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时间不算长,24个小时内,时云天又一次来到了高一年级组的办公室,这对于一个日常表现普通得有些苍白的学生而言,已经算不得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高一年级组的教师们显然很重视这次对学生们水平的摸底测试,阅卷完毕后仅用了一天时间便将所有学生的成绩排出了名次,各班平均分也因此得出。三班的班平成绩为523分,比排名第一的六班低了6分,比排名第三的四班高了仅仅2.3分。
时云天此刻并不知道自己其他几门课程的成绩,统计单还压在刘老头的书桌下,而刘老头戴着老花眼镜,手头上正拿着时云天那几门考试的试卷,面色异常的严肃。
“你能对这些试卷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吗?”刘老头用力一抖,将那几张试卷摆在了时云天的面前。
“学生不能。”时云天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一定拉低了班平,而他又确实不能够说清楚自己嗜睡的原因,因为那不止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而且还可能使自己这持续了四年的平静生活化为乌有。因此他略带愧意的低下了头,心里第一次对自己不听仲元的话,而坚持要到学校体验正常人的生活感到了一丝后悔。
“这是你的语文试卷…”刘老头抽出一张成绩打着31分的试卷,按在了书桌上,手指头在上面狠狠点了一下,双眼却灼灼地注视着时云天,“只答了几道填空和选择题,答题…全对,作文…没做。”
“这是你的英语试卷…”刘老头抽出又一张试卷,手指在打着34分的位置重重一点,双眼依然盯着时云天,“只做了听力题,答题…全对,其余…没做。”
“你的政治和历史试卷…”刘老头拿着两份分别打着26分和21分的试卷,继续往下说道,“也只做了几道填空和选择,答题…全对。”
时云天依然保持着肃立的姿势,任凭刘老头逐一抽出他的试卷来点评着。
“至于你的物理和化学试卷…”刘老头将最后两份试卷放在了桌面的最上方,点了点上面鲜红的72和81两个数字,“按照顺序做了填空和部分选择题,依然是答题全对。甚至其中有两道题,我听出题老师讲,难度已经超出了全国竞赛的水平。”
一道浊重的气息从刘老头鼻腔里发出来,显示出此刻他心中并不如外表那般平静。朝前迈出了一步,花白的头微微抬起,望着面前的时云天,开口问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教育规范上规定了你们在老师面前,必须自称为‘学生’,而不是‘我’?”
时云天摇了摇头:“学生不知。”
刘老头端起他用了几十年的搪瓷茶杯,上面还印着“锦城市第二高级中学劳动能手”几个朱红色大字,旁边有一副已经有些褪色的工农兵图画。他一面端详着茶杯,一面带有淡淡怀念意味的说道:
“其实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是不用自称‘学生’的。那时候的我们,看不惯一切破旧的事物,一天到晚总想着要和学校里的老学究们斗个你死我活。全国上下,莫不如此。到了后来,我们跑到了燕京大学,居然胆大到将朱老夫子揪了出来…朱老夫子从头到尾忍受着我们的谩骂,却只说了一句话:你们还是学生!”
“两年以后,政府停止了这种全国学生上下串联批判的作法,要求所有学生回校上课。再过了六年,政府开始重新提倡尊师重教,恢复了共和初期便设立的一些礼仪。然而直到后来我也踏上了这条自己以往鄙夷的道路,经历了无数个年月的授课生涯,这才体会到所谓学生,不过是要学会怎样在这个社会上生活罢了。”
刘老头拿起那几张试卷来,递给时云天说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然而我只能解你学业上的疑惑,却无法告诉你人生道路上的疑惑。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学生,都能够懂得,学习首要的是为了自己,为了生活。”
时云天知道刘老头有些误会自己是因为某些年少轻狂的原因而故意不将每一张试卷做完,因此才会苦口婆心的对自己说这一番话。据说在30多年前曾经有过这样一出轰动全国的先例,虽然始作俑者很快就消失在了人们的眼球之外,但对于刘老头他们这一辈亲身经历过甚至为之付出了代价的人来说,始终鲜活的活在记忆里。
饶是如此,习惯了大叔冷冰冰的说话风格后,时云天对于刘老头这番半带关切、半带警示的话依然有些感动。他双手伸出接过了试卷,低头轻轻捏着那上面带有二高校徽的图案,算计着还要经过几次这种交白卷的考试,自己才能和正常人一样。
两个月,或许更长?
刘老头坐在陪伴自己无数个年头的实木沙发上,手抚着已经退了一层颜色的扶手,瞟了一眼在座位右前方的另外一张办公桌,上面的铭牌写着陈海冰的名字。
“对不起老师,学生让您失望了。”时云天有些惭愧的说道。
刘老头微微摇了摇头,看着时云天说道:“等你到了我这种年纪就会知道,所谓金钱和名利,不过都只是身外浮云。我不在乎你们每一个学生都能考出好成绩,使我们这个班全年级第一。我尽到了自己身为老师的义务,我也只求你们能够尽力而为之。现在这样的教育环境,已经有太多的功利情绪所左右,而摒弃了教育最初始的目的。当初选择录取你,只是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不想让你因为家庭条件的一些因素而被埋没,直到现在,我也依然认为,你是一个有天赋的学生。虽然你不说,但我也愿意相信你一次,相信你是另有原因才交出这样一份试卷来。我将向教务处申请,针对这次考试不对你按照校规给予处罚,但下不为例。”
时云天愣了一下,作为高一新生,在入学的时候所学第一课并不是什么学科知识,而是教育部统一下发制订的学生行为守则,里面清晰明了的规定了因为恶意对待考试所面临的处罚,诸如交白卷,守则上明文规定着是要进行记过和请家长到校的。
时云天并不知道,恰好是他最后答对的那道超纲题,使得刘老头又一次起了恻隐之心。
楼道上的高音喇叭响起了声来,通知高一高二各班班主任到会议室开会,刘老头不得不停止了这一次与时云天的谈话,挥挥手让他离开。时云天松了一口气,他宁愿面对寒毒刺骨的冰彻,也不想面对刘老头这种满怀殷切的期望。他将左手垂于身侧,右手五指轻握成拳,食指关节处放于额头,按照古老的礼节做了一个晚辈拜别长辈的行礼,便倒退两步走出了门去。
这个礼节古老而郑重,相传是南宋初期大学士朱熹首倡的一套礼仪动作中被保留下来的一种,历经了岁月的沧桑,用来表达对于德高望重之人敬仰或感激的一种动作。然而由于在普通学校当中并不提倡使用,因此知道的人并不多。
若干年以后,当有好事的记者将这一段往事从刘老头尘封的记忆中挖掘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当时与这个学生不为人知的秘密错肩而过。
当时的刘老头却并不知道这些,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拿着一个发黄了的记事本,关上门朝着学校会议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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