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这一番话,一个字也没提张老安人,可对比之下,也点出张老安人的疼爱不是真的疼爱。另外还在众人面前为沈瑞做了辩白,毕竟不管他现下瞧着如何乖巧,身上还背着骄纵不堪之名,省的有人先入为主。
如今将沈理抬出来,证明沈瑞人品无瑕,旁人再想传沈瑞顽劣之名,也要思量思量。
沈瑞心中叹了一声,对谢氏躬身道:“六嫂放心,瑞并非无知稚子,六哥视我如手足,我亦敬六哥如父兄。”
不过九岁孩子模样,满脸稚嫩,可却说出自己非稚子的话,端着小大人的模样,大家看了好笑中又觉得心酸。
谢氏目光柔和下来,虽说有孙氏对沈理供养之恩在先,他们夫妻待沈瑞再好都说得过去。可是愿意报恩,也没谁愿意请个债主在头上压着。要不然,这报恩报到什么时候是头?沈瑞才九岁,以后日子且长着。
升米恩、斗米仇。要是沈瑞自诩为恩亲之子,再对他们夫妻任意求索,那又当如何应对?稍有处置不当,就有“忘恩负义”之嫌。
谢氏是妇人心肠,还是更顾着自己的小家一些。之前她即便顺着丈夫的意,对沈瑞的事颇为上心,可也生了几分忧虑在。现下听着沈瑞这一句明白话,谢氏的心里才踏实下来,待沈瑞多了几分真心。
通判娘子本是冲着谢氏来的,好不容易等到谢氏开口,立时堆笑奉承道:“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谢安人这般温柔貌美,沈状元就算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还怕他发甚脾气哩?有沈状元与安人护着,瑞小哥儿可是掉进福窝子里去……”
众人齐齐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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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初二刻(上午九点半)将近,众人出了灵堂,准备出丧事宜。
出丧,右边书大限时辰。周遭六角各挂一小幡,又称“六尘幡”,取佛教“六境”之意,一幡书“愿眼观华藏界”,二幡书“愿耳听舍那声”,三幡书“愿鼻闻戒定香”,四幡书“愿舌尝甘露味”,五幡书“愿身披福田衣”,六幡书“愿意为无为舍”。
丧事中的所谓“承重”,这“重”指的就是幡儿,这抗幡儿的活计毫无疑问当落在沈瑞这孝子身上。
牌儿是灵牌,是金棺入土前供奉在灵柩前的纸制灵牌,上面写着孙氏名讳,用黑纱蒙着,通常有次子捧牌儿。孙氏只有一亲子,这灵牌就有庶长子沈瑾捧着。
棍儿就是“孝棒”、“哭丧棒”,这些日子沈瑞在灵堂手中拿的就是此物。可在出殡时,孝子要抗幡儿,这棍儿就有三子以下的男孝眷都要手捧此棍儿。四房只有两个儿子,沈全虽是代妹妹送丧,可到底归在男孝眷行列里,便做捧棍儿之人。
沈理为孙氏义服不杖期,本不需捧棍儿。可是沈瑞年幼,沈家祖坟又在城外,沈理到底不放心,想要就近照看,就也站在沈瑞身侧捧棍儿
盆儿,民间俗称“丧盆子”,雅称“吉祥盆”、“阴阳盆”。这盆儿与幡儿一样,是继承权的象征,只有孝子与承重孙有权利摔盆儿。
等到随着司仪高呼“参灵”,孝子孝属就位。
沈瑞跪在最前头,沈瑾抱着灵牌跪在沈瑞身后,后是沈全、沈理,最后是族中有服晚辈,有服亲的女孝属则跪在后边。其他无服族人与沈家故交好友,则站在一旁观礼。
原本当是女孝属中的媳妇、承重孙媳妇给孙氏抱罐儿,可现下由沈举人抱了,站在沈瑞身侧。
这样的行事并不叫人称奇,早有这样的先例,夫为亡妻抱罐儿,或者妻为亡夫抱罐儿,也有孤鸾失偶、伉俪情深之意。只是有沈举人不待见嫡子在先,面皮又耷拉着,这抱罐儿之举就显得有些不情不愿,看不出夫妻情深,不免引得人侧目。
看的旁边的几位族老眼急,恨不得将沈举人拉下来。今儿这哪里只是孙氏大事,还是沈氏一族大事,这沈举人未免太拎不清。只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大家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孝子沈瑞身上。
