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犬子的表达还是不够清楚,如果诸位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来陈述DDT的意见。”这回出场的是史蒂夫-菲斯尔梅(以下称之为老菲斯尔梅),小菲斯尔梅的老子。他显然对小菲斯尔梅的演说水平并不满意,满心不耐烦地让他退场。这个时候的新人类大部分人都穿着适合封闭生态圈生活的轻质衣服,款式大多一样,而老菲斯尔梅却是传统式的西装革履装扮,彰显格调。他轻抚着上唇的胡须,沉稳而有力地说道:“方才那番陈述中,埃里卡并没有说出根本的问题。我们应该讨论的并不是天源星大气改造的可行xìng,而是应该考虑到改造的代价,所需要消耗的物力,以及人力。”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老菲斯尔梅的语调舒缓,却又抑扬顿挫,饱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xìng,其气场比小菲斯尔梅强了不止一个数量级。
“工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DDT十分赞同执行官阁下在天源星上的大气改造工程,如果这个工程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老菲斯尔梅故意把“如果”两个字咬得很重,“那么对我们所有人的未来,其贡献都是不可估量的。不过,我记得刚才执行官说过,要建造至少6000座气体消融工厂。而强光合作用型海藻植物,就算实用化,要铺设到整个行星的浅海才能有效改造大气吧?这并不是一个足够小的工程量,我是否能冒昧地问一句:按照计划,我们要多久才能完成这项伟大卓识的工程?”
陈瀚深知,眼前这位老谋深算的人才是真正的对手。他顿了顿,回答:“我们期望在一个地球世纪内达到。运气好的话,我们在座很多人能在有生之年内呼吸上新鲜的天源星大气。”
“各位明鉴,大家都听到执行官的话了:‘运气好的话’也要整整100年。至少我这老头这辈子是没戏了。那万一运气不好呢?难道我们就要连续两代,甚至三代人,都看不到这个遥遥无期的结果吗?执行官阁下,这无异于拿我们新rì系全体新人类的命运在做赌注啊,不知您是否有考虑过这一点?”老菲斯尔梅娓娓道来的叙述方式,让在场所有人陷入了严肃的思考中。他故意让与会者思考片刻,再慢慢推进话题,“而且,据我所知,阁下已经调用了5000人力在尼内微城负责大气改造计划,其中许多甚至还未成年。”老菲斯尔梅故意一顿,四下观察着人们对“未成年人”的反应,接着说道,“除此之外,阁下还把‘希望’号所搭载的各种重型开发器械基本都调到了尼内微周边,在付诸如此巨大的代价之后,我们竟然还需要等待整整一个世纪。这换做旧时代,一个人一辈子都活不了这么长时间。在古代的华夏,我记得有一位哲人说过,这就好比在路上车辙中发现了一条快渴死的鱼,却跟它说要引西江之水来救援,那不如直接去卖鱼干的摊档找它好了。尊敬的执行官阁下,您说是不是?”
“涸辙之鱼用来比喻现时人类,不免太过了些吧,菲斯尔梅先生。毕竟,现在的新rì系内,似乎没有什么灭种亡族危机。说回正题,按照您的意思,应该是觉得目前人力和器械的资源分配都不合理吧?还是说您希望我们NGTO应该将更多的人力物力分配给你们DDT?”陈瀚轻描淡写地反驳了菲斯尔梅的寓言之后,单刀直入地说出了观点。
遭到面折的老菲斯尔梅做出毫无察觉的姿态,他继续以平稳的语调说道:“执行官阁下言重了,若照这样说来,岂不是显得我老史蒂夫有私心了?需要反复强调的是,DDT的目标与贵NGTO完全一致,都是为了让新rì系成为人类的下一个家园为最高宗旨,我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能让新人类能更好更惬意地在新rì系中生活,绝不是要和NGTO抢资源配给。我们只希望,在这一宗旨之下,并且现在人力物力这样稀缺,资源的分配应更加有效才能促进发展。”
“那阁下的意思是?”
