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光,三人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抄小道上了山。
东越山。
灵觉寺。
西侧一扇木门前,听到咚咚咚一阵轻快的叩击声,一位倒在门口睡着的小沙弥,揉了揉眼睛,立即打开栓子,道:“师叔祖,怎么现在才来啊,我都睡了好久了。”
白衣师叔祖轻笑了笑,从衣服里面拿出两本书籍,丢给小沙弥,后者接过书,随意翻了翻,看着里面那些活sè生香的chun宫图,一脸沉醉。
“唉,看什么书,明晚跟师叔祖出去听房,岂不是更刺激?”
李小浪这一句刚说完,小沙弥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欣喜,片刻后又严肃起来:“要是我也走了,谁给师叔祖殿后啊?”
“哈哈,有良心,不枉师叔祖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rì赠书给你啊!”李小浪摸了摸小沙弥的光头轻笑道,“你小子走运了,这本《灯草和尚》可是我花了好多银子才叫人弄来的,还有这本《洞玄子七十二经》可是世间难寻啊,看师叔祖对你多好。”
“嗯,师叔祖的好,不懂会记得的。”小沙弥点头满是感激地笑道,露出几颗小虎牙,煞是可爱,若不是某一次几位风流长辈无意谈论那等艳事,被小不懂听到,饶有兴致的问七问八,打死他们都不相信,一个刚满十岁的小沙弥对这方面会是如此有慧根。
“对了,戒律院的师叔没来查我们吧?”李胖子开口问道。
“来了。”小沙弥诚实说道。
“啊?!”李胖子大惊,感到背后像是被泼了冷水一般,冰凉冰凉。
张万夫也是一脸悔恨的样子,转过来看着那位罪魁祸首的师叔,摇了摇头,有苦难言。
白衣师叔李小浪颇为义气地道:“没事,大不了,所有惩罚我一人承受。”
“师叔,你对我们真好。”李胖子挤出一脸感动万分的笑容。
李小浪看着李大嘴那矫情劲,恨不得痛扁一顿:“谁要我是你们师叔呢,我虽然玩世不恭,但是责任这两个字,可是比谁都懂。”
“师叔祖真好,他rì一定能得道成佛的,我话还没说完。”小沙弥借着月光认真看了几页后,眨了眨眼说道。
“我打!”李小浪伸手过来,却是轻轻抚摸了下个头差不多自己一半高的小沙弥那小小光头:“小不懂,你太顽皮了,这次就饶了你,继续说。”
“戒律院师叔祖的确来过,不过不是来找你,是找万夫师叔的。”
“找我?”愣在那里一副万事自有师叔挡,全然不怕腥味沾的张万夫,一时间如大难临头,神sè紧张地看了看身旁师叔:“这下怎么办?”
李小浪咧嘴轻笑:“别急,先听我们小不懂说完。”
“嘿嘿,还是师叔祖聪明。”小沙弥抬起头,看了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张万夫师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无悟师叔祖找不到万夫师叔,就来问我。”说到这,故意停顿下,显然是个小滑头。
李小浪撇嘴笑了笑:“好了,明晚给你带三本过来,你个小坏胎,快往下说。”
得到师叔加赠承诺的小沙弥露出几颗小虎牙,憨笑道:“无悟师叔祖,问我万夫师叔是不是和师叔祖一起下山鬼混去了。我就编着话说,是和无尘师叔祖出去讲经了。”
体型彪悍站在小沙弥身前,犹如大山对小山的张万夫终于露出轻松的面容,这位小沙弥可是本寺公认的不打诳语,谁知道被师叔李小浪给收买了。张万夫心下开心了一阵,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小不懂摆了摆手,撇撇嘴道。
“没有然后,那最后呢?”直到被聪明师叔和不笨师弟推走时候,这位大块头还不忘回头问我们那位诚实的小沙弥这个没有然后的问题。
这一夜,两人高枕无忧,一人愁。
第二rì,敲了晨钟后,没有做早课,三人便被主持方丈叫到了禅房,禅房宽敞而简陋,弥漫着一股檀香味。
早chūn,rì暖和煦,旭阳透过木窗,投shè到一位左肩披着红sè袈裟的老僧,金sè的丝线在rì光照耀下,更显得灿烂。
老僧瞧着约莫七八十岁,却是jīng神矍铄,下巴留着白须,双眼微闭,似在打坐,右手腕上戴着一串古朴的青檀佛珠。
在他的面前赫然站着三位穿着灰sè僧衣的和尚,一个体态肥胖,一个身形颀长,一个彪悍威武,他们就是李大嘴、李小浪、张万夫三个寺里三千光头最为出名的僧人。
不用说,方丈师兄把我们三个叫到禅房肯定没好事,但也不会坏到哪里去,要不然他大可直接在做早课的时候,当着全寺僧人的面,训导自己。
李小浪是这么认为的,两个师侄也大概是这么想的。
可是方丈师兄他在那里打坐将近一盏茶的工夫了,这是在玩哪样啊?
