等到掌灯时分,再从掌灯时分等到定更天,铁匠师傅终于领这俩徒弟把要打的坯件都打完了。
随着最后一把菜刀淬火完成,打铁的师傅摘下围裙擦了擦头上的汗,接过媳妇递过茶水饮了一大碗后,穿上衣服来到张泽羽身边。
“你要的数量太多,我这做不了。”
“做不了?那……呵呵”张泽羽让这位铁匠师傅给气笑了,我没跟你开玩笑,你倒是有拿我开玩笑的意思了。做不了你就早点说啊,我这等了一个时辰了,你告诉我做不了。可人家做不了就是做不了,吵架也没用,张泽羽起身对铁匠师傅说:“那好吧,打扰了。我再去别家问问,告辞。”说完,张泽羽就要走。
“不用问了,你要的太多,谁家都打不出来这么多的。除非是用拉线机拉。”
“拉线机?”张泽羽听到“拉线机”三个字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难道说清朝就有拉线机了?“师傅,您是说拉线机?拉铁线用的?”
铁匠师傅斩钉截铁说,“对,拉铁线的拉线机。”
“您知道哪有拉线机么?”
“不知道,但是知道怎么造。”
“哦?师傅您能详细说说么?”
“在老家的时候,见过我爹和我大伯造拉线机,最细能用熟铁拉出一分半的铁线。你这个弹簧要用百炼钢拉才行,能不能拉成这么细的,我也叫不准。”
张泽羽一听,心里非常吃惊,一分半的铁线?清朝的一分具体是多少他不知道,但是应该和民国后改制的一分差不了太多,按照民国一分半来算,一分半就是5毫米。清朝的时候国内就能造5毫米的金属拉丝机了?他被雷到了。(书中暗表,清朝的布尺、地尺和造尺长度不同。分别是35.5厘米,34.5厘米和32厘米。造尺在全国各地的差异也很大。běi jīng和西安的工匠都以32厘米为准,到了山西就变成了31.6厘米,到了山东是30.3厘米,到了南方更短,苏州只有27.5厘米。民国时期统一度量衡,以国际通用度量衡单位为准,对传统的度量衡单位进行了适当修改,以达到方便换算的目的。比如,一斤从原来的600多克变成了500克。)
“师傅,您能把拉线机的大概样子给我画个草图么?”
铁匠师傅没说话,拿起一只火筷子(夹煤用的)在地上画了起来。“这是大坩埚,装熟铁,这是火锅,下边一直烧,让铁水不凉,这是漏锅,铁水从这漏出来就成线,这是风箱,把刚出来的热铁线吹凉,这里是四对大轮子,把铁线压成需要粗细一样,这后边是拉线辊子,把铁线拉细。做弹簧要淬火,在这加个油蜡箱就行。”
正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看着铁匠师傅在地上画出来的草图,张泽羽兴奋的差点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的的确确是拉丝机了,在清朝的时候就有拉丝机了,有了拉丝机将来能造的东西可就多了。不光是弹簧,玻璃纤维和防弹衣也都是可以想一想的。
他一把拉住铁匠师傅的手,“师傅,走,我请客,喝酒去,咱们边喝边聊。”
前边说了,铁匠铺旁边就是家酒馆,铁匠也没推辞,跟着张泽羽进了酒馆。这酒馆不大,一共就四张桌子。张泽羽二人进来的时候,里边没有客人,伙计正准备打烊关门呢,见有铁匠领着客人来了,连忙上前擦拭桌椅,“哎呀,李师傅您来了。喝点什么酒?”
“你家自酿的二锅头就行,烫一下。下酒菜问这位。”铁匠一指张泽羽,示意伙计,这位才是掏银子的。
“大爷您要点什么下酒菜?”
