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煌皱着眉头,却是有些不安,奏道:“皇上,燕王此次目的不明,但皇上准备如何处理三王之事呢?”
“看着北方传言的声势,估计最多再明年就要有所动作,而高丽的韩庚、日本的无暇大师都有回话,说是万事俱备,只要高丽、日本一有变故,相信北平也必会有所心动,燕王此举会不会和这些有所关联。况且,真如杨大人所料,燕王还有消息渠道,臣以为,那更显其早有预谋!只是臣有一事不解,就是此事由何人经手操办?”
说话已经十分隐晦了,话意之中,隐藏着在朝中肯定有燕王余党作为内应,庞煌怎么会听不出来,摇摇头,道:“齐指挥使此言差矣,今日皇上与我等商议之事,乃是锦衣卫和锦衣卫从北方快骑送到。相信除了有限的几人外,朝中之人根本无从得知,以下官之见……。”
转身朝皇帝深深一礼道:“请恕微臣直言,这状况,应该出于宫中。”
朱标皱着眉头不语,沉思着,庞煌的话正说在他的心里,在当时的大明,限于交通不便,所以消息传播全靠快马、快船,长途的传输信息,就连信鸽也很少用到,因为出意外的可能太大,如此消息,绝对不可能放在一个飞禽身上,况且,燕王府上下,几乎已经被梅殷监视,除非梅殷故意放水,否则绝不可能。
但是梅殷的忠心是经过验证的,唯一的途径,就是奏折在宫中停驻的时候有人看过。而且这么快的传送给朱棣,那需要多大的能量。心中一动,问庞煌道:“你以为徐妙儿…..?”
庞煌摇摇头。回奏道:“臣不敢以为,但是徐妙儿待罪之身,皇上令小女看护,想来以小女之能,徐妙儿断无瞒过小女的可能,不过微臣倒是想起了一些人……。”
庞煌说着,偷偷的将眼光望门角处一扫,朱标注意到御书房前站立着的太监,明白了庞煌的意思。道:“马琪,你去传皇后娘娘来御书房见驾!”
马琪应了一声,连忙跑了出去。朱标轻轻颔首,庞煌点点头,朱标不由疑惑起来,这个太监可是在东宫就跟随自己的,难道也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宫中之事,还是让皇后杨氏来查比较好,点点头示意已经知道了。
随后便命梅殷安排燕王见驾。不再提及内奸之事。
正心殿,就是原来皇城中的谨身殿,朱标在十月,接受方孝孺的奏请。按照人君之学“必以正心为本”,为了倡导一种“正心”、“正君”、“正臣”的新局面,以礼治国。德教天下,特将谨身殿改名为正心殿。并增设正心学士一职。
三日后,也就是在正心殿中。朱标召见了燕王朱棣,望着似乎已经淡忘了的双方,两个人的眼睛里都露出一丝淡泊、陌生之意。
虽然朱标自从回到大明的开始,就设定朱棣是他最大的敌人,可是现在却感觉到,似乎没有那个必要了。因为朱棣此时在朱标眼里,也不过是一代枭雄而已。
世事往往很奇怪。上下数千年,历朝历代,都不乏出现大大小小枭雄式的人物。而他们有着自己的才华和魅力,也有着特殊的能力,更有着无比膨胀的野心,和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之所以称之为枭雄,那就是他们缺少一点点的形势。
正是因为这缺少的一点点形势,如今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朱棣,朱标突然感觉到,那个曾经是自己心腹之患的四弟,虽然一直是他心头放不下的那块大石,但是这次见面,却怎么也让人提不起来敌意,朱棣瘦了,虽然换好了觐见时应穿的亲王衮冕服,但是仍旧掩饰不住原来方正宽厚的脸庞两侧的凹陷,眼袋也垂了下来,一向自负的美髯,虽然经过精心的修剪,但是如果仔细看上去,就可以发现其中根梢处的卷曲,衬托的朱棣愈加憔悴起来。
