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红rì高高地悬在天际,sè泽猩红,略微发紫,周身上下披着一股炎热异常的气息,如同炉火般烘烤着干枯的大地。
谢老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一束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不请自入,将他佝偻的身形映成了一条斜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门槛的边角处。
他缓缓地卷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一只遍布血痕的粗糙大手,然后提着身前的一坛子老黄酒,倒入一只黑陶酒碗当中,满溢而出,只觉酒香扑鼻,片刻之间,便弥漫在整间小屋之内,呵呵,人生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嗅着酒气,一张黝黑的老脸习惯xìng地红胀起来,谢老头将这大碗黄汤一口灌入腹中,暖洋洋的热气在体内挥发,他极为满足地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回忆起自己儿时的蹉跎岁月。
家徒四壁,又生长在山区,在谢老头还是少年那会儿的时候,便每rì以打柴为生计,从山下要走整整三个时辰,才能爬到山上,接着要背负数十斤的木材返回下山,编制的草鞋不堪磨损,总是会令脚底气泡,痛苦难当,直到时间久了,待到脚跟脚掌皆是起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方才会觉得好受一些。
最糟糕的事情是,本就营养不良的瘦弱身躯彻底被重物压垮了,背上的脊骨弯的像是一只红烧的虾仁似的,导致他从青年时候就是一个驼背,一直到现在年老体衰,还能感觉到背脊处的骨肉摩擦之音,啪啪作响。
谢老头又往嘴里吞了几碗黄汤,浑身顿时一下子变得舒畅无比,原本郁闷的情绪一扫而空,浑浊的红黄眼珠转动了几下,“通”的一声,放下了自己念念不舍的酒碗,双手撑着桌角的边沿,竖直了腿骨,抬起头,站起了佝偻的身子。
走到右边的墙角,谢老头信手拖着一张红木躺椅便要去门外,步履蹒跚,一步一个锒铛,仿佛脚踝上有千斤铁链一般,走一步,顿几下,行走的速度缓慢地有如那立志爬向塔尖的蜗牛,很是让人着急。
其实谢老头除了是一个驼背之外,还是一个瘸子。
这是在大越国战场上留下来的光荣痕迹,沙场无情,不知道身边有多少位曾经同甘共苦的战友被掩埋了血肉身躯,谢老头的运气算是好的,虽然伤了一条腿,行动不便,但是依旧有一条残命回归故里,直到最后叶落归根,深深地安息在养育自己的乡土之中。
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发出重重的喘息声,谢老头心满意足地躺在葡萄架子下的yīn凉处,有道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朱玉葡萄解渴又解乏。
他抬起手臂,探囊取物般轻巧地摘下一串紫红葡萄,从中捏了一颗最大的,在衣袖口擦拭了几下,便剥去果皮,将青绿的果肉扔到了嘴里,砸吧了几下,眼睛眯成了一道小月牙,似乎正在品味其中的美妙,“噗”的一声,几粒种子从口里shè出,落到了繁茂的葡萄枝叶下面。
谢老头将这串葡萄放在椅靠上,看了看空中让人不敢直视的烈阳,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呢喃道:“要是那小娃子还在的话,恐怕这美味的葡萄也轮不到我老人家享用,早就被他偷吃的一干二净了吧。”
他眨了眨复杂难明的眸子,又取下一颗紫红葡萄,果皮也没有剥去,就直接含着嘴里,失神道:“潜娃子跟着那位大人走了之后,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一年之前,有一位从大越国皇城中出来的大人走到了谢老头面前,直言想要买下他的仆役潜,并且言语温和,没有表露出丝毫一般权贵们的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之举,而且必须征求潜本人的同意,才能进行这桩颇为人道的买卖。
潜是谢老头捡回来的孤儿,以大越国的法令条文规定,他便是谢老头的私人财产,虽然名为仆役,但实则就是一个最底层的奴隶,生是谢老头的人,死是谢老头的鬼。
大越国的仆役没有任何的人权,受到贵族和平民的一致鄙视、压榨和嘲弄。潜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孩子,孩童时期,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不仅学会了洗衣做饭、砍柴为马,而且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更是懂得人情冷暖、世间事故。
他的一张小甜嘴将谢老头忽悠的山里海去,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直到有一天谢老头感觉到自己再也离不开他的时候,潜便抓住了主动权,从仆役转型成了养子的身份。
谢老头膝下无子,孤苦零丁一个人,也确实喜欢这个惹人喜欢的小娃子,便将他视如己出,如同自己的亲身儿子一般对待。
在大越国,仆役是没有姓氏的,仆役与仆役之间嫁娶,生下来的孩子依旧是仆役,世世代代都是仆役,谢老头虽然将自己的姓氏给了他,唤他作“谢潜”,可是他的真实身份仍然是最卑贱、最肮脏的仆役。
谢老头曾经是一名帝国士兵,而且是一名爬到了千人将位置的平民,他直言不讳地告诉谢潜,若是想改变自己的身份,便要去从军,去杀戮,获得荣耀的军功,不但可以改变仆役的地位,而且锦衣玉食应有尽有,豪宅美妾取之任之。
从那时起,谢潜便提着一把砍柴刀,每rì挥刀一万次,劈、抹、撩、斩、刺、压、挂、格,用山上的木柴做练习,辅以谢老头军中所传的锻体之法,进步神速,几年过后,就是谢老头本人也自叹不如,心中暗呼天纵奇才啊。
皇城中的那位大人物千羽候方骑,便是在无意中看到了谢潜的身手,最近又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需要招募人手,所以对他起了爱才之心,屈尊降贵地前来拜访两袖清风的谢老头。
当时,谢潜瞟了老头儿一眼,见他点头应允,便不再犹豫,直接一口答应下来,于是,那天夜里他和千羽候方骑两人,坐着一辆二乘马车离开了谢老头的破旧小屋,去了那繁花似锦的皇城世界,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捎来任何的口信。
谢老头扭动了一下屁股,斜靠在红木躺椅上,顺手取下葡萄架子上挂着的蒲扇,拍打了两下自己的肚腩,心里想着:“莫不是那小娃子如今飞黄腾达,就翻脸不认人了?”
