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小佛堂
时已入秋,虫鸣尽绝,只有笃笃木鱼之声回荡在小小院落中,伴随着溢散而出的幽幽檀香,显得格外静谧安详。
檐下蒲团上,却是跪伏着个宫装少妇,兀自嘤嘤哭泣,口中喃喃。
太皇太后喜静,素来少叫人伺候,尤其是礼佛时,只会留一二贴心宫人在身侧,余者都远远打发了去。这少妇也是孤身在此,身边再无旁人。
不知过了多久,木鱼声终于停了下来,小佛堂的门开了,两个宫人扶着太皇太后走了出来。
那少妇慌忙惶惶然跪好,抬起头来,哀哀唤了一声:“老娘娘。”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却正是沈贤妃。
她一改往日鲜亮活泼的妆扮,只着一身淡色衣裳,未施粉黛,环佩一概皆无,一张素净的小脸泪痕纵横,显得分外怜人。
一贯对沈贤妃的巧嘴颇为喜爱的太皇太后,此时见了这样的她却没有丝毫怜惜表情,只淡淡吩咐左右道:“带她过来。”
一个宫人应了一声,过去搀起沈贤妃。
沈贤妃素来娇生惯养,几时跪过这样长的时候,此刻腿脚俱都麻了,真是钻心的麻痒难受,却也不敢有丝毫表露,强忍着在宫人搀扶下一瘸一拐跟着太皇太后进了偏殿。
待这两个宫人也都被打发了下去,沈贤妃立刻再次跪下,膝行到太皇太后跟前,抱住她的双腿,哭道:“老娘娘,您是知道臣妾的,就是给臣妾一万个胆子也断不敢有那样歹心啊……”
“臣妾是贪那口腹之欲,但也就是看皇上也喜欢,就往皇上那边进了两回,皇后娘娘和德妃那边,臣妾都是怕徒增口舌,不敢送的啊……”
“皇上重嫡长,臣妾又哪里不知!臣妾正是盼着皇后娘娘赶紧有皇子,臣妾才能早日有自己的孩儿,又岂会去害皇后娘娘……”
“害了皇后娘娘,于臣妾又有什么好处!臣妾还没有自己的孩儿,家世又差,难道还能指着自己扶正不成……”
“要害人也不是能轻易害了去的,臣妾入宫才多少时日,娘家又一个出息人都没有,这等事儿臣妾怎么做得来?”
“谋害皇嗣何等大罪,臣妾娘家有多少脑袋够砍的?如今还一点儿好处的影子都见不着,臣妾娘家又岂会帮了臣妾……”
见太皇太后始终默不作声转着佛珠,沈贤妃心中越发着急,想好的说辞说没了,就越发口不择言起来,当说的不当说的,但凡想到了就立刻脱口而出,竟是脑子也跟着跪得麻木了,半分弯儿也转不过来。
半晌,太皇太后才缓缓开口,却只问:“是谁告诉你,皇后有了身孕又没了的?”
沈贤妃的哭声戛然而止,一时愕然,猛然扬起头,愣怔的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只平静的凝视着她,双目如深潭,让她望不到一丁点儿的光,“是谁告诉你,是你的吃食害了皇后的?”
沈贤妃不自觉的哆嗦起来,颤抖着双唇,道:“是……是……”
她瘫软伏倒在太皇太后脚下,额头触地,声音已支离破碎,“是臣妾愚昧……是,是皇上身边小刘公公带人来,将替臣妾采办宫外吃食的内侍宫人统统带了去,一直不曾放回,这几日宫里也管得严,臣妾惶恐不安……就……就……”
她恐惧到了极点,忽而崩溃,放声大哭,“是臣妾一时糊涂,就拿了银子打听去了,知道那日坤宁宫请了太医,又有医婆,又说有血水,又说悄没声的处置了宫人……”
都说内宫严密,不许消息传递云云,实际上,上至嫔妃,下至普通小宫人,哪个不是勤快的打听着消息,讨主子欢心、避免触霉头的。
沈贤妃比不得皇后有正位,也比不得吴德妃背后有张家有太后,她所倚不过“伶俐”二字,也是靠着这两个字得了皇上的喜欢,也就越发要把这两个字发扬光大去了。
皇上喜欢什么,皇上厌恶什么,皇上今儿高兴不高兴,她都是要打听着的。
因着她素来手面儿大,打赏爽快,也有许多消息不用她打听就会送到她跟前来。
这一次,她打听着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实在是吓得傻了。她身边儿又没有能商量事儿的人,皇上不来,她也没那个胆量跑去皇上乾清宫哭,她也只有往太皇太后这边来一条路可以选了。
而且,她一直觉得,太皇太后就算不是真心喜欢她的,可太皇太后性子好,求上一求,总归是能听她辩解的……
然现下……
她甚至不敢抬头,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寒意。
好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太皇太后才道:“你看着伶俐,却是个糊涂人。自己都知道罢?”
