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时令刚刚进入三月,玛瑙山被左良玉等人打得大败,连丢金印、镂金棒、天赐飞刀、令旗、令箭、卜卦金钱,损失马、骡、甲仗军资等数以千计,谋士潘独鳌、两个小妾敖氏等人被俘,麾下扫地王等十六名将领阵亡的张献忠,仿佛一夜之间原地满血复活。
连克竹溪、竹山、房县、兴山等县城,把驻守在这一带的官军打得落花流水,顺手在山民之中扩军万余。西营八大王将水右坝、岔溪、千江河、柯家坪等处战败的耻辱一鼓洗涤的干干净净。兵锋隐约与此刻正引过天星、整十万、扫地王等九部人马西出川东的罗汝才有会合之势!
三月十一日,曹营游骑与西营前锋会合于巫山地面,两军正式会师。被秦良玉所部白杆兵打得走投无路的罗汝才,请求归附张献忠,意气风发的张献忠立刻率领二千老营精锐人马前去迎接。
二千老营个个有马有甲不说,竟然是一色的南蛮装备,其中更有三百余人背上背着火铳。看得曹操有些眼热,过天星等人更是垂涎三尺。
“这不算啥!过些日子稍稍安定下来,找一个邻近大码头的所在驻扎数日,咱老张给你们看咱西营的大炮!”
故作平常,心中却乐开了花的张献忠捻着打理的根根见肉的大胡子同老乡们吹着牛。
杨嗣昌得到这一连串坏消息的时候,正在襄阳城中查看军纪和城池风物。
为了掩人耳目。剿贼总理杨嗣昌杨大人在家人服侍下脱去官便服,换上一件临时找来的蓝色半旧圆领湖等绿绵袍,腰系紫色丝线,戴一顶七成新元青贡缎折角巾,前边缀着一块长方形轻碧汉玉。这是当时一般读书人和在野缙绅的普通打扮,在襄阳城中像这样打扮的人物很多。
只是杨嗣昌原是大家公子出身,少年得志,加上近几年又做了礼、兵二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位居辅臣。所谓的居移气养移体。便是在怎么做平常打扮也不好掩盖不住长期养成的雍容、尊贵与威重气派。他自己对着一面大铜镜看一看,觉得不容易遮掩百姓眼睛,而亲信幕僚们更说不妥。
他们在北京时就风闻熊文灿任总理时候,襄阳城内大小官员和地方巨绅都受了张献忠的贿赂。到处是献忠的细作和坐探。无从查拿。所以他们很担心杨嗣昌这样出去会露出马脚,万一遇刺。杨嗣昌随即换上了仆人杨忠的旧衣帽,把这一套衣帽叫杨忠穿戴。他们悄悄地出了后角门。杨忠在前他在后,好像老仆人跟随着年轻的主人。杨忠清秀白皙,仪表堂堂,顾盼有神,倒也像是个有身份的人。中军副将和四名校尉都作商人打扮,暗藏利刃,远远地在前后保护。杨忠也暗藏武器。杨嗣昌走过几条街道,还走近西门看了一阵。他看见街道上人来人往,相当热闹。虽然自从他来到后已经在重要街口加派守卫,并有马步兵了巡逻,但街上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仍很混杂;有一条巷子里住的几乎全是妓女,倚门卖俏,同过往的行人挤眉弄眼;城门盘查不严,几乎是随便任人出进。这一切情形都使杨嗣昌很不满意。他想,襄阳是剿贼根本重地,竟然如此疏忽大意,剿贼安能成事!?
