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星帆起初设想的有点不一样，他以为维金斯教授的实验室是坐落在巴纳德城的某座高楼里，结果来到后，发现是位于城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离巴纳德的最高级学府都还隔着老远。

在实验室门外，扫描仪识别出陈星帆的身份，读取了预约信息后便自动开门。陈星帆与玫柳茜娅随后走入实验室。实验室有点凌乱，各种器材和电子设备堆得到处都是，而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多见的墨水笔、粉笔、纸张和黑板居然都还能见到。这是因为无论哪个时代，理论物理学家还是喜欢在黑板上涂鸦那些如同有字天书般的公式。

陈星帆很快在角落里发现了维金斯。维金斯现已满头白发，与他的年龄相衬，但整齐的穿着倒没给人一种“科学怪人”的印象，他此时坐在一张轮椅上——想必腿脚有些不便，并盯着黑板上的一大堆公式，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陈星帆走到跟前，以尊敬地口吻问候道：“维金斯教授，您现在方便吗？”

维金斯摆了摆手，示意别打扰他。陈星帆和玫柳茜娅只好等着，看着维金斯继续盯着黑板思考了少说10分钟，最终他才摇摇头，带着厌烦的神情把黑板上的公式抹了一大半。

“哦，是‘希望’号的舰长斯塔塞尔啊。有失远迎。”看到了陈星帆，维金斯轻描淡写地寒暄了一下。

“我是以一名学徒的身份来拜访您的，别无他意。”

“还以为我投靠了DDT你们会很不爽。”维金斯答道。实际上NGTO和DDT的明争暗斗是路人皆知的，“希望”号是站在NGTO这边的也不是秘密，他们都希望尽可能有更多老资历学者站在自己一方。所以维金斯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

“科学无边疆，这次研讨会就不是搞政治斗争的。而且巴纳德这边条件是好些，从实际情况出发您的选择是明智的。”说道这陈星帆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四周，“不过DDT还是太寒碜了吧，就给了您这么个破地方当实验室？”

“你的意思是，如果让我到尼内微去NGTO就会给我更好的工作环境？”

“哈，这也是。”陈星帆摸摸头，他知道NGTO也在埋头进行地表改造工程，对理论科学不可能投入太多。这一点上来说NGTO和DDT是一样的。

“对了，旁边那位漂亮的女孩儿，你还没给我介绍。”维金斯瞟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玫柳茜娅，“是女朋友吗？是的话赶紧结婚，生多几个孩子吧，现在到处都缺人。”

玫柳茜娅涨红了脸，不禁吼了起来：“我才不是他女朋友呢！”随后她才很不好意思地放低了嗓音，“就是一般的朋友而已啦，刚……刚刚碰到而已。”

陈星帆也感到一阵尴尬，连忙试着转移话题：“那个……维金斯教授，这位是NGTO的人力和机械管理部门负责人玫柳茜娅－梅，年轻有为的女孩儿！”他又转而对玫柳茜娅道：“玫柳茜娅小姐，”他故意强调了“小姐”一词，“这位是艾萨克－维金斯教授。他可是我们新人类里面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也是‘希望’号的第一代舰员。在出发之时他已经就是高能粒子物理学界的重要人物，21岁就获得了博士学位。当时的博士论文是关于电弱自发对称xìng破缺更完善模型的建立，同时预言xìng地提出了强力和电弱力分离的新模型，就是维金斯模型，并获得了学术界的广泛认可。要知道那时维金斯教授才21岁！”从语气可以看出，陈星帆对维金斯的恭维可绝非奉承。

玫柳茜娅躬身行礼，答道：“久仰大名！虽然我不擅长这一方面的学科，但其成果对人类的进步无疑是巨大的！”

维金斯对恭维之词早已麻烦，他自嘲着说：“首先，那时候的论文我现在来看还真是错漏百出，就别提了。成果就更不好说了，现在大家都顾着在这里的星球上拓荒，没空搭理我这种搞理论的，尤其是研究宇宙创生早期时代历史更是吃力不讨好。”