其实也难怪,一介卑贱仆役能得到像千羽候这种大人物的赏识,可谓是落汤野鸡飞上枝头,作了那光芒万丈的尊贵凤凰,若是一般小人物突然之间得到了这天大的馅饼,无疑会晕头转向,欣喜若狂,将自己曾经的恩人,甚至那美好的志向都忘得干干净净。
谢老头摇了摇头,暗骂了自己几声,和潜娃子两人相依为命这么久,他也不是一个蠢物,自然知道小娃子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一丝音信,着实令人心中不安呢。
据那位大人所言,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需要潜娃子去做,这其中颇有艰险之处,一着不慎,必定会满盘皆输,最终死无葬身之所。
“谢爷爷,潜哥哥他还没有回来吗?”一名少女走进小院内,对着躺椅上的老头儿问道。
只见她约莫豆蔻年华,大大的漂亮眸子,俏皮的琼鼻,两根羊角辫遮掩着已经初具规模的柔软酥胸,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白皙可人的脸颊上绽放出一朵红云,羞答答的模样,正是少女怀chūn的迹象。
回过神来的谢老头,眯着眼睛看到了这活泼可爱的少女,脸上露出一股慈祥的笑容,调侃道:“王家丫头,你又是来找你情哥哥了,唉,这一年之中,你每天都要前来问上一次,不知道说你傻,还是痴心呐?”
王姓少女面如cháo红,一双杏眼满是羞意,随后又变得有些落寞,楚楚可怜的身影很是让人心动,带着失落的语气道:“潜哥哥哪里会看上我这个村野女子,他一直说,一定要出人头地,盖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座阔庭高门的豪宅,再雇无数个佣人,娶系出名门的士族女子为妻,子嗣满堂,最后,让自己的名字响彻在这片大地上,他要成为那天下最强的大将军。”
谢老头看着少女的面庞,怔怔不语,因为自古女人心皆为海底针,而少女怀chūn的心思更是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其中的道理不想也罢。
一老一少各怀心思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从白昼聊到黑夜,从烈阳高照聊到倾盆大雨。
谢老头狠狠地咒骂了几句这该死的天气,便打算收拾东西,到房内避开这场诡异的大雨,王姓少女在一旁十分乖巧地将红木躺椅挪到了屋子里,仿佛一名贤惠得体的小媳妇帮助公公料理家务事一般。
看着外面不见停息的雨水倾泻如注,狂风吹得葡萄架子沙沙作响,如同大海中摇摇yù坠的一叶孤舟,谢老头只得婉言留客,让王姓少女在这里吃过晚饭之后,待到雨朵儿稍小一些,再行离去。
王姓少女不愧是这一座村落首屈一指的美娇娘,不仅容貌长得俏丽,而且烧得一手好菜,不免令口馋的谢老头对其好感大增,口中直夸:“要是以后谁娶了你,那就有福气了。”
饭菜吃到一半的时候,门外传来轻微的喘息声,其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长年从军的谢老头对这种气味极为敏感,眉头微皱,面容严肃,一把抓住桌子底下的梨花枪,原本花黄的眸子立刻变得明亮起来,透过门缝向外望去,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咔嚓”一声,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团黑影走了进来,不待谢老头有任何动作,这团黑影就颓然地迎面栽倒向地面,王家少女口中一阵惊呼,而谢老头面sè顿时一喜,随后又变得极为yīn沉,一把抱住了下坠的黑影。
火烛在风中摇曳,微微黄晕照向这团黑影,原来是一名长相秀气的少年郎,他身着锦衣长袍,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大刀,观其凌厉寒气,想必切金断石,应当不在话下吧。
只是,他现在的状况岌岌可危,一张苍白的比宣纸还要惨白几分的面庞,嘴角沁出了一丝鲜艳如娇花般的血液,xìng命危在旦夕。
王家娘子看到心爱的郎君变成了这幅摸样,一时之间惊吓过度,一口气息没有缓过来,昏了过去,身子软塌塌地倒在地上。谢老头顾不得身边的柔弱少女,一阵急火满溢胸膛,怒声问道:“潜娃子,你到底怎么了?是谁胆敢伤了你,我就是不要这条老命也要给你报仇!”