这就是自己一直视为心腹大患的燕王?朱标坐在御座上,正心殿内除了朱棣,他还召见了黄子澄、方孝孺和尹昌隆等人,这些人都是削藩力量的中坚力量,用他们的博学,来应付朱棣的措辞。是朱标事先想好的,再不怎么着,自己身为皇帝,也不能轻易的表态,多几个枪杆子,正好可以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
不是在正殿朝堂,所以也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朝仪,象征性的跪叩,起身后,朱棣得到允许,呈上自己的奏折,皇帝命方孝孺当众宣读。
“……若周王橚所为,形迹暧昧,幸念至亲,曲垂宽贷,以全骨肉之恩。如其迹著,祖训具在,臣何敢他议?臣之愚议,惟望陛下体祖宗之心,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
听着朱棣的这一番说辞,朱标不由暗暗的伸出大拇指,真不愧自己把燕王定位为枭雄之才,能屈能伸。这次觐见,一不说朝野之间的削藩形势,二不替三王辩白,三不附和朝廷对三王的定议。
首先就把自己脱身于事外,因为削藩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朱棣就是藩王,赞同削藩就要自己做个表率,反对了则是别有用心,任何说辞都能让别人找到攻击的借口,而周王、代王、齐王之罪也是一样,如果依着朝廷给三王的定性,这就不仅将弟弟们推向了地狱,而且也将自己无形之中置身于了尴尬的境地;朝廷随时可以将话锋一转,说是燕王自己指责弟弟们,反倒是害了三王。
若是辩白,三王犯的可是谋反罪,辩白不但无济于事,反而可以趁势让朝廷个整肃燕王的机会,一个心怀不满,早已兄弟之间密谋好,这样岂不成了谋反的同案犯。
所以朱棣的这封奏折,显然是琢磨了很久。简直是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坚决不授予旁人任何把柄。
将重新将三王定罪这个球踢回给朱标。希望皇帝“幸念至亲,曲垂宽贷。以全骨肉之恩”和“臣之愚议,惟望陛下……”,但仔细品味一下,朱棣抓住朱标一向奉为真理的孝道伦理。什么“幸念至亲”和“以全骨肉之恩”及“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等等,想用剪不断理还乱的血缘亲情、家族伦理与国法之间的关系,在一般情况下,国法高于家族伦理与社会伦理,但在皇室之中或特殊情况下。就可以特殊对待,这就是封建王朝的特殊之处。
朱棣不为三王讲情,却试图用亲情打动皇帝,因为景泰帝一向孝顺,洪武二十五年的侍奉孝康皇帝朱标,在太祖高皇帝最后的这几年中搬至宫中居住贴身照顾,这些经过口碑,和大臣们刻意的宣传,早已经闻达于天下。可能就是由于这样,朱棣认为是一个突破口。
一脸的恻然,朱标做惴惴不安之状,旁边黄子澄看到了。心里不由既惊又怒,他本算是性格沉稳之人,此时也再隐忍不住。当即站出说道:“王爷,您这是在以下犯上的指责皇上吗?若是皇上不按照王爷说的办。是不是就不顾念至亲,不全骨肉之恩了?”
看着黄子澄的一脸挑衅。朱棣并不发怒,却也是理也不理黄子澄的话语,而是进一步奏道:“朱有爋十岁小童,怎么会知道父王谋逆?仅凭一面之词便拘禁藩王,臣怕有违先皇祖训,况且代、齐二王,见谕旨而便奉召进京,毫不相疑,岂是谋反之态,臣怕如此一来,构陷亲王成风,大势之下,怎么遵循先皇祖训“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之语?”
