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帐冈皇宫御书房内,又增加了不少书。有竹简书、有帛书、有纸抄写的纸袋书。范晔将竹简摆放到专用书架上,把帛书藏在书柜内,翻阅起纸抄书来,这些纸抄线装书,不仅装帧整齐,美观好看,而且内容各具特点,范晔在整理这些纸质书时,为了给以后查找资料带来方便,便按照西汉目录学家刘歆的《七略》排定,使整个御书房看起来井井有条。
正在此时,一个王子皇孙模样的少年,嘴里吹着呼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书佐见状,慌忙躬身迎上前,道:“少爷,今rì秘书监范大人在此整理新增加的书籍,暂且停止阅览。请少爷改rì再来。”
“大胆!放肆!”少年高傲地训斥书佐道:“你怎敢将著作佐郎拒之御书房外!”
范晔听罢,抬头朝少年看了两眼,心中很是纳闷,这御书房除了皇上和朝廷重臣在此阅览史经典籍以外,其他人是不能随意进来的。这个自称著作佐郎的少年,既不是皇子王爷,又不是朝中重臣,竟如此盛气凌人。他究竟是何人呢?
原来此人姓徐,名湛之,字孝源,小名仙童。说起徐湛之,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皇宫故事哩!这皇宫故事,不能不从高祖刘裕说起。
刘裕,字德舆,小名寄奴。祖上是彭城县绥舆县人。上溯到二十一代的祖宗,是汉朝楚元王刘交。而刘裕出生的彭城,正是当年的楚国故都。晋朝时中原大乱,这一支刘氏迁居丹徒京口里,所以刘裕是出生在这里的。
刘裕的祖父曾任东安太守,父亲刘翘任职本郡功曹,因此刘家不但算得上是士族,也算是个富家,很得当时人们的重视。平原太守便把女儿赵安宗许配给了刘翘。刘翘和赵安宗婚后的第四年,生下了儿子刘裕。据说,这夜的产房通宵被神光照得明亮耀眼,还有甘露降在了刘家祖坟的树上。这一切预示着这孩子大有来历,将要兴旺刘家。然而,就在屋外等待的刘翘,为得到头生儿子而欣喜若狂的时候,年仅二十一岁的赵安宗却因产后血崩,死在了产床上。
脐带未落的刘裕该由谁来抚养,刘家的大小事又该由谁料理?无论刘翘是否情愿,他都不得不很快聘娶了继室妻子。
这位继室,就是未来的刘宋太皇太后萧文寿。
萧文寿虽说是继室,但娘家并不比赵安宗差,她的祖父萧毫曾任御史,父亲萧卓曾任洮阳县令。也许是时世混乱,二十二岁的萧文寿求配不易,这才嫁给了刘翘。
萧文寿嫁入刘家时,并没有立刻见到刘裕——也许是刘翘对发妻之死心有不甘。总之,他曾想放弃这个孩子。而就在这时,同族兄弟刘万夫妻搭救了刘裕。刘万的妻子杜氏将本属于次子刘怀敬的母rǔ给了刘裕,刘裕两岁之前,都是生活在杜氏身边的。
萧文寿为刘翘生下刘道怜、刘道规两个儿子后,说服刘翘,将刘裕接到了身边,不巧的是,正当盛年的刘翘却猝然去世。作为大哥的刘裕,为了家中生计,不得不上山砍柴、割草,不停地编织草鞋上街叫卖。从此,这个士族家庭没有半点书香,只有拳脚棍棒。
一天,刘裕在林间碰上一条数丈长的蟒蛇,挡住了去路,他立即对准大蛇举斧就砍,大蛇负伤后即刻窜入深林。第二天,刘裕再次来到昨天砍柴的地方,却听到林中有簌簌的声响。他好奇地一看,原来是十几名青衣童子正在林中捣药。刘裕不禁心生疑惑,就问青衣童子:“这深山怎么还有人家?”
童子道:“这话问得好生奇怪,我们是山里的老住户,好几座山都是我们大王的!”
刘裕问道:“你们捣药干什么?”
