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眺览徘徊了一会儿,上了一桥。但见石磴穿云,白玉为栏,俯视观之,澄澈的池水内惬意地游着数十条色泽艳丽、花纹多变的锦鲤。
池上盖了一座水榭,四面有窗,左右曲廊可通,上书“沉香榭”三个大字。
白兔站在匾额下看了一看,笑说:
“这地方不错!”
恪靖侯就请白兔进去小憩。
白兔欣然同意。
慕吟月带了众侍卫守在水榭外头,只有冷凝霜跟白兔进入榭中,惹得恪靖侯多看了她一眼。
恪靖侯老早就注意到她,只是皇上不介绍他也不好问。这会儿见别人都守在外边,只有她跟了进来,心里知道这人必与众不同,越发谨慎起来。
他眼神一瞬的变幻被冷凝霜捕捉到了,心里更是觉得这个老爷子有趣得紧。
白兔靠着栏杆在水榭里坐下,随手拉冷凝霜坐在身旁。
河里的水碧青,对面山坡下一片桂花林开得正好,清雅高洁,香飘四溢,吸引了冷凝霜的目光。
白兔回头见她出神,轻声笑问:“看什么?”
“已经到了桂花飘香的时节了呢。”冷凝霜启唇微笑,“以前就听说桂花‘无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还说‘丹桂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今日一见,果然清雅高洁得紧,侯爷家的桂花开得真好呢。”
恪靖侯觉得她话中有话,讪讪一笑:“小公子过奖了。”
“不过再清雅也是花,总是不让人折。到最后花期到了。凄凉凋零。岂不可惜!”
恪靖侯心头一动,微笑道:
“小公子此言差矣,公子可曾听过‘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又怎会可惜!”
“世间万物的价值都不止一个,但像侯爷这一大片玉帘银丝桂,栽在这里的主要作用肯定是为了要让它愉悦人心,而不是为了让它们落下来给土地当肥料的。
景观花如果不能对主人尽情发挥自身作用。就像是占其位而不谋其政。花朵自身也会很不甘心吧,因为没有充分发挥主要作用。”
顿了顿,她微笑着问,“如果有天,这些花的清傲让侯爷不耐烦起来,侯爷会全砍了吗?”
恪靖侯见白兔并没有阻止冷凝霜说下来,心里不由一阵翻江倒海。这是皇上在递话给他吗?在暗示他作为重臣,没有完全尽到臣子的职责?是在告诉他,如果某一天万岁爷当真不耐烦起来,那么……
白兔含笑插口道:“玉帘银丝桂是很名贵的树种。怎么能随意砍伐呢。朕觉得这么珍贵的树,只要明确地感受到雨露阳光的恩泽。必能一年比一年开得更好。冷爱卿,你府上的桂花开得这么好,朕想折一枝拿回去,不知可否?”
“皇上,玉帘银丝桂名贵、傲气还清高,当真要折吗?” 冷凝霜含笑劝问。
白兔噙笑看着恪靖侯。
恪靖侯咬着牙笑说:“哪有什么名贵的,只要皇上喜欢。来人,去折两枝桂花来!”
有丫头领命,急忙退出水榭去折花。
白兔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幽香的碧螺春,顿了顿,笑道:
“听闻冷爱卿平日里喜欢下棋,这长安城之中难有敌手,闲来无事,冷爱卿不如与朕下上一局?”
恪靖侯拱手,恭敬地道:
“既然皇上有这个雅兴,微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命人摆上棋盘。
丫鬟小厮早在白兔开口时便已经去准备,此时手脚麻利地上前来将棋盘棋盒摆放好。
恪靖侯危襟正坐,白兔拂了一下长长的衣袖,笑道:
“冷爱卿,棋盘无君臣,既是下棋,就要分出高下,你可别故意输给朕。”
恪靖侯急忙站起身,垂首回答:“微臣遵命。”
白兔笑笑,手执黑棋,率先落子。
恪靖侯见状,谨慎地捏起白子,落在棋盘上。
一路走开,君臣双方在棋盘上的扭杀也逐渐激烈起来。此时正是金秋时节,沉香池畔,木樨垂岸,风景秀美,桂子飘香。一阵暖风吹拂过来,让人遍体舒泰。
冷凝霜接过小丫鬟折来的桂花枝,把玩着,含笑观赏棋局。
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下棋路子,白兔的手段温和中暗藏凌厉,凌厉里透着暗黑。恪靖侯的手法则像他的为人一样,低调、狡猾、迂回,谨慎。
即使白兔有言在先,恪靖侯还是不敢尽全力,却又不能让皇上赢得太容易一看就是作假,再落个欺君之罪。只能绞尽脑汁、万般迂回,自己吃两个子,再让皇上吃两个子。
如此反复,直到两个时辰过后,一场棋局才终于以白兔赢了两个子结束。
恪靖侯含笑拱手,奉承道:“皇上棋艺精湛,臣输了。”
白兔似笑非笑地端起茶碗,啜了一口:
“冷爱卿才是棋艺精湛,为了让朕赢得不刻意,你还真是费尽心血。”
恪靖侯惶恐,连忙站起身跪下来:
“微臣不敢。实在是皇上棋艺高超,微臣自愧不如。”
白兔也没放在心上,从冷凝霜手里接过桂花枝瞧了瞧,笑道:
“既然冷爱卿与朕下棋不敢尽全力,那就让她和你对弈一局吧。她的棋艺就是连朕平常都很难赢过,冷爱卿可尽全力让朕瞧瞧,爱卿以为如何?”
