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祖长叹一声,道:“其后孙承宗前往兵备道房守士家中任教,我跟他暂时分别,但都在用心苦读,三年后我中了举人,他却榜上无名,又过了三年我再中进士,进入朝廷为官,他依旧名落孙山。 那期间我虽先取功名,但我们友谊依旧,我时常写信鼓励他不要气馁,继续努力,终于孙承宗在三十一岁那年中了举人。其时我在兵部任职,被派往大同担任游击,而孙承宗那时已在房守士处担任幕僚,由于房守士调任大同巡抚,孙承宗也跟随而来。我们在遥远的边疆再次会面,都兴奋异常。房守士将我派往大同门户新远驻守,孙承宗也很想前往一线参战,便请示了房巡抚,来到我军中参赞。那时孙承宗的弟弟孙耀宗也跟随着他,我们按照青藤居士的教诲,打造新远防线,训练新兵,两人合作无间。
半年之后,蒙古科尔沁部来新远马市交易,不料与大明守军产生摩擦,一名明军百户在冲突中被杀。我认为此事须以强硬对之,万不可骄纵蒙古跋扈之气。而孙承宗却认为我方战策以守为主,安抚为上策。这是我们第一次产生分歧。争执不下的结果是双方妥协,商定由孙承宗、孙耀宗前往科尔沁营中安抚,我去集结兵将,如若谈判不成便即出兵。不料,在孙承宗兄弟与对方谈判时,那名死去百户的亲信纠集小股部队前往科尔沁军中偷袭,意图报仇。等到他们出发了,我才得知消息,心知有变,赶忙率兵接应孙承宗。可是已来不及,那小股部队被科尔沁部全部杀死,孙耀宗也死在乱军之中,孙承宗侥幸逃回,却身负重伤。我赶去探视,他却指着我的鼻子大骂,说我故意派兵前去,导致他们兄弟深陷重围,当时我是有口难辨,我知道这个弟弟是他从小带大,感情深厚,也不去与他计较,没想到他半夜跑出军营,前往大同巡抚房守士处告我一状。当时我毕竟是朝廷命官,他只是普通百姓,房守士并没有因此降罪于我。悲愤之下,孙承宗回家发愤苦读,以图报仇,果然在六年之后高中榜眼。”
席铭心想:孙督师和薛老师之间的仇怨原来源于此,说起来这也不完全是薛老师的责任,但兄弟被杀总令人无法释怀,冤仇既然结了就很难解了。
却听薛明祖接着说:“孙承宗中了榜眼,自然进入朝廷权力中心,经过几年的经营,他成了太子的老师,又加入东林党。等到太子继位之后,他的权势达到了顶峰。而我凭借一刀一枪的拼杀,靠军功升任了大同参将。一次与蒙古人作战,我守御孤城,苦待援军不至,率军突围时,身陷重围被俘。孙承宗竟然以此为借口,诬我叛变投敌。朝廷立即颁布了缉捕令,我为大明效命十余年,没想到就这么成了国家弃臣”
说到这里,薛明祖面带凄然之sè。席铭心想:孙督师治军守土,抵御外敌,算是一代名臣,但从这件事看气量稍显不足。
薛明祖道:“彼时**哈赤已在辽东崛起,大明无暇与蒙古作战,两边关系逐渐缓和。诸多先前被俘的明军将士陆续被释放归来,而我却因为孙承宗那一纸朝廷谕令,变得有家不能回,只能潜藏蒙古十余年。在这些年中,我闲来无事,便潜心研究相马之术,总算是略有成就。”
说着薛明祖从怀中取出了两本小册子:“你我相处半年,虽说大部分所学都已传授给你,但还有未尽言的,这两本书是我这一生的心血之作,今rì赠与你,你要好好研读。”便将两本小册子递给席铭。
席铭郑重的双手接过,却见一本册子上写着《相马jīng要》,另一本写着《骑兵联合作战合编》。翻开册子,工整的蝇头小楷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写满书页,有的还配有手绘的插图,当真是心血的结晶。
席铭心中激动:“薛老师,这礼物太珍贵了,弟子愧不敢受。”
薛明祖呵呵笑道:“傻小子,你是我的衣钵传人,将来出将入相,将我所学发扬光大,便如同我亲自上阵立功一样。如若真能做出一番成就,让孙老头知道我之所学的厉害,我也就今生无憾了。”
席铭心想:老师还想着跟孙督师争斗之事。两位老人自幼相交,情同手足。可是一场变故导致几十年的交恶,这世事多变,人生无常,在这里充分体现。又想到目前大明国事渐微,十几年后就是改朝换代之时,哪里还谈得上建功立业。不过对于现如今的大明朝臣百姓而言,如若告知他们后金即将入住中原,将庞大的大明帝国取而代之,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于是道:“弟子一定尽心竭力,努力钻研,将老师的学问发扬光大。”
薛明祖叹道:“我在蒙古十多年,本想在再次进入军中,施展所学为国效力,没想到老冤家竟然被皇帝钦点做了蓟辽督师,我只能混迹在后勤军中,也算大隐隐于市,rì子过的还算逍遥。本想老孙头机关算尽也无法想到我就藏在他眼皮底下,可如今yīn差阳错,还是被他发现,如今我也只好回归故土了。”
席铭道:“薛老师,据说山海关盘查严密,您如何通过关口呢?”
薛明祖道:“当年皇太极绕道蒙古,从喜峰口直插běi jīng城下,其实这样的道路不止一条,要进入关内,没那么困难。如今宁远军中危机四伏,孙承宗刚强专断,我这一走,他必找你算账,我看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席铭不假思索道:“我并无错处,相信孙督师不会为难于我。另外我得蒙老师授业,还没来得及将所学报效国家,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薛明祖叹了口气道:“也罢,要你这么年轻就避祸他乡,难道一辈子躲躲藏藏,老孙头虽然古板倔强,但还是个重视人才之人,你既然决定留下,一切祸福就只能自己承担了。”
席铭自然明白这“一切祸福”的意思,在残酷的战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想要一刀一枪的干出点名堂,承担的巨大风险是不言而喻的。
两个人相处了半年,如今就要分别,都是依依不舍。然而暮sè已深,分别之时终究还是到来了。席铭双目流泪,看着老师的背影消失在远方黑暗的原野中。站立良久,方才上马回营。
回来路上,席铭心中一直在盘算:如今自己调入关宁铁骑,虽说不如哨子营的百户职位,但好歹进入了明军最jīng锐部队。吴三桂在关宁铁骑中势力颇大,对自己还算友好,算是个有利条件,但此人后来降清叛国,人品实在够差,到底对自己前程有无帮助,实在没有把握。另外,孙督师发现薛老师逃走之事,必然要兴师问罪,如何应对,也颇费思量。
紧张盘算之间,快马已近营门。席铭隐约看到前方五六个黑影立在路中,当前一人身材高大,远远看到席铭,伸出右手示意他停下。席铭勒住战马,到了近前,方看清那几人面目,他们都是六品武官服饰,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满面虬髯,待席铭走近,沉声道:“督师大人有令,请随我们走一趟。”声音不大,在黑暗中却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