老菲斯尔梅郑重其事地说出以下的话语:“我提议,我们应该恢复货币经济制度。”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同引爆了一颗炸弹,引发了会议室激烈的讨论。可以看出有的人露出不安的表情、有的人则是不解的表情(包括陈星帆)、有的人露出惊喜的表情。小菲斯尔梅则直接啪啪啪地大声鼓掌。老菲斯尔梅并不欣赏小菲斯尔梅这附合的举动,朝他送去了严厉的目光,示意他别鼓掌了。
这里不得不提,在200多年的航行中,“希望”号一直严格遵循起航时制定的封闭生态圈的社会法则,直到他们开始在天源星周边殖民,基本法则还是没有改变。首先在这样的生态圈下,自然不可能执行货币经济,所有人的岗位是按需分配的,所获得食物以及各种物资配给由社会生态学家严格制定。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体重70公斤的人和一个体重60公斤的人所消耗的能量肯定不同,他们所配给的食物会根据适度需求量jīng确到微克。可以说,“希望”号第一批舰员都是人类中的菁英,他们能很好的执行这套法则,也能很好根据能力分配资源。然而目前已经发展到了出发时的第三、第四代人,能力的差异化使得岗位的分配越来越难。资源的配给也不是绝对的平均,而是应能力差别而分配。当然,基本需求,比如最关键的食物,大家都是公平的。在一个人数很少的社会下,大家都在努力使得自己新人类能在新rì系内立足,而并没有急于想着改变社会制度。因此可想而知,老菲斯尔梅的这个提议在此时具有多强的爆炸xìng。
“请大家静一静,等我说完。在以前‘希望’号漫长星际航行的时代,资源按需分配是无可厚非的。但我们现在处于开发阶段,我们需要能激励劳动生产力的新的社会制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杜绝好吃懒做之辈,这是天经地义的。这样,到底是开发天源星大气更有价值,还是开发源卫一更有价值,就直接由社会团体来选择,这是最直接最公平的方式,也有助于我们新人类社会的高速发展。”
在场的与会者中,不少人还是感到迷惑,不少人则露出了赞同的表情。
陈瀚回答道:“我不得不承认,在一个成熟的、高度发达且人口基数庞大的社会下,货币经济是必须的。但现阶段而言,我们这个不到万人的社会团体还没到恢复货币经济的时候。这个我希望玫柳茜娅-梅女士来替我回答。”
“这是我的荣幸,执行官!”玫柳茜娅似乎早就按捺不住,她一下子蹦起身来,随即掷地有声地说道:“我现在所专注的学科正是在天源星系统如何建立社会体制的问题。现阶段而言实施货币经济是不可行的。你们想过没有,我们该如何分配初始货币资源?如何定义每一个人的劳动量?目前我们的主要工作都是开发,无论是天源星地表的改造还是源卫一的建设也好,有人员cāo作重型器械,有人员负责理论探寻,有人员负责实验,也有人员负责创作音乐、游戏等等。如果直接按照产出价值来看,cāo作AI高智能器械的人是最高的,理论探寻的产出就难以定价了。在以往的地球社会,数以百亿级的人类复杂社会系统可以对这些产出做出定义,可是我们这个小型社会如何定义和比较?如果鲁莽实行货币经济,恐怕所有人都愿意去cāo作那些本来几乎可以完全由AI执行的器械了,这肯定不利于我们新人类社会的发展。”
被一个年级轻轻的小姑娘如此强有力的反驳,这出乎老菲斯尔梅的意料。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略带轻蔑地回答说:“照这样说来,梅女士,那你认为我们现在实施的极端平均主义,哦不对,应该是极端的阶级平均主义就是合理的吗?”