恪靖侯看了冷凝霜一眼,恭谨地回答:“微臣遵命。”
冷凝霜莞尔一笑。
新的棋局开始。
不再是君臣对弈,自不必谦让,抓了棋子定先后。结果恪靖侯执黑。冷凝霜执白。
恪靖侯是个很谨慎的人。第一招棋审慎地落在十七、四的位置上。
冷凝霜唇角勾笑,白子直接落在左上角的星位上。
恪靖侯眼眸一闪,这个年轻人很刁钻。
感觉到白兔投来的视线,他心里越发谨慎起来。
棋局上的厮杀逐渐激烈,开始时恪靖侯还能感觉到一丝轻松,可不知何时起,节奏在对手的拉动下逐渐变快,就像是在下快棋。
他越来越感觉到。一堵强大的高墙横亘在面前。每当他感觉到自己快赢了时,那堵墙就会存在感极强地出现,打碎他的暗喜!
本以为能用极为精妙的一招,破坏掉她白子的眼形,哪知下一手,他即将要形成的棋局就被打破。他的心里焦躁起来,然而他这种人,越焦躁就会越小心,越谨慎。
不料,越是谨慎。仿佛输得越快,她的手法狂妄、粗暴、放肆。如狂风骤雨,看似毫无章法,却偏偏能破解他的小心谨慎、老奸巨猾!
背上渗出冷汗,已经好些年没有人能激起他的好胜心和这么多激烈的情绪了。不由得望了一眼对面的年轻人,这一看,心脏更是猛然一沉。
对方像玩似的,虽然并没有感觉到不可一世的轻蔑,但那云淡风轻的态度着实令他不甘。
其实一开始他压根没瞧得起她,然而现在……
没有及时挡住白子的进攻,这样一来,想要控制中央和左边的形势就困难了,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扳拆靠尖,挂角叫吃,她的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却又恣肆迅猛,攻击性强。
终于,中央的黑子再也无路可走——
他罕见地灰心沮丧,拱拱手,不甘却只能心悦诚服地说:
“老夫输了,公子棋法精妙,老夫拜服。”
冷凝霜嫣然一笑:“侯爷承让了。”
恪靖侯丧气地轻轻一叹。
白兔与有荣焉地放下茶碗,眼里划过一抹得意,看着棋盘,忽然笑吟吟地执起一枚黑子,轻慢地说:
“冷爱卿,其实你这局棋还是有活路的……”
说罢,黑子落在棋盘上最不起眼的地方,发出一声脆响。
恪靖侯微怔,望向棋盘,紧接着瞪圆了眼睛!
他惊诧地发现自己被杀得七零八落的棋,居然因为这枚棋子被巧妙地连接上了。死局变活局,他激动得脸色泛红,颤声惊叹道:
“皇上高妙,微臣叹服!”
白兔微微一笑:“这死局变活局是朕最喜欢的,冷爱卿如今也明白,只要朕肯给你机会,你就能赢。”
他的眼,含笑,温和,却高贵、威严且清冷。
恪靖侯在这样的目光下,眼眸狠狠地颤了颤,心脏凛然,起身再次跪下来,敛声道:
“吾皇圣明,微臣谢皇上教诲。”
“冷爱卿快起来吧。其实朕今天除了过来瞧瞧你府上的园子,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白兔笑意盎然地说,指着冷凝霜,“哦,对了,朕还没有介绍过,这一位是朕的结发妻子。朕曾在汉国成过亲,想必冷爱卿你也有耳闻。”
恪靖侯惊愕地看着冷凝霜。
因为她穿的是高领衣服,声音偏中性又刻意压低,且言谈举止丝毫没有女儿家的腼腆忸怩,所以他只是觉得她清秀得像个姑娘,却没想到她真是个姑娘,且还是皇上的发妻。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据说皇上的发妻出身不高,却竟有如此精妙的棋艺。还有那见识,玉帘银丝桂这种树种,除了权贵,就连品阶稍差一点的官宦人家都不识,她却识得。
他相当震惊!
白兔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笑道:
“朕和妻子有两个儿子,因而想立她为后。可出身是一件难题,提出来必会招致一些朝臣反对。巧的是,侯爷姓冷,她也姓冷……”
恪靖侯瞬间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也明白了之前的一番话及那场棋局和这件事的联系。
冷凝霜微笑道:“听闻侯爷的第三子曾离家游学,至今未归……”
她的眼神漆黑、澄澈、幽深,仿佛只要一对上,便能被深深地吸进去。
豁然开朗的恪靖侯心思翻了个滚,顿了顿,仔细端详着冷凝霜,略伤感地笑道:
“像!像极了老三!果然!原来是老三的闺女!”
冷凝霜唇角勾起,扬起一抹清浅的弧度,人已起身,跪下来,恭恭敬敬地说:
“孙女拜见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