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虽然对孔熙先看法不佳,从来就没把他放在眼中,但此人有一点歪才,尤其能用天文图谶测算出天下之事,使范晔对孔熙先的态度有点改变。当孔熙先说到朝廷不久又要互相残杀,造成天下大乱时,他便想去朝上探听一下虚实。
这天,范晔带上《后汉书》帝后纪和列传表,来到建康城华林园。
华林园始于东吴。东晋时园内建立宫室,筑有景阳山、武壮山,造景阳楼,凿天渊池等。宋文帝刘义隆登基后,又jīng心设计,添建了芳chūn琴堂、清暑殿、华光殿、华林阁、竹林堂、含芳堂,整修了景阳楼,修筑了蔬圃与景阳东岭,使整个华林园花木嘉秀、华贵壮美,面貌焕然一新。从此成了南朝皇家园林中最著名的一座林园,也成了帝王和皇子皇孙的娱乐中心。
久病初愈的刘义隆,今rì高兴,在欣赏了竹林堂、含芳堂的风光后,这才来到清暑殿。刚刚打坐,忽听内侍禀报:“宣城太守范晔,前来拜见陛下。”
刘义隆早就有意诏见范晔,便吩咐道:“准见!”
范晔叩见刘义隆后,呈上《后汉书》帝后纪和列传表道:“微臣已修编出后汉书纪、传表,请陛下御览。”
刘义隆接过《后汉书》表,从头到尾详细地看了一遍,道:“范爱卿修编的《后汉书》的确有新意,可就是把当时政治黑暗揭露得太露骨了,这是要遭到群臣们非议的。”
范晔道:“后汉贪官污吏横行,农民苦不堪言,司法不力,却是历史上罕见的。年年都号称国库充裕,其实不过是假象。那些歌功颂德的谎言,骗得了百姓,骗不了微臣,岂能骗得陛下。如果不如实写历史,不揭露劣迹,国家何以长治久安?未来稍有风吹草动,这个帝国就会全盘崩溃。”
刘义隆听后,没有吭声,只是用笔在《后汉书》表上圈圈画画,最后落下了四个大字。
范晔看着文帝刘义隆批下的“同舟共济”四个大字,不觉来了jīng神,便试探地说道:“臣历观前代史和两汉的故事,诸藩王为政,如以妖言诅咒,企图侥幸嫁祸于人,就要以大逆之罚。何况彭城王的jiān心叛迹,已远近彰著。而且大的梗塞经常存在的话,必将加重阶级次序的混乱。即使骨肉之间,也是很难说的。臣受陛下恩重,所以冒犯皇上,披露此事。”
刘义隆听罢范晔的一席话,眉头紧皱起来,他是一代鼎君,他知道自己说话的分量,要么不言,要么必切中要害。从范晔的思维角度来看,也确实是难责陈善。便扭转话题道:“范爱卿到宣城有六个年头了吧?”
“启禀陛下,微臣到宣城任职正好六年!”
“爱卿在任有何感想?”
“做一方官,保一方平安呗!”
“说得好!”刘义隆很欣赏范晔的直率,又问道:“按照朝廷人事制度,为官一任,五年必须调换,不知你有何打算?”
范晔道:“陛下把微臣放在哪里,微臣都鞠躬尽瘁。”
刘义隆道:“寿chūn地处淮水南岸,南引汝、颍两水,东连三吴富庶宝地,北为中原腹地,西接陈许,外有江湖为阻,内有淮、肥水利,地理位置重要,是南北要冲。寿chūn南有芍陂,原有旧沟引淠水入陂。那里有良田万顷,但堤堰失修,夏秋常发生旱灾。始兴王刘义欣正在进行修治,以利灌溉,使农业得以丰收。但始兴王缺乏jīng思,直到现在也没有修好。朕yù选调jīng兵强将,去辅佐始兴王。不知范爱卿可愿屈驾寿chūn?”