倒是开口骂两句啊,这样不骂反而让人心里慎得慌。
虽说李小浪是带发修行,因了世子殿下的身份,辈分奇高,可是有方丈和戒律院在管束,他就是辈分再大,也不能完全无视寺归啊。两个师侄看了看方丈,又看了看师叔,最后互相看了看。大家都不说话,彼此心里都很害怕,总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出去见习sè相不知多少回,难道这一次如来不度了,佛法难容了吗?
方丈终于开眼了,还是那般和蔼的笑容,对着中间的小师弟轻声说道:“二爷,你来这里有多久了?”
“别,师兄您别叫我二爷,您叫我二爷,准出事。”李小浪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虽然贵为大燕世子,平常嚣张跋扈,无法无天惯了,但来山上三年,亏得师兄不把自己当纨绔看待,还悉心与自己谈人生,讲百态,比那些个师兄师弟口口声声整天念叨佛法禅理不知道要好几重天。而且这位方丈师兄,不仅是师兄,更是像爷爷一般照顾自己,平常对自己嘘寒问暖不说,很多次对于自己犯寺归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要不然,他们还能快活到现在。家里不管他就算了,在山上三年早已习惯了这里简单却不单调的生活,还有几个堪称兄弟的师侄,rìrì一起鬼混,自己出钱出主意,背黑锅李大嘴,打架张万夫,多亲密的朋友关系,如果没有他们,自己整天对着这些个锃亮的光头,不被光线shè死,也得无聊寂寞死。还有那个从不打诳语却被自己拖下水的虎牙小沙弥,为了几本chūn宫书,就苦苦替自己守夜,多么可爱的孩子。这里的生活多美好啊。师兄这句二爷,分量太重,实在承受不起。
方丈眯眼笑了笑,并没有理会李小浪的复杂情绪,而是对李大嘴和张万夫说道:“你们两个在寺里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两人齐声说道:“是的,师父。”
李小浪憋了太久,为了两个师侄的rì子不至过得太苦闷,为了让他们修成空门大佛,为了小沙弥的健康成长,他豁出去了:“师兄,我知道错了。”
老方丈玩味道:“哦?你何错之有?”
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就不怕死了,大不了,所有责任我来背,放心,两位师侄,师叔是大丈夫,不能让你们跟我受苦的。
在两位师侄紧张得冒汗之际,那位小师叔终于一并将前三年恶习脱口而出:“我吃肉,喝酒,还,还去了月满楼?”
方丈疑惑道:“月满楼?”
“就是卖肉的地方。”李小浪低着头解释道。
方丈撇嘴笑道:“这说法有点俗。”
两位师侄被方丈这一句话给弄得摸不着头脑,这师父也太不认真了吧,要论罪还开玩笑一样,难道要最后才发飙,想到这点,又不禁哆嗦了下。
“嘿嘿,是俗,基本上就这些了,至于偷鸡摸狗,杀人掳掠的丧尽天良的勾当,师弟自然是做不出来的,也不屑于去做。”
老方丈抚须笑了笑:“也不坏啊。”
两个师侄见师父态度大好,互相对望,又看了师叔一眼,心里大感轻松。
李小浪也松了口气,看师兄这态度,估计也就小小惩戒下了,罚挑水或砍柴,都小意思,交给万夫,三下五去二搞定了。要罚抄经书,就叫大嘴代劳。反正,责任我背,惩罚还得两师侄来受,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就是这样吗?
三人等着方丈做出最后决断,身形高大的老方丈从蒲团上站起,摘下手腕中那串佛珠,走近李小浪,眼神迷离:“师弟,你这次下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这串佛珠跟了我几十年,现在把它送给你了。”
方丈在笑,李小浪心里在哭,不敢接佛珠,喃喃道:“不能再给次机会吗,浪子回头还金不换啊!”
方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位小自己几十岁的师弟,正如自己所说,此番一别,再相见自己还活在这世界上吗?