“宇宙创生？很高深的学科啊，我记得没错的话，宇宙是在100多亿年前创生的吧？那时候的历史如何研究呢？是研究别的文明还是什么？”玫柳茜娅一脸天真地问。

陈星帆抢着回答道：“宇宙最早期那时候没有生物，更没有文明啦。那可是极短极短时间里的历史呢。”

“那是有多短？几百年？”玫柳茜娅问道。

“哈哈哈哈哈！”陈星帆和维金斯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直到玫柳茜娅显现出尴尬而生气的神情，陈星帆才赶快止住笑声，并安慰道：“没关系啦，玫柳茜娅，这些你不懂真心没错。咱们不如听维金斯教授讲解吧。”

“斯塔塞尔，小伙子你是想让我来帮你泡妞的吧？”年迈的维金斯话语一样充满着顽皮气息，“反正我现在挺有空的，就陪你们打法一下时间吧。梅小姐，我研究的历史是最早最早的时代，包括普朗克时代、大统一时代、电弱力时代、时空暴涨时代、轻子、强子时代等。最早的时候，宇宙连可以我们现在所任务的物质都不存在。简单提一提吧，普朗克时代处于宇宙创生后一瞬间到大约10的－43次方秒这段时间内，宇宙所有的粒子、能量、基本力以及其它为止的事物都出现在这一时期；大统一时代发生在宇宙创生后10的－43次方秒后到10的－36次方秒后，这一时期基本力开始分化，最先分化出来的就是万有引力，剩下的力被称为大统一力；电弱力时代紧接着大统一时代，从10的－36次方秒后持续到大约10的－12次方秒后，宇宙的温度大约降低至10的28次方开式度，相对更低的温度使得强相互作用力从大统一力中分化出来，剩下的力则是电弱力。接下来电弱力自发对称xìng破缺，强子、轻子陆续形成，但这些都不是我要研究的了。宇宙创生早期时代的基本概念在500年前就已经基本成型了，后面还有很多理论模型陆续提出，不过至少从我登上‘希望’号开始，这一学科的理论发展就以停滞不前了，至少在我们新人类中是如此。”

玫柳茜娅认真凝听着，虽然有点似懂非懂地：“果然是很深层次的学科，还真不容易消化。不过这么久远而又这么短暂的时代，该如何去探究呢。”

“比较简单和暴力的方法，自然就是建造更强大的加速器了。”

“加速器？”玫柳茜娅表示不解。

陈星帆帮着解答：“就是粒子加速器，一般来说都是对撞机的形式。将微小的粒子加速到非常接近光速的情况下，粒子就可以获得巨大的能量，然后粒子再发生对撞，从而在微小的尺度上产生巨大的能量，以此达到模拟器宇宙创生早期时代能量致密度的目的。维金斯教授曾经参与建造过人类最大的粒子加速器呢。”

“嗯，在太阳系土星轨道上的SSR超级土星环加速器，当时还有人惊呼那是‘真理之环’。”维金斯摇摇头，“唉，可惜我只能说，SSR离真理还差得远了。”

“听说那个加速器的尺寸快比得上一个小型卫星了，这还不够大啊？”陈星帆一脸惊讶。

“这么跟你们说吧，21世纪初人类建成的最大加速器LHC大型强子对撞机，其能量理论上可以模拟宇宙创生后10的－15次方秒后的事情。200年后，23世纪建造的SSR超级加速器，比LHC强大了约一百万倍，可以进一步模拟达到宇宙创生后10的－21次方秒后的情形。”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玫柳茜娅说道。

“差得远了，10的－15次方秒和10的－43次方秒，听起来都是很短的时间，实际上差了10的28次方倍，那可是1后面跟着28个0啊。这差别堪比从现在回头看太阳系刚刚诞生的样子。就算是SSR也不过把这个差距缩短到10的22次方倍，最多也就是把时间拉到了恐龙时代而已。何来真理可言？要回溯到电弱力时代的早期和大统一时代的后期，才至少能验证我做出的一些假说，因此我们需要更强大的加速器。”