“大人,襄阳城中这还算好些的。左近各处城池之中,逃兵与降贼杂处,成千论百,同进同出,不知谁是兵谁是贼?如今粮饷不足,各营各镇都有欠饷数月之久,有很多的京营兵、楚兵因为感觉当兵条件差,趁夜溜走者有之,结伙为盗洗劫村社者有之。大人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同行的中军副将在回行辕的路上将自己掌握的情形向杨大人做了一个简短的汇报,算是给襄阳城中的同僚们解了围。
想想贺人龙、左良玉等镇军马的嚣张跋扈,杨嗣昌不禁黯然,草草的解衣就寝,却是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
天不明杨嗣昌就起了床,把昨晚一位幕僚替他拟的奏疏稿子看了看,又改了几个宇,才算定稿,只等天明后命书吏誊清,立即拜发。他提起笔来给内阁和兵部的同僚们写了两封书信,告诉他们他已经到了襄阳,开始视事,以及他要“剿灭流贼”以报皇上厚恩的决心。他在当时大臣中是以擅长文字出名的,这两封信写得短而扼要,文辞洗炼,在军事上充满自信和乐观。写毕,他把昨天张贴的告示取两份,打算给兵部和内阁都随函附去一份。他暗暗想着,悬了一万银元如此重大的赏格,也许果然会有人斩张献忠和李自成二人的首级来献。
“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往来楚蜀肆猖狂,弄兵潢池无状。
云屯雨骤师集,蛇豕奔突奚藏?许尔军民绑来降,爵赏酬功上上。”
口中吟哦这这首书写在布告后面的西江月,杨嗣昌正在得意自己的文字,仆人进来禀报陈赞画大人有紧要公事来见。杨嗣昌说声“请”,仆人忙打起帘子,一位姓陈的亲信幕僚躬身进来。杨嗣昌自己是一个勤于治事的人,挑选的一些幕僚也都比较勤谨,不敢在早晨睡懒觉。但是幕僚像这样早来节堂面陈要事,却使他深感诧异。
“老兄这么早来……?”
“大人,特为有一件机密大事来面陈!”
“何事?”
“大人,献贼如此猖獗,如何在玛瑙山大捷之后迅速死灰复燃,隐隐有燎原之势,大人可知原因何在?”
“愿闻其详!”
那幕僚向左右看了看,操着一个绍兴官话,慢吞吞的拉长了声音。“学生已经替大人拟好了一个弹劾奏本,请大人过目!”
“陈老兄这是?”
接过那份厚厚的弹劾题本,杨嗣昌不忙于打开,他想知道这是要弹劾他麾下哪个将领?若是领兵时间久的总兵、副将之类的,只怕这份题本便只能是一份文字了。
“大人可知献贼如何死灰复燃?便是此人指示部下暗中资助粮草军器药物所致!献贼方可收拾余烬,裹挟良民,继续为祸四方!”
陈赞画的话,说的义正词严,着实吓了杨嗣昌一大跳。
此事如果是真的,那么官兵将领资敌通贼。这个罪名不满门抄斩也差不多了。但是。这一道奏本上去,只怕会逼得该部官兵哗变也是可能的!还是要从长计议才是!
“可有证据?!”
一面打开那份题本,杨嗣昌用湖南常德口音浓重的官话询问陈赞画。
“有!有被俘贼人的口供,还有宜城等处官军的证词!另有我军缴获的刀枪盔甲等物在!”
“等等!宜城?那不是吴标的模范旅驻地?老兄的意思是说吴标同贼人有私下往来?!”杨嗣昌保养的十分优雅的脸上霎时满是青黑之气。他对眼前这个陈赞画起了杀机。
吴标是他和崇祯、王德化、王承恩等人费了天大的心思才从李守汉手中挖墙脚弄来的队伍。又与崇祯、司礼监的各位太监们好一番斗智斗勇才将这支精兵弄到了自己麾下用来震慑那群骄兵悍将们。这厮却来说宜城官兵通贼?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陕西兵通贼还有些乡里情谊,左良玉通贼因为他部下降贼甚多,吴标所部都是广东人。如何与陕西流贼有勾结?!
“大人,李某人指使手下商人,贪图蝇头小利,竟然以粮草军械辎重出售与献贼,致使大人的剿贼方略功亏一篑,令献贼逆势重张,此等罪行,如何不该禀明天子,明正典刑?!”
原来不是说吴标的!这话令杨嗣昌稍稍松了一口气。自从吴标调到湖广来,从粮草到给养上都比在京城差了许多,更不要同在广东时候比,营中怨声载道,士卒们颇有烦言:“丢那妈!在广东的时候,主公给咱们每天一斤肉,吃的老子都快恶心了!如今可倒好,一个月未必能够吃到一斤肉!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好好吃肉才是!”为此,杨嗣昌少不得好言安慰,又从行辕之中拨出些银钱让他们自己采购些肉食,不料想却也引起了别部官兵的反弹。
这倒也好办,“你们如果能够阵斩建奴数千,本官也可以如此待遇!”有了一支强兵在手的杨嗣昌,自然不会将这些湖广官兵看在眼里。
等等!杨嗣昌脑海之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一个念头,李某人?莫非是?