沈贤妃如蒙大赦,忙哭道:“是臣妾糊涂,是臣妾糊涂……臣妾再不敢胡乱打听了……臣妾再不敢叫宫外的吃食了……可臣妾真没有那歹心,老娘娘明鉴……”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只道:“你去罢。”
沈贤妃也知在太皇太后这里是得不到一句准话的,她此来,也是想剖白剖白,也没真的指望太皇太后能金口玉言说她无罪,因此又哭了片刻,还是磕了头去了。
太皇太后也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缓缓起身,慢慢踱步到庭院中。
秋风卷过,黄叶纷落,早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里,就诵经礼佛的这一个来时辰的功夫,便又铺了一层金色。
太皇太后往置在树下供她歇脚的太师椅上坐了,日头落在身上,倒也暖和,她惬意的长舒了口气。
沈贤妃一直就像个娇养在闺阁中的小女儿,爱说爱笑爱玩闹,挑食贪嘴儿,喜欢精巧鲜丽的衣裳物什,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思不想,那种天真的快活从她眼角眉梢透出来,让人看着就欢喜。
这样鲜活娇俏的姑娘,哪个会不喜欢呢。
太皇太后转着手中的佛珠,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她的孙儿也是个爱玩爱吃的少年呢,合该有这样一个姑娘陪着他,让他忘忧开怀。
但这宫里,这世道,容得下这样的无忧无虑么。
夏皇后初被诊出有孕时,月份尚浅,坤宁宫也没有声张。皇上也知道轻重,未动声色,只是毕竟是他期盼已久的嫡长子,如何能不欢喜。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份欢喜落在了别人眼里。
然不多久,夏皇后忽然开始下红、腰腹酸痛,太医只说是坐胎不稳,开了保胎的方子,又叫她卧床休息。
夏皇后不敢轻慢,老老实实躺着,几乎一动不敢动了,却到底也没保住那个孩子。
虽然太医没有诊出中毒迹象,夏皇后在吃食、用香上也一向仔细,不曾用过外来的东西,皇上仍是大为震怒,封锁了消息后让刘忠带人彻查。
沈贤妃这边爱吃爱玩是出了名的,沈家常常有新鲜玩意儿进上来,虽然沈贤妃识趣,这样来路的东西从不往皇后那边孝敬,但却是每每总和皇上分享的。
皇上本身也爱往宫外跑,几乎吃遍了北京城的,她的东西也对他胃口。
若是这点被人利用了去,通过皇上害皇后,也不无可能。因此谨慎如刘忠,把沈贤妃长安宫里采买上的人都拘了去。
沈贤妃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打听着只言片语,前后一联想,也就坐不住了,急急来太皇太后这边跪求剖白。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冷眼瞧着,沈贤妃确是没歹心的,但她那边,也确实是个漏洞,容易让人钻空子的。
沈贤妃看着没心没肺,却是有脑子,打这儿出去,想是会更谨慎。
不晓得,那些爱吃爱玩的,她会不会统统都丢掉。
慢慢变成,和这深宫里其他女子一般,娴静的,木讷的,失了生机的模样……
佛珠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没有尽头。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
寿哥最近心情委实欠佳。
夏皇后有孕他是万般重视的,除了本身对夏皇后的感情外,嫡长子三个字对他、对整个大明而言,意义都是不同的。
太子者,国本也。
可他的嫡长子,竟然无声无息的就没了。
他岂会不震怒!