“您想建造一个更大的加速器，它该有多大呢？”陈星帆问道。

“绕着新rì建一大圈还差不多，具体来说，可以在格利亚维斯带内侧建造一个环新rì加速器。”维金斯一本正经地说着，尽管这在陈星帆、尤其是玫柳茜娅眼中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如果建成，这必定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工程之一！”陈星帆还是表示出肯定，“不过以我们现在的生产力来看太难了。或许太阳系的人类已经能做到了？当然了，从我目前接受到来自太阳系的信号数据来看，地球人类还没有这一方面的报告。”

“地球人才做不到呢，人类都太现实了，为了理论科学而耗费巨大资源的工程在太阳系内是很难进行的，人类在太阳系天体上开采的物资基本都用于扩建殖民地，用来建造超大型加速器，恐怕没有人愿意，这比建造十艘‘希望’号还难。倒是在这空旷的新rì系还有可能，因为人均物资充沛多了，或许这也是我当初登上‘希望’号的原因吧。当然了，我不是傻子，我知道这不现实，只不过是个美好的梦想。事实是现在想找个环境好点的办公地点都难。”

陈星帆说道：“没关系，维金斯教授。我相信人类会一直在进步的，1000年前谁会能想到人类在1000年后能来到另一个恒星系呢？那个时候哥白尼才刚刚提出了rì心说，甚至都不知道太阳系外还有别的恒星呢。”

“听起来很振奋人心，但人类也不能就此满足停止前进步伐。在这个熵不断增加的宇宙，毁灭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们离真正的智慧还差得很远。试想太阳系到新rì系的11.9光年对我们来说是那么遥远，但在宇宙中却又是多么微小的一段距离。真理之路还很遥远。”

陈星帆点头表示赞同：“肯定的，我们离真理还很遥远。我看过您几年前发表的论文，里面也多次提到了暗力，它很可能是以前被我们忽略的基本力之一。如果证实了暗力的存在，那是不是证明我们离TOE（TheoryofEverything，即万物之理）理论又近了一步？”

“我一直坚信宇宙中的基本力不只有引力、电磁力、强力和弱力四种，肯定有更多基本力存在。你要注意，我所提出的暗力不是一种基本力，而是可能存在的更多基本力的一个统称。暗力甚至可能不只存在于我们这个维度的宇宙，或者还存在于同一个维度、但处在不同‘膜面’的宇宙。暗力很可能就是人们苦苦追寻的暗物质和暗能量的真相，或者真相的一部分，并且主宰着宇宙将来的命运。”

陈星帆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我还真需要科普一下了。我记得没错很久以前理论物理学界就认定了，暗物质是各种非费米子类的粒子组成的么？比如P大质量弱相互作用粒子、轴子以及其它各种超对称xìng粒子。它们很久以前都已经陆续在实验中被证实存在。至于暗能量，也基本认为是真空本身具备的能量，我翻阅过以前来自地球通讯数据的资料，里面提到过后来在行星轨道上进行的大型卡西米尔效应试验，几乎可以测算出真空在无尽的涨落中所能具备的能量了。是这样吗？”

“你应该强化一点你的数学能力了。”维金斯不客气地说，“我看过当时那个卡西米尔效应空间试验，其测量出来的能量远未能达到使整个宇宙加速膨胀的地步吧？至于那些暗物质候选粒子，虽然都被证实存在，可是根本没有实验证实了其数量。空间中如果不具备足够多的暗物质候选粒子是不足以维持暗物质理论的。这就好像你从大海里捞出了几条鱼，但不足以证明海平面上升是因为鱼类数量增多而引起的吧？引入暗力是很有必要的。”

“原来如此。还是您才是这方面的专家。”陈星帆赞叹道，“相信终有一天能证明您是正确的。”

“我怕是没办法活着看到那一天咯。”维金斯道，“不过就在我看来，TOE理论不过只是个美好的理想，人类追寻TOE理论几百年了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宇宙远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至少没有简单到能用几条简单的定律就可以解释得了的。我们的宇宙创生于一个奇迹，多重宇宙也是极有可能存在的，甚至多重宇宙本身也是协同于我们的宇宙所创生的。简单来说，这不只是一个奇迹，而是多个奇迹同时发生了。所以我一直相信造物主的存在，我并不认为奇迹是随机发生的。”