黄子澄一时语塞。这诸王之罪,本就只是个削藩的由头,曾得到过皇帝的默许,但是若要照实追究,还真不好说出口。
朱棣不理黄子澄的挑衅,只顾恳请皇帝。方孝孺冷眼旁观。见燕王一口一个“先皇祖训”,把话往宗室的方向带领,作为臣子的他们倒是不好插言,局面将陷被动。想了一想,沉声道:“王爷此话差矣!国有国法,三王过错,自有朝廷命付有司,按律处置。王爷身为藩王,自当谨守藩臣之礼;藩国以外之事,实非王爷所该过问!”
“原来是正学先生!”方孝孺名满天下,蜀献王替他改为“正学”,因此世称“正学先生”。朱棣岂会没有听过。略一思忖,朱棣道:“正学先生乃理学名家,只是方才的话本王听来,却是极没道理!”
“洪武二十二年,太祖皇帝改大宗正院为宗人府,洪武三十年以晋王为宗人府令,本王和周王为左右宗正。先不说周王如何,且说齐、代二王均为宗室,方先生说朝廷命付有司,可有命付宗人府?本王前几日拜访二哥,二哥言道,只奉旨召二王进京,宗人府并未参与其间,那又叫何命付有司,按律处置?”
朱标暗自惊叹了一声,转眼看着目瞪口呆的黄子澄、方孝孺等人,摇摇头,心里想,要论心思机敏,这般文人当真不如统御雄兵的朱棣,明摆着的一句话就将几人难为住,殊不知,这是朱标故意留出的后着,当下微笑着说:
“王,你也知道先皇训导,皇亲惟谋逆不赦。余罪才有宗亲会议取上裁。既然三位王涉嫌,不交与宗人府议处,那也是应该的。”
朱棣丝毫不以此为意,看到皇上发话,遂哽咽到:“陛下!太祖皇帝在世,多以友、爱、孝、悌训诫儿孙,极重亲族人伦之道。陛下昔日多受太祖教诲,如今先皇尸骨未寒,陛下便连拘三王,其在天之灵又岂能安?这又岂是尊重先皇之道?非臣言之不逊,实乃臣心不能平,陛下若要因此降罪,臣无话可说,是谪是囚,任由陛下处罚!”说着,眼中竟挤出两滴泪来。
举手拭去眼角水滴,继续道:“臣与诸兄弟皆是先皇血脉,还请陛下看在宗室至亲的份上,善待藩王,则国之幸甚、家之幸甚!!!”
说罢,竟然跪下,垂泪不语。
诸人皆是没有话说。燕王口中左一个先皇、右一个太祖,抬出朱元璋来说话。令人实在是无法作答。特别是方孝孺等人,眼见着国事被燕王带入了亲情纷争。却碍于皇家体面,不好插言。况且,朱棣摆出一番因为弟弟打抱不平而义愤填膺的架式,把自己装扮成一腔热血的忠勇之臣。反而让众人失去了问责的机会。
朱标没有慌乱,却将声音故意低沉下来,道:“王有句话,朕十分不明白,朕弘扬朝廷法纪,怎么在王说来。就有了朕要加害至亲之意了?难道朕在王眼里,成了隋炀帝那样的暴虐之君了吗?”
语气到了最后,竟然有了阴森之意:“朕随拘禁三王,乃是按照太祖皇帝旧制,诸王不法,可召入京师圈禁,如果朕所记不错,当初秦、晋、周、湘等王,甚至是你燕王。不是都遭到过先皇的圈禁吗?”
“只要诸王心服能改,朕岂会有违伦常,王刚才说的话有些太过了点,难道是想陷朕于不义吗?”
朱棣额头上已经可以看见汗迹。他这番话本来是想在朝堂之上慷慨直言,也可博得一些大臣的同情。但是皇帝却将他召见至正心殿,旁边随侍的几乎全是极力赞成削藩的臣子。他已经知道不妙,斟酌了半天言语。相信不会牵涉到自己,可是皇帝三言两语又把话题绕回了自己燕王的头上。
难道真的如自己原先所料。皇帝本来针对的就是自己一人而已?