正当他恶狠狠的想将内宫用篦子篦过一遍,外朝又是坏消息不断。
继山东大旱之后,河南、湖广、苏松、杭州、南京及庐凤淮扬……各地纷纷报旱灾,一时米价腾贵。
既有灾,必生匪盗。山东曹州等处,贼首赵实等劫掠乡镇,欲与归德已擒妖贼赵忠为乱。而苏松通泰沿海地方盗匪又起。
好像前阵子收庄田、推新政的好运气都用光了一般。
“京卫武学这也整顿一年了,该拉出来看看到底如何了。”寿哥手里擎着一把剑,在虚空中缓缓比划着剑招,向刘忠道吩咐着拟定山东剿匪的人选。“武举上来的,也挑些好的放过去。”
单纯匪盗不足为惧,可恨其中有妖言惑众者,又裹挟灾民,一时有蔓延之势,朝廷诏命山东镇巡三司扑捕之外,也让河南两直隶邻境集兵防守。
寿哥这边也想派些人过去,一则是昭示朝廷重视,让地方莫懈怠;再者匪盗到底比鞑子容易打些,他也想趁机练练兵。
刘忠垂首应是,“万岁英明,也当让他们历练一二。”
寿哥嗯了一声,抬手错步又是两招,又吩咐道:“叫蔡谅从豹房勇士里也挑人出来,嗯,还有,让罗克敌带着虎头也去。”
刘忠嘴角含笑应了,让高文虎他们过去,则是要给他们军功升迁的机会了。
罗克敌是高文虎刚入锦衣卫时认的师父,只是世袭锦衣卫,非是勋贵,因拳脚上有些真本事,又为人圆滑通透,当初对高文虎很是照顾,便也入了寿哥的眼,如今也选入豹房勇士之列。
有他带着护着高文虎,高文虎此去不会有什么凶险,这军功几乎是稳稳到手了。
刘忠状似无意又问道:“万岁既要用豹房的人,那钱百户……?”
寿哥剑招一滞,转而凌厉了几分,冷冷道:“他就不必了。就让他在豹房那边伺候吧。”
刘忠再次恭敬应是。
此时外头来报,淳安大长公主过来了。
刘忠奉命迎了大长公主进门,便悄然退下,去找蔡谅安排皇上方才的诸多吩咐了。
淳安大长公主却是刚刚从坤宁宫探望了夏皇后过来,“……娘娘嘴上自是说想得开,但难免心里难过,嗓子燎泡都起来了,还是有火,太医的药也是吃不下的。或者……还是试试那针灸艾灸的法子。”
夏皇后一直苦盼孩儿,好容易来了,却又这般没了,一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宫里暂时封锁着消息,寿哥也未传夏家人进宫,只请当初就知夏皇后有孕的太皇太后和淳安大长公主来劝慰于她。
大长公主原就帮夏皇后打听着好的医婆,本是想保胎用的,没想到倒是要用在小月子里调养上。
寿哥点了点头,道:“劳姑祖母费心。朕这就让人给沈瑞捎个话,招杨师妹身边那个婆子进宫……”
大长公主忙道:“陛下不可。”
寿哥一愣,奇道:“姑祖母是要举荐旁人?”
大长公主摇头道:“不是要举荐旁人。是便就用她,事涉内宫之事,也不好下口谕到沈家的。”她顿了顿,道:“虽皇后娘娘现下不宜挪动,但总在坤宁宫,日日对着旧景,不免想起伤心事来,徒增烦恼。不若挪去西苑小住,再悄没声的把那个医婆送过去,不叫知道是来了什么地方,也不说是给贵人看诊,以防她多嘴。”
寿哥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也好。医婆那边……”
大长公主道:“陛下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寿哥点点头,瞧了两眼大长公主,忽道:“其实,沈瑞夫妇都是谨慎人,行事又分寸,这件事便是知道了,他们也会守口如瓶。想是先前周贤的事儿,沈瑞让姑祖母不喜了。”
大长公主一愣,随即淡淡一笑,道:“陛下说笑了,那日他要是能不动声色坐下来与周贤畅饮,我倒要与陛下说防着他些了。那日小五同我说了他后来那番话,我也知他是个恩义分明的孩子了。”
寿哥闻言也笑了,点头道:“他素来就是那个性子,看似圆融,实则倔强得很。姑祖母勿恼。”
淳安大长公主笑道:“陛下慧眼,知人善用。当日未听那番话时也不曾疑他,实是胸襟宽广,也无怪有恁多少年英才肯为陛下效死。”
寿哥听得心下舒畅,笑容也更深了些。
却听大长公主又叹道:“贤哥儿也是个好孩子。如今陛下肯用他,他也是感恩戴德,忠心做事的。要说才干,他也是读书多年,不输那些举子的。”
寿哥笑容见敛,转而问道:“姑祖母可去看了长宁伯?”