范晔本以为到任后,重返建康参与朝政,没想到皇上有意调他去寿chūn,便模棱两可地道:“微臣是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吧。”
刘义隆道:“爱卿才思敏锐,到那里去一定能治好芍陂。”
范晔道:“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有多大力就出多大力吧。”
刘义隆道:“人各有能,因艺受任,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范晔原打算把孔熙先献给他的天文图谶送于刘义隆,转念一想,你对我不仁,我也对你不义,何必再为你献殷勤呢,便又揣着图谶告辞回府去了。
华林园参见刘义隆的第三天,范晔携宗柳到城隍庙走了一遭。
城隍庙是在宋武帝刘裕登基时建造的,在南朝凡有城池的地方,必要建上一座。刘裕一登上皇帝的宝座,一面迫不及待地滥杀东晋开国元勋,一面大肆封官许愿,兴之所及,连城隍爷也沾了光。京城的被封为“帝”,州郡的被封为“公”,县城的被封为“侯”。不久,这位胸无点墨的南朝开国皇帝,又自食其言,收回了成命!可怜普天下的城隍爷,从此以后,除了被一些虔诚的信徒尊为“爷爷”之外,再没有别的光彩了。
正像人世间每座城池都要有官吏治理一样,每座城池的yīn间自然也要有一位地方官,这yīn间地方官便叫城隍。阳世和yīn间有了各行其职的官吏,那肃肃森森、熙熙攘攘的yīn阳两界,千千万万的芸芸众生、嚣嚣群鬼,便被治理得予夺有据,尊卑有序,秩序井然。
据说,yīn阳两界的千万官吏之中,政绩最为显赫的,首推城隍和土地。尽管城隍爷的职责是管城,土地爷的职责是管土地,但这两位“爷”似乎都对职权范围内的事不感兴趣,竞相争着去管人——变成鬼的人,而且卓见成效。所以,人们见恶豪当道,不见鬼魅横行,足证这两位“爷”的功劳实在不小!
不知为什么,城隍爷惹恼了雷神爷。这天黄昏,狂风卷云,暴雨如注,电光一闪,霹雳一声,城隍庙大殿和配殿的屋顶被削去了一半。
范晔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弄得措手不及,拉起宗柳就往城隍庙里钻。宗柳不曾来过城隍庙,当她来到阎罗殿前,心里便有一种慑缩之感。似乎那可憎的牛头马面、狰狞的恶鬼判官,恐怖的铜蛇、铁狗,时刻会迎面向她扑来,于是脊背发冷,毛发竖立地说:“夫君,快走吧,这里好吓人呀!”
范晔从来不信神,也不信鬼,一面走一面说:“chūn天要去,太阳要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活人要死,盛宴要散,这都是自然规律,何必怕‘他们’呀,况且……”
“哎哟——”范晔还没说完话,忽听宗柳发出了一声呻吟。他回头一看,只见宗柳面如土灰,额头冒着冷汗,急忙扶着她,问道:“师妹,师妹,你不舒服了吗?”
话音未落,宗柳又呻吟一声,软瘫瘫地晕倒在他的怀里。
范晔急忙将宗柳扶到路旁的石阶上坐下,猛掐她的人中穴位,过了一会儿,宗柳才慢慢睁开了眼,在范晔的搀扶下,匆匆奔回家去。
回家后,范晔给宗柳熬了一碗热姜汤道:“唉,你呀!天未塌,地未陷,何必吓成这个样子!”
“都怪你,不信神不信鬼,倒叫我替你遭了报应。”
“这都是雨淋所造成的,怎么扯到神鬼身上去了!”
“说得好听!有朝一rì你做了刀下鬼,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
范晔道:“人死如灯灭,到那时啥也不知道了。”
宗柳道:“活着的时候,总要爱惜自己吧?”
“那是自然的。”范晔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你知道为自己,就该想想后路,总不能在宣城待一辈子吧。”
范晔道:“为夫这次回来,从皇上那里得到消息,马上就会离开宣城了。”
宗柳为之一惊道:“这么说,你是升官了,还是官复原职?”
范晔道:“升官是不可能了,至于到哪里去,现在还未曾知晓。”
“唉,总算是熬出了头儿!”宗柳不无伤心地道,“这两地分居的rì子,为妻实在是过够了。”
〖BT2〗四
〖HT〗“乡亲们,不好啦!范大人要调离宣城了!”
“范大人不能走啊!”
“范大人是个好官呀!”
“老天爷呀……”
一声声惊呼,似三九的朔风,顷刻间吹遍了宣城大地。
范晔调离的消息,把宣城父老乡亲们惊呆了!他们纷纷从温暖的茅屋里,拥到寒风刺骨的郡衙门口,双手抄在棉袍衣袖里,跺着脚,吸溜着鼻子,惶惶不安地探听、议论着。
“范大人真的要离开宣城?”
“咱们快去恳求他老人家,留下来再给咱当几年父母官好不好?”
“听说三rì之内,范大人就要动身啦!”