童子道:“我们大王昨rì被刘寄奴砍伤,将这些草药捣烂敷上,就能痊愈了。”
刘裕一听,明白昨天被自己砍伤的是个蛇jīng,心里害怕,又探询道:“你们大王已得道,他会报复那个刘寄奴吗?”
童子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刘寄奴rì后要做皇帝的,谁敢杀他?”
刘裕不禁顾盼自己,原来的一丝胆怯顿时一扫而光。厉声喝道:“我就是刘寄奴!”
童子一听,吓得失声大叫,四散逃跑,刘裕便将童子留下的所有草药,悉数据为己有了。
后来刘裕沙场征战,士兵们的刀剑之伤,都用这种草药治疗,无不灵验,人们因此给这草药起名就叫——刘寄奴。
刘裕长到十八岁时,由继母做主,与郡里功曹臧隽的女儿臧爱康结婚。臧爱康虽是小家碧玉,但秀外慧中,xìng格含蓄温婉,很会持家,她坚信刘裕是个能干大事的人,以她的柔情和宽怀抚慰着刘裕孤独的豪情和放纵的野xìng。妻子的好,反而使刘裕更加有愧于心,不得不为全家的衣食奔忙了。
不久,臧爱康生下了一个女儿,起名叫刘兴弟,为了爱女,刘裕厚着脸皮去岳父家借粮,岳父却奚落道:“你不是常说自己是真命天子吗?怎么连一般人也不如,老婆孩子都养不起,白披了一张男人皮!”
岳父的痛骂,坚定了他投军从戎的决心,次rì,便拜辞继母萧文寿,告别妻子臧爱康和女儿刘兴弟,又告诫两个兄弟刘道怜、刘道规,要他们好好侍奉母亲,用心做活。再叮嘱臧爱康照顾好母亲抚养好女儿之后,便赴广陵投奔冠军将军孙无冬去了。
刘裕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给家乡和亲人们一点音讯,可爱的女儿刘兴弟成了臧爱康生活中的唯一支柱。
几年后捷报传来,刘裕因屡立战功升为司马。在击灭孙恩、大败强藩中累功至巨,成为北府军的著名将领。
此后,随着战场上的扬名立功,刘裕的官衔越来越高,从建武将军、下邳太守、中兵参军到彭城内史,渐渐成为门阀士族所依靠和团结的庶族阶级的代表人物。
元熙二年(公元420年),刘裕终于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宋”,定都建康(南京),也就是刘宋王国,时称开国皇帝——宋武帝。
刘裕虽然当了皇帝,但他并没有忘了臧爱康和女儿刘兴弟。他不仅把死后的臧爱康的梓棺从丹徒迎至南京,封臧爱康为武敬臧皇后,还封女儿刘兴弟为会稽公主。并亲自为会稽公主刘兴弟挑选女婿——振威将军、彭城及沛郡太守徐逵之为驸马。并委托刘兴弟主管公府、王府乃至皇宫的一切事务。
在刘兴弟和徐逵之婚后的第二年,他们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前面说到的著作佐郎徐湛之。
刘裕对这个外孙儿很是看重,他可以和他以后所生的七个儿子中最喜爱的儿子刘义恭一起跟随左右,形影不离,以至于封未立尺寸功劳的徐湛之为“枝江县候”。
刘裕去世后的两位皇帝刘义符和刘义隆既敬畏姐姐,又爱慕姐姐,自然也不敢亏待外甥徐湛之。元嘉二年,宋文帝即位后,又封徐湛之为著作佐郎。
徐湛之之所以骄横跋扈,是皇上宠信过度、会稽公主袒护的结果,他从来没有把皇亲国戚以外的人看在眼里,更何况一个秘书监呢。
范晔见徐湛之训斥书佐,便走过来道:“我还以为是哪位王孙贵族哩,原来是著作佐郎呀,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你还是回去吧。”
徐湛之脸一仰道:“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范晔挥笔写下三个隶书大字,扔到地上,忍了又忍道:“地上有字,小心踏上。”
徐湛之往地上看了看道:“半天是‘周全我’三个字,我还以为是皇上留下的什么圣旨呢。踏上了能怎么着!”