“维金斯先生，唯独这一点，我可能与您持不同意见。”陈星帆小心翼翼而严谨认真地说道，“造物主如果存在，那又会涉及到‘谁制造了造物主’的问题。当然我也并非绝对唯物主义论者，宇宙创生可能具有目的xìng，但不应该有绝对xìng。”

“哈哈，”维金斯笑道，“我记得你以前在课堂上就跟我争论过造物主的问题。我也不想再与你探讨哲学问题。谁也说服不了谁。”

哦，我们可别忘了玫柳茜娅。就在陈星帆和维金斯深入探讨的时候，玫柳茜娅就发现自己真是一句话都插不上了。现在她都忍不住要打哈欠，但是又不敢打断他们的交谈。无奈之下，她看了看时间——时间才是救星啊，她拍了拍陈星帆肩膀：“喂，不好意思打断二位的谈话。不过穿梭机还有不到1个小时就要出发了，我得先告辞了。”

陈星帆赶忙答道：“我！我送一下你，可以吧？”

“哎呦，你不再和你恩师多聊聊？”

“今天已经受益匪浅了，我倒是不应该再碍着维金斯教授，让他给我免费授课啦。”

维金斯诡笑了一声：“小伙子，别拿我当挡箭牌。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叙旧也好，啥也好。我也想图个清静。”

“那，就这样吧。我们出发吧？”陈星帆问道。

“行，你觉得时间够了就行。”

言罢。两人离开了维金斯的实验室。踏上了前往停机坪的传送带。

在缓缓移行的传送带上，俩人不约而同的远眺着天空中那幻美蓝月般的天源星。

“刚才，好像让你有点无聊了，真过意不去呢。”陈星帆柔声说着。

“还好啦。虽然不是特别明白，但一旁听着还是能学到不少，比如你们讨论到造物主的哲学问题，其实挺有意思的。这也是个我从小到大都一直在自我提问的问题：世间万物，包括我们都是被设计出来的吗？”

“好问题。”陈星帆说道，“那这么说来，你是有神论还是无神论者？”

玫柳茜娅手指掂着下巴想了想，道：“我应该算是agnostic吧，所谓的不可知信仰者。我只是认为生命的存在应该是有其意义的，生命不应该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冰冷、无魂，仅仅只是物质复杂堆砌的结果。”

陈星帆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上面有句话：‘我们看似渺小，但未必渺小，或超越无限。’在茫茫宇宙中，我们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但是在如此难以想象的机缘巧合下创生出来的宇宙才能孕育我们。这其中如果没有一丝因果关系，也太不可思议了。这一点上我真不能再赞同你更多了。”

玫柳茜娅侧着头，打量了一下陈星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呢。总觉得你好像比以前成熟不少了。”

“额……”虽然这听起来算是赞美，但这话出自一个年龄比他小十多岁的女孩之口，总觉得听起来有些别扭，“好吧，这总比被你揍来得强。”

“你——！怎么说得我跟个暴力狂似的！”玫柳茜娅忍不住又发起脾气，“看看你自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作为一名星舰舰长没两下身手怎么行。你该多锻炼锻炼了，别老显得我好像总在欺负你一样。”

“好好好，我会多去去高重力区锻炼锻炼，有空我也会多来到天源星地表看看你！”

陈星帆这句看似无疑的话，却一下子让玫柳茜娅又感到一丝羞涩，她撇过脸去，小声说道：“你……说到做到才好……”

陈星帆似乎感觉到微妙的气氛有点美好的感觉，这种时候是不是抱一下什么的比较好？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陈星帆的通信器突然发出提示音，来电显示为“希望”号指挥舱。

“请报告。”陈星帆接通通信器，说道。

“这里是临时代理舰长威廉－汤普孙。舰长！‘希望’号的超远距离小型天体探测装置显示在新rì系外围一个很不可思议的现象发生！”

“冷静，代理舰长。报告详情。”

“有一个物体正在自格利亚维斯带外侧接近天源星系统，距离约600个天文单位，误差值±3个天文单位。物体的移动速度为：光速的20%！”

陈星帆也不禁惊呼：“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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