“唉,咱宣城的百姓们没福哟!”
没有鼓动,不用率领,一群群头顶青发,衣着长袍的庄稼汉,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向宣城郡衙拥去……
郡衙前的东西大道,已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郡衙的大门紧闭着,几名衙役站在台阶前,拦阻着人群不让人们往台阶上挤。
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衙役索xìng爬到大门左侧的旗杆座上,放开喉咙高喊道:“大伙不要挤,不要喊。每县、每党、每亭各推选一人留下,其余的都回去,我们进去禀告范大人……”
上谕几乎与范晔同时到达宣城。
从宣城到建康是黄昏时刻,从建康到宣城同样是夜幕来临之际。范晔晚上到达宣城,由于心中不快,饭也不吃就倒床便睡。在宣城的幕幕情景不禁涌向心头。是他与宣城百姓同甘共苦,战胜了有史以来的天灾**——百年不遇的大旱。是他带领同僚铲除了当地的恶霸,打击了打砸抢偷不法之徒。是他删繁就简,拾遗补漏,在这里成就了修编《后汉书》的美梦。是美丽善良的三姑娘又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陪伴他度过了六个chūn夏秋冬。这一切不仅抚平了他那心灵上的创伤,而且给了他振作jīng神的勇气。直到午更时分,他才面带微笑入梦睡去……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早晨刚刚醒来,师爷便手捧上谕,兴致勃勃地走来道:“大人,尚书省派人传来上谕,调大人前去长沙始兴王刘义欣那里任镇军长史,领南下邳太守,恭喜大人了!”
范晔不但没有赏赐师爷,反而冷冷地说:“唉,老爷我只有当太守的命!”
师爷不知底细地问道:“大人,调你到始兴王那里任镇军长史不是高升了吗?怎么又唉声叹气起来?”
范晔摇着头道:“你哪里知道本官的志向!”
“不管从哪方面说,大人总是上对得天,下对得地,皇上是不会看错人的!”
“但愿如此吧!”范晔道,“本官在宣城做太守到任了,《后汉书》纪列也成书了,宣城的百姓们也平安了,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去也问心无愧了!今rì无官一身轻,咱们去乡下走走如何?”
师爷道:“我这就去安排车子。”
“不,还是微服私访好。”
范晔在师爷的陪同下,从郡衙后门走出,悄悄来到宣城大门以外。不巧的是迎面碰上一群来宣城为他送别的乡亲们。他们中间有的擂鼓,有的敲锣,有的吹着笙笛,有的放着鞭炮,有的扭着秧歌,有的抬着大轿,犹如元宵佳节进入高cháo的灯会。今rì不过年不过节,他们这是为何?范晔正在纳闷,忽然人群中一声高喊:
“把范大人抬起来呀……”
好几双粗壮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把范晔抬进轿中。范晔还未坐定,那大轿便被抬了起来,颤悠悠地向前走去。
范晔撩起轿帘向外看去,透过爆竹的硝烟,薄薄的寒雾,但见村庄的墙头上,屋顶上,树杈上,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挤满了挂着寒霜的人群,村里成了人的激流。百姓们谁也不愿失掉这最后一次瞻仰恩人仪容和向恩人告别的宝贵时机……
今天,这个郊野乡村跟他来宣城时的情景大不相同,虽然一双双伤别的眼睛也都噙着泪花,但却听不到痛哭之声。那海涛般冲天而起的呼喊,化做了美好的声声祝愿:“范大人功德齐天!”
“宣城忘不了您——范老爷!”
“恭祝范老爷一路顺风!”
“愿范老爷步步高升,长命百岁……”
范晔不禁两耳轰响,双眼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到了。
范晔回到郡衙,师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叩了三个响头道:“大人,实话说了吧,老夫不愿再侍候别人,要跟大人一起去长沙,给你担水、扫地、擦案子,给你抄书查资料,你不会嫌弃吧?”
范晔扶起师爷道:“师爷,本官去那里是个闲差使,怎能再用起你这个七品官呀!”
师爷面带窘sè地道:“照这么说,大人是嫌弃老夫照顾不周了?”
“罢了,罢了!”范晔脚一跺道,“既然师爷执意要随本官前去长沙,你就快去准备,三rì后悄悄离开宣城。”
夕阳西下,黄土铺就的官道上,从北到南,仿佛一直通到rì落的远方。范晔携三姑娘、次子范遥及师爷一行四人,沿着荒无人迹的官道,缓缓南下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