长宁伯周早前中风过一次,只是相对较轻,这次再度中风,便是颇重了,如今已卧病许久了,听闻不太好。
而其兄长庆云侯周寿身体也大不如前,到底是将七十的人,若是周一去,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挺得住。
周家之所以百般配合,也是周寿知自己兄弟命不久矣,为子孙谋划,才全面向寿哥投诚,由着寿哥指哪儿打哪儿。
听寿哥问起长宁伯,大长公主面上浮现愁容,道:“伯爷这人向来是不听劝的,任太医说什么都没用,若早能饮食清淡些,许就好了呢,偏他酒肉不离口,到了如今这样,喝碗苦药也是要骂的,日里只嚷口中没味道,非要把那肉炖得烂烂的与他吃才肯罢休。太医也是没法子,只拖着日子罢,到底也拖过一夏了,没准儿能拖过这个年呢。”
淳安大长公主当初在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十分得宠的,又与长宁伯夫人交好,两家多有走动。
寿哥摇了摇头,低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若是连酒肉都不让吃得,活着也没甚滋味了。”
大长公主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陛下不可学那糊涂人的心思,还是要保重龙体才是。”
寿哥失笑摇头道:“是。朕并不敢糟蹋自己身子,姑祖母放心。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顿了顿,他方道:“朕方才还在琢磨山东剿匪的人选,那便,让周、周时也一同去吧。”
这两个都是宫里当过差的,家中受宠又不承爵的子弟。
当时想往豹房挤的勋贵子弟不少,落选后又往京卫武学里去了,都是抱着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好谋个前程念头的纨绔,后见武学里规矩甚严,皇上又不常驾临,一个两个吃不了苦又都退了。周周时两个算是难得能咬牙坚持下来的。
大长公主闻言忙替周家谢恩。
周寿周两兄弟去后,外戚周家将再无如今权势,甚至要想撑住门户不倒,都要有格外出息的子弟才成。而实际上,最关键的是,要看皇家还想不想让你出头。
有寿哥今日这话,不管周、周时将来能不能在军伍中混出头,寿哥总是乐意于给周家机会的。
敲定了往西苑去的事宜,大长公主告退出宫,寿哥静坐了片刻,起身往坤宁宫去了。
这几日皇上不时便来坤宁宫一趟,早已吩咐了,不许皇后下榻相迎,生怕她再折腾染了风寒。寿哥进得内殿时,夏皇后虽听命仍在榻上,却也披衣坐了起来。
这些时日的折腾,她圆团团的脸也明显小了一圈,面容甚是憔悴,眼睛微微红肿,显见刚哭过不久。
寿哥过去把她塞回被子里,也不劝什么莫要伤心的话,却是说起自己的烦心事,“山东这群妖贼恁是猖狂,就是趁火打劫,今年年景不好,若放在往年,早也就收拾了他们。”
夏皇后在家是标准闺阁女子,只读些女戒女则,她父亲又是个白身,这些朝政上的事是一概不懂的。入了后宫,她也只学着太皇太后,于前朝并不关注。
偶尔听皇上说上两句,也只出个耳朵罢了。
这会儿同样如此,她就静静在一旁听着,不期然就听到了自家的事儿。
“今年虽是年景不好,处处闹旱,庆阳伯的庄子上金秋的收成倒是比去岁还好了些,沈瑞弄那几本农书和那些懂农事的人还挺得用的。”
夏皇后的脸上透出些光彩来,“能为皇上分忧一二也是夏家的福分。”她顿了顿,又怯生生的问:“是不是又要赈灾?可是要夏家献地捐粮?臣妾是不懂这些的,皇上别嫌臣妾鲁钝不懂主动请缨,若有用夏家的地方,夏家无不从命。”
寿哥就是要引得她去想旁的事儿,便笑道:“你的贤惠,夏家的忠心,朕尽知的。还没到时候,夫妻一体,朕要用你的东西,自会问你要的。”
夏皇后明显的松了口气,听得夫妻一体,忽然眼眶一热,又要落泪,可嘴角却是噙着笑的,让人见了不由怜惜。