谢潜艰难地睁开了自己的眸子,一双无神的眼珠子看着面前焦急万分的老头儿,竟然笑了,仿佛雨过天晴之后,天边架起的一座七sè虹桥,明媚灿烂。
谢老头看到少年郎的笑容,先是心神一怔,随后低声软语道:“你先不要说话,保住这一口气,我想想办法,一定可以救活你的,你要相信爹,爹绝对不会骗你的……,就是阎王老子来了,我老头子也会和他拼一拼命,看看到底是谁的命更硬一些……”
谢潜心中苦笑的一声,刚想说话,面sè想水彩画一样颜sè不断变换,最后咳出了一大口黑sè的血液,谢老头眼中一阵惊慌失措,身体颤巍巍地抖了起来,便听到怀中传来虚弱的声音:“老头子,我要死了……,可惜还没有实现我的志向,……,也还没有机会报答您老人家的养育之恩……”
谢老头帮他擦拭着脸上的血污,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温暖在寒风中逐渐消散,心脏仿佛一下子被撕裂开来,竟然比当年失去沙场战友还有纠痛几分,慌张地说道:“爹不会让你死的……,爹不会让你死的……”
谢潜又喷出了一口黑sè的血液,苍白的面容渐渐恢复了一丝血sè,无神的眼珠也亮了几分,可他心里知道,这不过是老人家们所讲的回光返照,不消一时半刻,自己便会死去,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灵魂存活,痴心妄想,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极为平静地说道:“老头子,你告诉王家的那个傻丫头,我谢潜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这种白痴女人,让她重新找个人家嫁了,还有……,爹……爹你要保重身体,我的仇人太强大了,千万不要替我报仇,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谢老头一行老泪顺着脸颊,滴答在地面上,泣声道:“你说什么,爹都答应你,只是……,你不要再说话了,先休息一下……”
谢潜看着他憔悴的面容,仿佛一下子又老去了十年,心里想着:“难道像老头子这样jīng明的人会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哈哈,原来老头子也会自欺欺人啊。”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谢老头猛地发觉怀里的小娃子不再动弹,失去呼吸,仰起脖子,冲着天花板怒吼了一声,伤心到深处,已哭泣无声,无泪可流。
“咦,原来你躲到了这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血影闪了进来,只见一名形容枯槁的男子全身被血sè长袍所笼罩,除了一双略带血光的眸子,看不见一丝容貌,戏谑地看了一眼少年的尸体,手中的匕首发出阵阵寒芒,一股冰寒刺骨的杀气在小屋内升腾起来。
谢老头抬起头看向他,目光从茫然到被暴戾充斥,大声质问道:“是你杀了我的潜娃子?”
血衣人嗤笑了一下,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口中冷哼一声,说道:“是我杀的又怎么样,难道你这快要入土的糟老头子还想替他报仇?这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谢老头提起梨花枪,挽了一朵枪花,锐不可当、虚实相生,枪扎一条线,笔直地戳向血衣男子,宛如一条银龙横空,肆掠咆哮,要将他吞入腹中。
枪尖刺入血衣男子的身体内,不见血花四溅,谢老头暗呼一声“不好”,原来只是刺中了一道虚影,连忙脚下一蹬,迅疾如风,稳重大气地立刻回撤,连退三步方才停下,一脸惊骇地看着血衣男子。
血衣人的眸子里闪出一丝惊讶,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他正sè道:“原来是军中所传的百战枪法,凭老人家你的身手,想必当年在军中的职位一定不低吧?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谢老头脸sè凝重,面前这人绝对是自己生平仅遇的大敌之一,能不能活过今夜还犹未可知,不过,他不想退却,就算是舍去一条老命,也要让这杀害潜娃子的凶徒身上开道口子。
血衣人感觉到他仇恨的目光,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我这人向来敬重为国厮杀的大越**人,不过,你既然和这小子有一些瓜葛,想必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放我离开,而我也需要保证这件事情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必须把老人家你给灭口,实在是万分的抱歉了。”
一道血sè幽光自他手中微微亮起,仿佛在狂风暴雨中随时都可能熄灭的星星之火一般,摇摆不定,而谢老头看到这道羸弱的血sè微芒,眼神立刻变得呆滞,片刻之后,他口中大骇道:“你是修仙者!”
黑夜愈发的深沉,狂风卷起了嫩绿的枝叶,暴雨如柱地压断了葡萄架子,一大串、一大串的紫红葡萄坠落到泥泞的地面,混合着雨水和沙土,一片狼藉,萧条冷漠,令人不自觉地感觉到了一股凄凉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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