方孝孺等人不由一阵惊讶,但是听见皇帝如此说辞,也有点担忧,皇上用话封住了燕王之口,但也封住了自己削藩之路,也幸亏不是在朝堂上公然讨论,否则,以后的削藩之声,势必会打个折扣,皇帝的金口玉言一开,说不会祸及藩王,只会囚禁,没有实证不会削藩,那样以来,谁能拿住藩王的证据呢。
才想起,皇帝开始禁止议论削藩,连奏折都留中不发,到最后接受大臣们的奏章,暗示他们几人研究削藩,但从来就没有公开谈论过这个话题,虽然在京师中就连孩童都能说出“削藩”二字,实际上,谁又敢拿到桌面上议论呢?
朝堂之上的风向,看他们几位大臣,而他们却要看皇帝的意思,皇帝要是矢口不认,那么罪魁祸首就是他们,连辩驳都无法辩驳,现在看皇帝的语气虽然森严,但是话意却有些示弱,陛下行事不像是这样容易被左右,但是目的又是什么呢?
朱标此时已明白,今日之局,削藩一派大臣算是吃了一个暗亏,基调不管怎么样,都被朱棣扯到宗室关系中,身为外臣如果勉强一再相逼,朱棣只要说一句:天家之事,自有天子决断,何劳尔操这心?就可以堵塞住众人之口。
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方孝孺、黄子澄等人的能力,见此情况,朱标果断打断争执,目光威严的扫视群臣一眼,方对朱棣道:“王爱护之心,朕已悉知。今日朝堂之事便且罢了。”
转而朝方孝孺等人道:“诸位卿家退下吧,王久病初愈,朕要留王在宫中一叙亲情。”
看着众人退下,又命太监前往燕王府接燕王妃、诸子进宫,思虑了一下,又吩咐去召请晋王一家前来,同时诏谕皇后,在御花园设下家宴,款待晋王、燕王,同时庆贺燕王病愈,为之压惊。
且不说皇宫之内的马皇后遵旨来到御花园。亲自率着宫中的女官,指挥着太监宫女们已把太液池边布置就绪,也不说晋王朱棡和燕王朱棣之家眷相见时的一番寒暄问好。
当方孝孺、黄子澄和尹昌隆等人出得正心殿,怏怏不乐的走至太常寺,在黄子澄的邀请下,诸人一起进衙门中稍息,由于刚才满腹经纶用不到地方,却被一个素来以粗豪著名、他们读书人一般看不起的武夫所质问的哑口无言。
心里不由就有些嗟叹,半晌,尹昌隆轻轻叩了一下桌子,小心翼翼的低语道:“难道皇上有意不让宗亲会议总裁?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黄子澄、方孝孺心中一动,知道这尹昌隆的学术虽然不怎么样,但是毕竟是监察御史出身,平时最拿手的就是找寻他人的错失,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见解也不一定,忙定下心神,专心听其道来。
尹昌隆见到两位学术大家专心听自己讲话,心里也是颇为得意,也不遮遮掩掩的,只是往门口张望了一下,遂道:“皇亲惟谋逆不赦。余罪,宗亲会议取上裁。法司只许举奏,毋得擅逮。勒诸典章,永为遵守……”
“这么简单的事情,以皇上之英明,决计不会忘却,二位大人试想,当初武定侯郭英、驸马欧阳伦的案件,皆有在潜邸时的皇上议处主持颁布,对于此事,皇上应该驾轻就熟,就算是咱们做臣下的想不到,皇上也不会忘记宗亲会议总裁这个杀手锏的…….。”
尹昌隆说道此处,黄子澄不由眼光一闪,马上接口说道:“不错,更何况皇上早已经将亲藩宗亲全部调出京师,作为宣谕使往四面八方,不说长短,以咱们计算,一年之内,绝对完不成使命。皇上就算是诏命晋王主持宗亲会议,在此等形势之下,也无第二种裁决结果,为何皇上却没有让宗亲会议总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