“大人,李守汉身为朝廷大员,不思报君父之恩,却与逆贼勾结,当真是十恶不赦!学生这道奏本,便是请将李某逮捕下狱,明正典刑。收其地、夺其军、封其府库,用其资财!”
咧咋个背时鬼!挖你屋滴祖坟滴!讨不倒好死滴!
饶是杨嗣昌是世家子弟出身,却也忍不住在心里用常德家乡土语如泼妇骂街一般大骂这个陈姓赞画。他恍惚听人说起过,此人和南直隶的诸多世家大族往来密切,很多人家中雇佣的师爷先生都是他的同门师兄弟或是族中子弟。如此想来,杨嗣昌便似乎看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这是弹劾李大将军的题奏?”杨嗣昌也懒得看了,他用手指轻轻的叩击着文章,话语之中略略带着些讥讽的味道,这头蠢猪,不知道私下里收了别人什么好处,打算在本官这里买参?也不去好生看看邸报,李某在二月里进献给皇帝大炮三门,俱都是可以发射三十二磅炮弹的重炮,而且炮身十分轻便,铸造精良。皇帝大悦,亲自为大炮题名曰:定辽大将军、平辽大将军和镇辽大将军,送往关外锦州前线交给蓟辽督师洪承畴,洪承畴还特意上表章谢恩。
这样的人物,你却想让本官去弹劾他?别说你只是说几个他属地的商人有与张献忠交易的嫌疑,你就是抓到了他自己和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几个大贼头在一块喝酒吃肉,皇帝也会假装没看到。
不为别的。光是每年往皇帝内府中送去的五十万石粳米和五十万银元,还有宫廷之中上下人等的服饰衣料,为皇帝省了多少心,添了多少光彩?
从皇帝到司礼监的大太监们,包括此时在蓟辽督师任上的洪承畴,那个不是在同南中的贸易中获取了无数的好处?便是身在湖广担任剿贼总理的杨嗣昌本人,哪个不是都要仰仗南中商人提供的粮草军械?
“老兄的文字,不用说定是极好的。只不过,在对大势上却是欠缺了许多。”杨嗣昌对这陈赞画也懒得多废话,命人取出一堆用竹筐盛着的抄件。请陈赞画一一过目。
“这些都是各地官员仕绅弹劾李守汉的文字抄稿。老兄可以自己看看。”
杨嗣昌努力的靠在椅背上。让久坐而有些弯曲的脊背尽量伸直,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脊柱伸直后发出的阵阵咔咔响声。
“可见此贼早已是人神共愤!士林已经是全体共讨之了!”陈赞画却是尚未体察出杨嗣昌情绪的变化,犹自在那里大声疾呼。
“老兄还是暂且回去安歇吧!你看着许多的弹劾奏本,都是留中不发。有人更是被廷杖至死。李大人的功劳朝廷内外都是看得很清楚的。老兄又何必为了写捕风捉影的事情而大动干戈呢?”一名和杨嗣昌走的很近的幕僚恰好有事来向杨嗣昌请示,见到了这一幕,忍不住开口劝导。
“不然!之前那些人的弹劾。要么是本人没有抓到李某的真凭实据,只是风闻奏事。要么便是人微言轻,故而不被朝野上下重视。而学生这份题本则不然,事实俱在,又有人证物证,若是督师大人名义拜发,定然是朝野上下无不重视!李贼的末日便到了!”
“只怕是李守汉的末日没到,你的末日先到了。”那名幕僚心中嘀咕了一句。以当前李守汉在皇帝和朝廷上下心目中的地位和影响,漫说是他治下的几个商人同流贼做些生意,这事情严格来讲扯不到他头上,当年的张允龄、张四维、王崇古等人,哪个不是在首辅大学士、在宣大总督位置上时,家族之中亲近子弟与蒙古人做生意赚得金山银山的?那个时候都不去追究这些人通敌资敌的罪名,现在如何能够追究得了?