范晔道:“你仔细品品这三个字,看你能踏还是不能踏?”
徐湛之绞尽脑汁,也参不透“周全我”三字后面的含义,便质问范晔道:“我怎么周全你呀?”
范晔看着徐湛之迷惑不解其中之意,便说道:“假如你踏去周字,还剩下什么?”
“剩下‘全’字呀。”
“如再踏去全字上面的人字呢?”
聪明的徐湛之恍然大悟:是个“王”字。
“你还敢再踏吗?”
“不敢再踏下去了。”
“为什么?”
“再踏就……”
“这不周全我了吗?”
徐湛之见范晔不动声sè地用三个字把他拒之门外,心想,好你个范晔,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便气呼呼地甩袖而去。
书佐惊奇地问范晔道:“范大人,你怎么写上‘周全我’三个字,就把徐湛之给打发走了?”
“这三个字有双层意义呀!”
“哪三层含义?”
“一是让徐湛之不要打扰我整理书籍,二是字内藏有玄机。”
“玄机何在?”
范晔道:“你想想,徐湛之进得屋来,必是先抬左腿,跨一大步踏上周字,再抬右腿跟一小步,踏着全字上面的‘人’字,全字下面的‘王’字他就不敢再踏了。”
书佐道:“那是为何?”
范晔道:“王乃君主,君主是不是皇上呀?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去踏皇上的,他既不敢踏‘王’字,也不能去踏下面的‘我’字,只有灰溜溜地走了。”
书佐道:“噢!大人写的‘周全我’三个字,原来是一语双关,既周全了自己,也周全了他人。”
范晔道:“对付有权有势和蛮不讲理的人,只能依计而行,不能硬顶硬碰,像你这样去阻止徐湛之,不挨顿臭骂才怪呢!”
范晔说罢,忽然想起皇上要他整理一份历代帝王将相名册,便找出《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史书典籍,展开藤纸,提起狼毫,按照三皇所吸引。有心与范晔磋商一番,便向大殿外喊道:“来人啊!”
侍从应一声,走了进来。
刘义隆吩咐道:“传范晔觐见。”
“遵旨!”侍从转身走去。
不多时,范晔进得殿内,匍匐在地道:“小臣范晔前来觐见。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爱卿平身。”刘义隆坐在龙椅上道:“朕早闻你熟读史经,jīng通韵律,善工隶书。今rì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尤其是你这一手隶书,不知从何学来?”
范晔道:“回禀陛下,小臣师从宗炳。”
“噢,就是当今南阳郡顺阳县那个著名的画家。”
范晔道:“宗炳不但画画得栩栩如生,而且各种书法也写得潇洒得体。小臣只不过学得一点皮毛罢了。”
刘义隆想索要范晔的隶书墨宝,但又不能直说,便问范晔道:“范爱卿,你能不能把学来的书法技巧,给朕展示展示?”
范晔道:“那小臣就在陛下眼前献丑了。”
侍从备好文房四宝,范晔挥毫润笔,在四尺帛宣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首诗。
刘义隆边看边吟:
〖HTK〗〖JZ(〗崇盛归朝阙,
虚寂在川岑。
山梁协孔xìng,
黄屋非尧心。
轩驾时未肃,
文囿降照临。
流云起行盖,
晨风引銮音。
原薄信平蔚,
台涧备曾深。
兰池清下气,
修帐含秋yīn,
遵渚攀蒙密,
随山上岖嵚。
睇目有极览,
游情无近寻,
闻道虽已积,
年力互颓侵。
探已谢丹黻,
感事怀长林。〖JZ)〗〖HT〗
刘义隆吟完范晔用隶书写下的长诗道:“好啊!好啊!范爱卿不但书写得好,而且诗也作得深厚大气,若挂于大殿之中,可谓是蓬荜生辉。”
范晔道:“谢陛下金玉良言,小臣实乃是献丑了!”
刘义隆道:“可惜了你这手好隶书啊!”