寿哥心下叹气,将他的傻媳妇揽进怀里。
孩儿和咱们没缘分啊,咱们还年轻往后七子八婿的多着呢,诸如此类的话寿哥说了也有一箩筐了,奈何这女人笨笨的认死理,总转不过这个劲儿来。他也就不想在说这些了。
“最近四处都报旱灾,朕心烦的紧,想往水边儿住去,咱们去西苑住些时日吧。就咱们俩去。早点儿生地龙,比在宫里还暖和。”寿哥把玩着她小手,似是漫不经心道。
夏皇后本想说她小月子中,原不该挪动;她还想说虽然最近她病着,但是宫务并未交出去,若她出宫了,这宫务是不是要交到其他妃子手里。
但是听着“就咱们俩”,想着“夫妻一体”,她终是什么话都没说,柔顺的应了一声。
淳安大长公主出了宫就遣人送了帖子到仁寿坊沈府,表示要登门拜访徐氏。
徐氏颇感意外,毕竟淳安大长公主身为皇姑祖身份贵重,就算先前为周贤作中人的事大长公主府不占理,也没到让她老人家纡尊降贵亲来沈家的份儿。
况且这事儿也过了多日了,不知公主此来是何意。
但无论如何,公主要来,总归是天大的脸面。
沈府中门大开,相迎大长公主,大长公主也并未摆谱,公主仪仗一概未带,几辆车驾倒是拉的各色礼物。
沈家叔侄不是在衙门就是在书院,还不曾归家。家中一应女眷都随着徐氏来迎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亲亲热热的与众人见过,到了正厅坐下,寒暄了盏茶功夫,三太太、杨恬、何氏等怕大长公主此来有要事与徐氏商量,自家在这边不免碍事,便纷纷起身告罪退下。
徐氏也以为大长公主是要说周家的事,不想大长公主只字未提周家如何,倒是将沈瑞、杨恬都狠夸了一番,又明着说皇上也当着她的面赞了沈瑞,可见沈经历简在帝心,就好似先前从不曾有半分误会。
徐氏心下也明了,这就是先前事儿皆翻过去了,便也不提那些,谢过皇上、大长公主厚爱,同样盛赞蔡谅等少年英才,又表示听闻了庞天青才名,与蔡九姑娘再相配不过云云。
大长公主脸上笑容越发真挚,两人竟如寻常老妇人一般,说起儿女家事。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孙女蔡淼,这都嫁去南京年余了,赵彤那边眼见就要生了,她却还没个身孕,家里也有些急了。
徐氏便笑道儿女都是缘分,急不得,缘分到了孩子自然就来了。
大长公主便叹道,“谁说不是,我家有个侄孙女儿,便是与头生的孩儿没缘分了,不足三月,没保住,哭得什么似的。咱们女人知道,这哪里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就是从心头剜肉一般,怎能不疼啊。”
“那日里在英国公府上听得一句,贵府有位妈妈,倒是精通妇人科的……”大长公主含笑道,“那孩子素来与我亲近,现在又落下些症候,不知……”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徐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带着亲戚去别人家府上看病的道理,这是要借桂枝妈妈一用。
蔡驸马家那边人丁兴旺,蔡谅是大长公主嫡长孙,却在族中行五,蔡淼更是在姊妹中行七,可见族中子弟众多。徐氏听是侄孙女,只道是蔡家哪位出阁的姑娘,并没在意。
她想的却是周家那桩事,公主府不好直接表示歉意,便婉转找了这么个法子,就着借人的事儿登门备厚礼,将先前的事情圆过去。否则单若借个仆妇又哪里值得这大阵仗。
徐氏唤来杨恬交代了两句桂枝妈妈到底是以杨恬陪嫁妈妈身份过来的,总要知会杨恬一声,这方叫桂枝妈妈来嘱咐了几句。
桂枝妈妈虽知道是去大长公主府,但到底英国公府也去过了,又是见过大长公主的,知道是位慈和的主儿,心下也不惧怕。
大长公主又坐了片刻,方带了桂枝妈妈一道回去了。
晚上沈瑞回来听闻此事,也同徐氏一般想法,并没在意。
杨恬还道先前蔡谅宴请时,大长公主就曾叫了桂枝妈妈过去问了孕产的事宜,想是确实有这样一位有身孕的蔡氏女吧,如今也是顺水推舟了,听闻是要桂枝妈妈在大长公主别苑里住几日再回来的。