“刘将军,进来吧!”老方丈传唤一声,一个穿着黑sè铠甲的中等身材、透着铁血之气的中年男子推门进来。
李小浪转过头看着那位打自己刚出生就陪在父亲身旁的龙骧将军刘凯,后者没等他开口,连忙抱拳躬身道:“卑职见过世子殿下,不,见过二爷。”
李小浪苦笑,看来这次下山是注定好的,不管自己想不想下山,他都已经逃不掉了,而且不能让师兄为难啊,师兄多么可敬的一个人,一大把年纪了,这些年照顾这些徒弟和自己这位小师弟多不容易啊,这次下山,也许真就像他所说不知道何年才能再相见了,还有两位与自己鬼混这些年的师侄,他实在是舍不得。
“师兄,佛珠给我吧,我戴着它,就像你每天陪在我身边一样。”李小浪嘴角勾起了一个好看的笑容。
转过头看着两个师侄,他们似乎比自己还要伤感,李大嘴红着眼眶喃喃道:“师叔你尽管下山,我立马跟到你家去化缘,你知道我很能吃的,别到时候怕我吃空你们家,把我扫地出门了啊。”
李小浪笑笑,眼眶有些湿润。
大块头张万夫红着眼,从僧衣里面拿出一把jīng致的短匕首,递给他:“师叔你不会武功,这把匕首用玄铁铸成,削铁如泥,你带着防身很管用。”
几位僧人同时一惊,这货衣服是武器库吗,自己打架的时候,抽就是一把长刀,还有暗器什么的,这次又是匕首,真不敢想象,他的身躯得多结识才不怕被武器刮伤。
“好,匕首我收下了,不过,我还是喜欢看你耍刀。”
话未落音,便听到一阵凌厉的舞刀声,惹得旁边师弟李大嘴,连忙躲开,方丈却是看着温蔼地笑了笑。
“好刀法!”龙骧将军刘凯举大拇指赞道。
张万夫啊,张万夫,这世界上可没有人比你更重义气了。李小浪刚要下山的心,就被这一阵不见刀光的刀光给收了回来。
他知道不能不走,这种分别,虽不是死别,但生离的痛苦,却第一次让他感到如此难受。
李小浪转过脸,不管有没有把握,终于是说出句了那句比承认犯了所有寺归更加让人咋舌的话:“我想让大嘴和万夫随我一起下山,不知师兄可否答应?”
被点名的两人,同时望向一脸恳求的李小浪,皆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李小浪上山前,李大嘴和张万夫在寺里相处了将近二十年,可这二十年来,又有几天是彼此交心,同甘同苦的,甚至在这二十年来,两人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都没有师叔上山这三年来说的多。如果不是师叔,他和张万夫一个吃货,一个武夫,虽都是方丈的弟子,但从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如今这份铁一般的兄弟情,可以说都是因为师叔李小浪才建立的啊。
虽然李小浪带着自己屡次违反寺归,可自己和张万夫谁不是心甘情愿的,谁不是乐得自在,图的逍遥,念什么大乘如来经,什么破寺归,佛就不是人吗,活佛济公还吃肉啊,sè还是空啊。
还是小师叔好,从来不受束缚,家里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和尚有什么好的。
李大嘴用僧衣擦了擦眼睛,笃定道:“我要跟师叔下山。”
“我也要。”张万夫望着方丈师父,似在恳求一般。
老方丈当下吹胡子瞪眼睛,卷起衣袖就追着两个自己教养了二十多年却吃里扒外的徒弟打:“白养你们了,胳膊肘往外拐,真是气死我了。”说是气死了,可脸上分明是开心的笑容。
看得那位龙骧大将军也是一愣愣的,这寺庙,老方丈有大佛风骨啊,的确不俗。
老方丈这一路,一送就送到了山脚。
临别叮嘱李大嘴笑道:“大嘴,自打你上山,为师就不给你取法号,是料到你有下山那一天,李大嘴,大嘴巴,光吃人肉鬼也怕。”
“师父,我嘴巴不大。”李大嘴依偎在身形高大的老方丈怀里,像是一个没长大的沙弥,贪婪着师父的疼爱,悄悄擦了擦眼睛。
“万夫,你老说这身武功没地方施展,现在下山了,该是你表现的时候了,惹大祸了可别说是从灵觉寺下去的啊,老衲不想晚节不保呢。”方丈干脆也将万夫揽在怀里,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从小被自己带大,走了谁不是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
“师兄,还有我呢!”万夫刚从方丈怀里出来,李小浪就嚷着要抱,这一年,他二十一岁。去年的及冠礼还是在山上举行的,拖了师兄的福,才搞的像模像样,父亲当时远在朝中,只派了旁边那位龙骧将军,还有一位师父,一个妹妹,两个发小,来给自己见证。
这位人生中亲如叔父的老人,今rì将别,再多看一眼吧。
方丈一脚将扑过来的李小浪踢开:“滚,你这身子不干净,还是去抱月满楼的娘们吧!”
“哈哈。”众人大笑。
张万夫和李大嘴跪在地上给方丈磕了三个响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也跪有着养育之恩的师父。师父师父,一rì如师,终生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