到时候,李某人叫起撞天屈来,朝廷上下少不得要几颗人头去安抚一二,这个陈赞画的脑袋,估计斤两肥瘦正合适。那幕僚颇有几分戏谑的打量着陈赞画脖颈上的六阳魁首,想象着如果那一日到来之时,朝廷会用何等法度来收拾这群人?是押赴菜市口,吃上一刀,还是如同袁某人一样,被三千六百刀鱼鳞剐?亦或是腰斩弃市,家属不得收尸?
“陈老兄,你特意的荒唐了!”杨嗣昌将那份锦绣文章丢还给陈赞画。
“李大人勤劳王事,以私财养兵为国家所用,更是每年以数十万钱粮供奉大内,这样的干国忠良上何处去寻找?些许奸商谋取不当之利,如何能够牵扯到李大人头上!”
杨嗣昌没有把话说得特别明白,他的抽屉之中,有刚刚收到的福建巡抚张肯堂的书信,这位天启五年的进士,世代居住在松江府华亭县东门外果子巷。如今以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福建。
在他的书信当中,颇多抱怨叫屈之词。
“虽忝为巡抚福建之职,然政令军令难出衙署。军令,有郑某把持,政令,则为世家大族操控。且如今又有所谓三省海防衙门,动辄便以公文下发,呼来喝去,武人之跋扈,唐末藩镇之祸不远矣!”
在信里,这位张肯堂向杨嗣昌大倒苦水。
为了争夺福建海面的控制权,同样打着大明旗号的两支军队,从去年年底开始就是大打出手,起初只是在海上以炮船互相攻击,双方虽然各有损失,但却是官府可以假作不知。过了年之后,两家更是变本加厉。
“本年正月里,据闻南粤军水师以大小炮船数艘往厦门外围岛链青屿以外游弋。正月二十八日,南粤军水师炮船悬挂红旗直扑厦门岛南岸,郑军水师炮船出海迎战,南岸炮台火炮亦开火夹击,迭中南粤军炮船,南军虽不支退出厦门岛海面,然仍留在青屿之内。郑军此日战死六人伤二十三人。本年二月初四日,南粤军炮船再次逼近厦门岛南岸,郑军当即以炮台之二十四磅轰击,击中南粤军炮船多次。南粤军水师再次败走外海,此事郑家军战死四人伤者不详,然士气大振。初七日,南粤军水师在厦门与金门之间水道盘查往来商船,收取捐税,郑军以五艘红毛船出海干预,以炮火将南粤军水师驱逐至屿仔尾后的海湾湾内,炮弹击中南粤军炮船多次,击毙南粤军九人,将与郑家有关之被收取捐税商船护送至往日本航线,郑家水师伤六人,阵亡二人。此役后,虽南粤军水师炮船仍逗留在青屿一带,然郑军炮船大举出动,昼夜巡防。十日,南粤军水师起锚离去,留有书信一封,交渔船带回,书信内容不得而知。”
“武人自相攻伐,我等却不敢以只言片语上奏天子,徒负朝廷何!”
在这封信里,张大巡抚无可奈何的悲鸣着。
“连与朝廷正式经制官军火并攻战之事,朝廷大员都不敢上奏天子,区区的几个商贾之人走私牟利,却又能奈李某何?”
打发走了陈赞画,杨嗣昌也无心享用那颇为丰盛的早饭,在廊下看了一会那含苞待放的玉兰花,本想搜索肚肠做出几首诗来,却一时才思枯燥。
“流贼祸国,武人乱国啊!”他哀叹了一句。
“剿贼!只有剿灭流贼之后,朝廷才有力量对付辽东的建奴叛贼,才能削平李守汉这样的藩镇武臣,还天下一个朗朗清静乾坤!”
打定了主意,他便要转身回到书房之中继续给吴标等部下达准备入川追剿张献忠、罗汝才等部的命令,却一眼瞥见中军副将正站在院门处检查标营将士的防务和军容,蓦地,杨嗣昌心念一动,命人将中军副将唤了过来。
“有件差事交给你去办,务必要办得干净利落!”
两日之后,陈赞画受命往左近军中传达杨督师的军令,不料却在回程途中遭遇小股流寇行劫,不幸遇难。
杨督师闻之,不由得慨叹,“天妒英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