沈瑞也没空理会这些内宅琐事,他日里公务繁忙,最近各地报灾报匪的折子尤多,而万卷阁那边的工程业已收尾,该是书坊这边刊印的新书往那边送的时候了。
万卷阁因合了朝中文臣的口味,又有内库拨银,修建得极为迅速,本是想抢工在万寿圣节时进献皇上以为寿礼的,然而今年因是灾年,皇上免了万寿圣节一应例,连赐宴百官也免了,以节钱钞。
宫宴这部分开支直接作赈灾用,倒是让百官无话可说,唯有称颂皇上圣明,心系百姓。
万卷阁便就没“落成”,拟等正旦时博个头彩,届时就不能只是一栋楼了,内部各种设置,包括起码半数的书籍该当到位了。
万卷阁的设计沈瑞本也参与了,又将后世图书馆一些设置和规章制度拿来借鉴,书卷分类摆放,如何安置阅读区、借书区也都颇有讲究,沈瑞近来也少不得常往西苑那边万卷阁跑。
青篆书坊这边也扩了几倍的店面,城里城外都建了分部,沈瑞还将刊印流程拆分,作流水线生产,又从青翼商事学堂、匠人学堂里拉来一批学徒“实习”帮手,以提高印刷速度。另一方面沈瑞也在书坊内设重金,鼓励匠人们改进印刷技术。
而自从在通政司看到了苏松、杭州等地皆有旱情的奏报,沈瑞就开始盼着沈琦从松江递消息来,想知道那边情形如何了。
北边在自家庄田和夏皇亲家庄田推广的种植术收到了还不错的效果,但那也是因为北直隶今年并不太缺雨水,南边如果因旱而减产,对进一步推广科学种田可能会产生不利影响。
这种等消息的时候,他又开始郁闷标行和车马行怎的没有立时就在松江府到京沿途铺设好。
如今也只北直隶到山东登州这一线的算是有些雏形,自从田丰往山西去了,山东这边也就搁置了。
不过田丰这趟山西也是不白去的,边寨民风彪悍,倒是叫他收了不少好手。只可惜生意上的事儿始终没甚进展。
天顺到弘治年间,明蒙的贸易多为朝贡贸易,且时断时续。而大明朝堂始终对蒙古心存警惕,一味加设诸多限制,导致了明蒙贸易中断。
虽然没了官面上的互市,但私市却是异常活跃,可以说不少边将都指着这进项活着呢,既是人家唯一的生财之道,赵弘沛个外来户又如何挤得进去。
这边又不比辽东,还不曾被“清理”过,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好多都直接牵扯到宫中大档,刘瑾的人更是乌压压的一片。饶是张永举着大棒查着粮仓草场,赵弘沛跟在后头捧着胡萝卜,也没哪头蠢驴撞上来。
倒是其中在山西布政使司任参议的沈给了赵弘沛些方便,却让沈瑞和沈瑛不曾料到的。
自通倭案发,与贺家决裂,分宗后宗房消沉,沈与其他房头就只剩下面子情。不说逢年过节,便是沈瑾、沈瑞成亲他也只是礼送到,亲眷一概不曾出现。如今倒是肯伸这个手了,不知道是有心回归宗族,还是看着边关有利可图,想着插上一脚。
沈瑞和沈瑛对宗房以及沈先前种种作为已是十分不满,现下也只静观其变,且看他日后待如何。
过了几日,被派剿匪的人员名单明旨发了下来,沈瑞见高文虎也在列,便知小皇帝这是着意培养能领兵的人手了。心下又不免为张会惋惜了一回,若是张会此时不守孝,想来也会有机会历练一二。
张会想也是对这事儿颇为上心的,且高文虎与大家交情莫逆,又明晃晃是寿哥看重的人,张会便找了沈瑞商量,将山东布的车马行、通讯网说与高文虎,只盼他能早立军功。
沈瑞自然应下,两人带了杜老八并田顺等人到高家,私下与高文虎说了种种布置,放才又邀游铉等当初与高文虎交好的朋友高文虎饯行。
游铉对高文虎能真刀真枪的剿匪去无比艳羡,只是他个子虽高可实打实的年纪尚小,别说游驸马不会放了他出去,就是皇上也会因他小而暂不会用他。
众人又是好像又是宽慰他一番,鼓励他在京卫武学好生学本事,二三年后自有他的用武之地。
送走了高文虎,沈瑞一直苦等的松江消息也来了,只是,和他所等的内容全然不同。
扬州首富杜成被一伙儿不知名的匪盗灭了满门。这桩事还不曾有消息到通政司,却出现在松江家书之中,一路快马送到了沈瑞手上。
沈瑞与沈瑛看着手中的书信,脸色一时变换。