范晔道:“不知陛下有何指教?”
“这纸贴于墙上,字迹就模糊不清了。”
“把它装裱装裱挂于墙上,就能保持字体的原形了。”
刘义隆道:“装裱字画可是个难活儿,战国时期的字画都是作在竹竿上,将竹板修整光滑即可,而现今字画作在薄纸上,怎么去装裱呀?”
范晔道:“小臣在师傅那里学得一些技艺,我去试一试吧。”
范晔卷起薄纸,回到御书房,先打好糨糊,再备好一应用品,让书佐打下手,按照托、裁、镶、覆、装画平整又洁净,既柔软又光泽地呈现在了文帝刘义隆的面前。
刘义隆展开这幅用杭州绫装裱的字画时,不禁感叹道:“真是良工须具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配上骑缝章和挂轴及紫红飘带,十分完美,真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奇品啊!”
范晔听罢,不但没有感到自豪,反而泪流如雨地“扑通”一声伏在了地上。
刘义隆道:“范爱卿技艺非凡,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哭了起来?”
范晔道:“启奏陛下,小臣有事禀告。”
“尽管讲来。”
“小臣yù告假三rì。”
“为了何事?”
“家父卧病在床,想回府看看。”
刘义隆道:“看望家父乃人之常情,准奏!”
“谢陛下恩典。”范晔起身退了下去。
一阵秋风,一场霜,花儿凋谢了,树叶枯黄了,范晔走在一层厚厚的枯叶上。他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而是踏着湿漉漉的林间小道,飞速往家赶去。
范府内风吹红烛,火焰闪烁,蜡油堆积如山。范泰直挺挺地躺在病榻上,身边围着郎中和二姨太赵氏及二子范暠、三子范晏、少子广渊、儿女范英和内外孙子们。范英把红烛拨亮,赵氏小心翼翼地扶起范泰道:“老爷,药已经温过几次了,你快喝了吧。”
范泰明知病入膏肓,又何必自找苦吃,只见他摇了摇头,拒绝道:“不用了,吃了也是白吃,这几年也不知吃有多少药了。”
大夫人道:“上苍会保佑好人的,老爷向来信佛,佛会使你平安无事的。”
范泰道:“啥也没用了,我不行了,我要找娃们的爷爷去了。”
儿女子孙们不约而同地跪地哭了起来。
“哭啥哩?人之寿天,都有定数,我活着能为朝廷和百姓们做点事,也没算白活,也算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庶民。你们快起来吧。”
范泰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手帕上渗浸着点点滴滴的血迹。咳嗽过后,问赵氏道:“晔儿呢?怎么还不回来呀?晚上两个时辰,父子们怕是不能见最后一面了!”
正说着,范晔领着御医赶了回来。
御医上前把了阵脉,拉过范晔道:“范大人,脉搏已弱,你们赶快准备后事吧。”
范泰知道自己大限到了,把一家人召到床前道:“老夫这一生没有白活,上对得天,下对得地,只是对家人教育得太严了,我对不起你们。尤其是冷落了赵氏母子,这是我的一大遗憾。如今儿女们已经长大chéng rén,我也就安心了。我走后,你们能在一起过就在一起过,若过不到一起,就分开过吧,至于你叔父理应由晔儿赡养……”
范泰话还没说完,便两眼一瞪,乘鹤西去了。
范晔一头扎在病榻前,如同打开水闸一般,感情之水一泻千里,大声呼道:“父亲,父亲,我的好父亲啊……”
一家人顿时跪在床前,呼天抢地般地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吓跑了老鼠,吹灭了残烛,震荡着范府,回响于建安城上空。
范弘之拉起几个侄儿们劝道:“都别再哭了,哭也哭不活你爹,当务之急是报于朝上,准备后事,不可延误时间啊!”
此时已是东阳太守的范暠哭着道:“叔叔,你是长辈,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范弘之道:“叶落归根,人老归家。按你爹的遗言,应该把他埋在老家顺阳。”
叔侄们商定停当,一边向朝上禀报,一边发丧去了顺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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