见众人都跪好、站好,司仪将引灵幡递给沈瑞。虽说杆身是用竹制外边糊纸,可一丈来高,对于身量不足的沈瑞来说,分量委实不轻。沈瑞双手接过,可按照规矩只能用右手打幡儿,便借着肩膀做支点,才将幡杆立起来。
早有提调通知门外响器参领,沈瑞手中的引灵幡就像是信号时的,刚接过来,就听到门外一阵锣鼓声响,鼓手乐师们拿着家伙儿事儿进了院子,分做两排,站在孝属两侧,连奏三首丧乐曲。
沈瑞认真的听了一会儿,三首丧乐,只听出中间一首是《哭皇天》。这曲子是传到后世去的,虽与后世音调略有不同,依稀还有些影子在里头。至于前后两首丧曲,则是全然陌生。
“呜呜呀呀”,曲声似泣。孝子孝属们虽还没到“举哀”之时,可这丧曲一起,旁观人群中有想起孙氏生前好处的,已经开始出现哭声。
接着,哭声跟传染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响器参灵完毕,人群中已经哭成一片。反而是跪在地上的孝属们,因没到举哀之时,还比较克制。
沈瑞虽没有抬头,可身上都被四处目光灼得发热,就晓得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他便将脑袋抵到胸前,用袖子擦拭了一把眼睛,立时泪如雨下。
此时,丧曲已毕司仪叫起,灵柩“出堂”,由杠夫们抬起,从灵堂抬到大门外。这才到举哀之时,全体孝属起身,退立而行,边走边哭,嚎哭声一片。沈瑞早已泪流满面,眼前一片模糊,想到郭氏早上的交代,他没有嚎啕大哭,可也“呜呜”地哭出声来。
灵柩抬到大门外,早有大杠与各执事准备齐当。
沈瑞熬了一晚上,自己“哭”了这两起儿,眼下四周又是乱糟糟的,直觉得脑仁儿生疼。又因老姜刺激,不仅眼泪直流,鼻涕也跟着凑热闹,他用袖子擦了一把又一把,不说旁人,直将自己恶心的够呛。可这鼻涕跟眼泪一样,都跟开闸了似的拦不住,偏生一个手又被幡杆儿占着。
这幅狼狈模样,他实不愿让旁人看见。这两日他又跪的多,膝盖酸软,便趁机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上。
却是无心插柳,另有所获。
旁人眼中,这孩子就是哭得眼泪止不住,神情恍惚的身子都立不住。醒来这一个多月,沈瑞虽没有饿肚子,可毕竟如素,小孩子又是抽条的时候,看着越发清减,显得瘦瘦小小。他这个样子,就算现下张老安人跳出来,指着孙子说其“顽劣不孝”,也不会再有人相信。
杠夫们已经就位,丧盆儿也准备好。孝属们哭声渐止,满场只剩下沈瑞的“呜呜”声。
司仪见状叹息一声,上前低声道:“瑞哥儿,该摔盆起杠哩,莫耽搁送你娘的好时辰。”
沈瑞趴在地上,摩挲了好几把,才将鼻子下亮闪闪的东西清理干净,闻言便止了哭声,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
丧盆儿说是盆,实际上不过是直接四寸来许、瓦制的深口碟子,中间有一铜钱大小的圆孔,二、三分厚。
因沈瑞现下正对着灵柩跪着,无需挪动地方,依旧跪在远处,将幡杆儿先放到一边,双手接了丧盆。
他膝前两尺处,早有人摆了一块新砖。摔盆儿的规矩,父丧左手摔,父丧右手摔,忌摔第二次。若是一次没摔破,就有杠夫用脚踩破。
沈瑞对着地面新砖摔了一下,“吧嗒”一声,丧盆儿碎成两半,从新砖上跌落到地面上。
鼓乐声起,杠夫起杠。
三十二个杠夫抬灵柩,另有三十二杠夫随行待换手。
后边各种执事,开路旗、旌幡、盖伞、影亭、魂轿、释、道、禅香幡,摆出半里路,又因沈举人只是举人功名,身上并无官职,执事受限,在各种旌伞后,就又有大白雪柳(三、四尺长竹筒,插上裹了白纸穗子的细竹条,使之下垂,谓之“雪柳”)百二十把,以壮执事行列与场面。
如此一来,送葬的执事队伍,就到了三百余人,浩浩荡荡,将沈举人家门前挤得满满登登。
沈家送葬的族人亲友,差不多也要这个数。直到殡列前用响尺导行的杠夫出了到了街口,后边的队列才开始拉开。又有地方百姓看热闹的,也跟在送葬队伍前行,浩浩荡荡,铺陈了半街。
殡队出了街口,就开始走走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