“就目前来说,按需分配资源以及按能力测定分配岗位还是最合理的。况且,您还记得我一开始说过,如果实施货币经济,那么初始货币如何分配?您认为我们应该按照职位分配不同的货币数额呢?还是完全平均呢?还是根据TAE(TheoreticalAbilityExamination,理论能力测试,‘希望’号舰员都会接受类似于考试的应试测验,以测定一个人的理论能力值,测试的范围包括各种学科的理论知识以及结合实际工作能力等得综合结果)的测试数值来分配呢?我猜得没错的话,如果以后两者来评定的话,对你们菲斯尔梅家族恐怕是很不利的吧?”玫柳茜娅得以地盯了一眼小菲斯尔梅,他清楚记得小菲斯尔梅在TAE测试中的平庸成绩——要知道,乘着“希望”号过来的有多少天才与天才的后代,小菲斯尔梅虽不算不学无术,但肯定不是这类人的对手。
老菲斯尔梅正待反驳,但小菲斯尔梅这时却气得满脸涨红,歇斯底里地喊道:“别老拿测试成绩说着算,能力可不是看数值来得出的!要不是菲斯尔梅家族,‘希望’号根本就不可能建成!如果大家都在地球,你理论知识再强,也顶多只配在办公室里给我提鞋!”
“住嘴!你个蠢货!”老菲斯尔梅直接给了小菲斯尔梅一记耳光,让他立刻老实了下来。
然而陈瀚自然不会放过调侃小菲斯尔梅这番愚蠢言论的机会:“埃里卡-菲斯尔梅阁下。您所设想的办公室,即使存在恐怕离这里也有1.13乘以10的14次方公里之遥,所以就不要搞这种不切实际的假设了。而且我们向来很尊重菲斯尔梅家族,更不会忘记菲斯尔梅家族是当年为新世界探索计划提供资金的第二大私人财团。但当时您的祖辈上舰时也清楚明白,在这样的封闭社会里,基本能力是最重要的,没有人可以享受特权,包括你们的祖辈。即使是现在也应该是这样的。史蒂夫-菲斯尔梅阁下,您说是吗?”
“小犬多有冒犯,还请执行官阁下多多包涵。”老菲斯尔梅无奈地说,然而他话锋一转,仍维持着方才的强势与镇定,继续说道:“虽然小犬不太中用,但这似乎无碍于我们的话题。在天源星地表,受制于强重力以及资源采集的难度,开发难度远高于源卫一。DDT始终坚持,在源卫一上首先建立新人类的立足地,并没有不恰当之处。基于这一点,我认为,如果现在源卫一的开发进度哪怕稍微能得到一丝执行官大人的垂怜,方才那番由梅女士做出的解释,也就没有必要做出了。”寥寥几句,不仅以退为进,还化消了刚才玫柳茜娅的努力,这使得陈瀚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
巴纳德城市长姜正汉缓缓举起手,准备发话。会议期间,他一直是面无表情的神态。事实上他可说是高智商的人才,TAE测试可谓顶尖水平,是一位很理xìng的思考者,源卫一开发派的主要技术型支持者。他的发言陈瀚也很关注:“两位菲斯尔梅阁下并非是技术型人才,在理论口辩上或许不如NGTO的几位成员。但他们的领导能力是有目共睹,而这也是TAE测试无法直观给出的。但如果要看理论数据,毫无疑问源卫一的开发难度比直接改造地表要容易得多。我之所以一直赞成开发源卫一,就是希望新人类能在源卫一上快速立足、发展,直到我们的人口和技术生产力达到比现在高几个数量级的水平后,再开发天源星地表也不迟。我在此不想罗列冗长的数据,因为我相信大家都明白这个事实。”
如此理xìng的辩论其实才是最可怕的,陈瀚沉思了片刻,回答:“两位菲斯尔梅先生,以及姜市长的话,确实不无道理。这样,如果我们将一台7000吨级的MHDIM(多功能高强度作业智能机器,Multi-FunctionalHeavyDutyIntelligentMachine)型重型器械,以及2台C3或者C4型智能挖掘机提供给DDT,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执行官英明,这样DDT暂时,也无甚要求了。”老菲斯尔梅心中长舒一口气。
小菲斯尔梅却一脸怒容,正想叫唤,老菲斯尔梅早就察觉他又要惹事,暗骂“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一把摁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深深掐了进去。小菲斯尔梅吃痛,这才又坐了下去。
实际上,DDT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会议接下来的时间基本就是“垃圾时间”,几位高层互相寒暄了几句后就宣告结束。会议记录全程保留,陈瀚对老菲斯尔梅的口头承诺肯定也得兑现。
这场在这小群体人类社会发生的博弈,却让陈星帆觉得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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