“炒菜能做么?”小酒馆不大,门口有酒旗却没罗圈(这里就得说一说饭馆门口挂罗圈的意思了。罗圈不光是饭馆的招牌,另外还有介绍饭馆的xìng质和规模的意思。罗圈的样子很像灯笼,但是比普通的灯笼要长一些。中间是空的,下面也不封口,只将下半部分剪成均匀的一条一条,风一吹就能飘来飘去的。东北话称之为“幌子”。罗圈的颜sè决定了饭馆的xìng质,普通饭馆都挂红sè的幌子,古兰馆挂的是蓝sè幌子。罗圈的个数决定了饭馆的规模。挂四个罗圈就代表这家饭馆什么菜都能够做,可以承办大型筵席,挂三个罗圈的则略逊一筹,以此类推。如果门口一个罗圈都没挂,那意思就是店主承认自己这家店只能让客人填饱肚子,至于口味嘛,就麻烦客人别挑剔了。当时的店家几乎都能非常自律的按照自己的店铺规模来挂出相应的罗圈的数量,谦虚的可以往少了挂,但是没有店主敢往多了挂。如果是四个罗圈的水平,挂了五个罗圈,那店主就擎等着被客人拆招牌吧。【注1】),所以张泽羽先问一嘴能做热菜么。
“哎呀,大爷,我们这店小利薄食材有限,只能做些简单的炒菜,主要还是熟食下酒菜。”
“没事,你挑拿手的菜炒两盘,送到隔壁铁匠铺去。我们这儿你看着安排点凉菜就行了。”
“好嘞,您擎好吧。马上就来。”
伙计的动作还真的很快,转身到后厨不一会就端出来四盘凉菜和一壶白酒。这四盘凉菜搭配的还不错,花生米、肚丝、香干和松花蛋,荤素各半。
张泽羽平时不喝酒,碰上聚会了,也只少喝点啤酒。他先给铁匠倒上了一酒盅之后,陪着铁匠喝了一酒盅之后,就不喝了,“我酒量有限,李师傅请随意。”
铁匠也不见外,自斟自饮,喝了小半壶酒,吃了几口菜之后,把筷子放下。开始和张泽羽说起拉线机的事来。
“俺是济南府章丘县人,俺那里家家户户都会打铁。康熙爷那时候,有个山西的富户到俺村做铁线,跟你一样,要的太多,一寸一寸的打太费事了。村里几家手艺好的铁匠就合伙做了一套打铁线的家伙事,后来被那个山西的富户买走了。东西虽然没了,可是手艺传了下来。闹长毛(太平天国起义)的时候,还是山西的富户,到俺们那去买打铁线的机器。俺爹就和俺大伯打制了一套给他。当时俺还小,只干了些搭手的活。但是怎么做的,俺爹交给俺了。俺见你是真心想做,刚才把客人定的货都打好了。明天就不接活了,俺回山东老家,把俺的兄弟们找来。再把他们手头的好钢带过来,能不能打出来你要的那种弹簧,俺吃不准。料钱你出,能做出来,俺收工钱,做不出来,俺不收工钱。你看咋样,不孬吧。”
“不孬,那是相当的不孬啊。”张泽羽暗想,刚才还真的是错怪人家了,自己等这一个时辰还真的没白等。人家嘴上没说,可是把事情已经都想好了。不因为自己的这笔大生意而推了老客户的单子,这就叫诚信。张泽羽端起酒杯来,“李师傅,来,我敬你一杯。”
俩人在小酒馆里又聊了一会具体的细节之后,张泽羽给了李铁匠三十两银子作为定金,李铁匠收了银子之后也没写收条,只是和张泽羽击掌为誓,约定好了,以半月为期。半个月后,让张泽羽来找他。三十两银子这时候已经不算少了,就算李铁匠带着老婆徒弟跑了不回来,也不算赔。而且一无证人,二没收条,就是rì后他想耍赖张泽羽要告他都没证据。可张泽羽坚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信得着人家了,那就要坚持到底。临分手的时候,他给了李铁匠一张旧名贴,就是第一批写的只有家庭住址没写官名的那种,告诉李铁匠,如果回来早了就到家里找他。
感觉一切都和李铁匠商量好了以后,他从琉璃厂往家里溜达,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只知道铁匠姓李,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就给了人家三十两银子。心里暗想,我是不是二了点?
【注解1】:一般的饭馆是没有敢挂五个罗圈的。因为五个罗圈在当时约定俗成的规矩中,有客人点什么菜就饭馆就能做出来什么菜的意思。挂五个罗圈最有名的店铺是哈尔滨道外区的一家山东老板开的饭馆。这家饭馆出名的原因是因为“拔丝冰棍”这道菜。一次,一位客人半开玩笑的说,既然挂了五个罗圈,就应该点什么有什么,那我就来个“拔丝冰棍”吧。伙计到后厨去下单子,结果后厨没人能做。这时候老板说,这菜我行,然后真的给客人做了一盘拔丝冰棍,从此,这道菜名扬天下,几乎成了考验五个罗圈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