信是沈瑾和沈琦分别写来的,说的是同一桩事。
扬州首富被灭门的消息没到松江呢,就有人雇了个乞儿投书给沈瑾,叫他动用张家的关系将这桩事抹干净,否则,就要把当初沈源孝中与丫头行房有孕的事儿翻出来,甚至赖到他头上。
当初这桩事大家还曾坐在一起商讨过,那孩子本不是孝中有的,若真被诬,也是百口莫辩。当时沈瑞也曾联想到张会舅父的事,说过可能被人赖到沈瑾头上的可能。
这种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整个沈氏一族都将沦为笑柄,日后此条也会成为官场上政敌攻讦沈家兄弟的话头。沈家兄弟岂会不重视。
没想到如今真被人利用了去。
这两封家书是小心再小心,夹杂在普通家信里,用醋写就,需火烤方现字,又是心腹长随贴身藏了,一路换马不换人,跑死数匹马才用最快的速度送进京的。
因此书信中,沈瑾毫无忌讳,直接写明,当初那侍女春华早已被一碗堕胎药灌下去,母子俱亡,人也埋了,这次又特特遣人去看了,尸身还在,千真万确死得透透的。
春华家十年前就将闺女三斗米卖断了,再没往来过,亦不知道后来种种,小贺氏也派人去查了,他家还在安分种地,并无异样。
可见那投书之人所说捏着春华母子,纯属胡说八道。
而这事儿虽是私密家丑,沈家这边掩得干净,但当初郑老安人没时,小贺氏正在京城,家中无人主持,沈源迁怒处置了几个下仆,便有小厮长随趁乱卷了东西跑了的。
对于沈源的身体状况,小贺氏再清楚不过,一度就曾怀疑跑了的人中有与春华有了首尾,这才怕事逃了。只是春华抵死不认,跑了的人也抓不回来,这事儿只好作罢。
由此看来,投书之人极有可能是手里有那个与春华有私情的下人,才会知道此中孝中有孕之事,却不知春华母子俱亡。
此番,就是使诈来诳沈瑾,指望着他心虚惧怕,为他们做事。
“若是匪寇,只怕直接上门敲诈更容易些。”沈瑛冷笑道,“哪里还会搞得这样弯弯绕绕。谁不知我沈家家资,况且瑾哥儿媳妇又是侯府千金身份,嫁资可观,瑾哥儿身价比不得盐商,敲得一笔却也足够那些匪类花用了。”
沈瑞点点头,道:“刘瑾那边是实名奏报了杜成囤盐,这边查盐引的人刚派出去,只怕还没到扬州,杜成就被灭门了。摆明了杀人灭口。匪类又偏让瑾大哥出面,瑾大哥出面,可不单是代表着咱们沈家,怕是代表着张家更多些。这是那所谓匪类背后之人想让张家出来,把这潭水搅浑。”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沈瑛道,“就算他们手里没有实据,只消传扬出去,沈家这污名也不好洗净,此番也是向我沈家示威,想沈家低头。”
杜成身后的人是谁?
刘瑾最近动作太多了,清丈田亩,清查盐引,清算刘健、谢迁、韩文其党,是拿杜成作个引子,还是为了精准打击杜成身后的人,沈瑛沈瑞一时也不得而知。
而盐引本身,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了,也包括外戚张家在内。
沈瑞收起了信笺,道:“我往小刘公公那边去一趟。”
沈瑛提醒道:“通政司这边没有折子也是常态,若是灭门大案,地方是断不敢瞒的,却也不会贸贸然报上去,总要想个能将自己摘出去的法子。本来现下南边儿也有旱情,各府都是焦头烂额,又出这样大案,又在京察之年,扬州知府要先考虑他的乌纱了。但通政司没消息,锦衣卫却一定有消息密报京中的。”
沈瑛所料不差,锦衣卫本身就是侦缉天下事,及时向皇上报消息的,何况如今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又是刘瑾门下,刘瑾既弹劾了杜成,锦衣卫自然是盯着杜家的,有个风吹草动都会立时送消息进京。
“这事儿万岁前儿就知道了。”密室之中,刘忠意味深长道,“万岁要派东厂去查。”
见沈瑞眉头紧锁,刘忠嗤笑了一声,道:“万岁心里明镜儿,他吩咐丘聚时,说,盗匪既为求财灭门一户人家,必是要上下搜刮统统运出去的,大富之家,总不会是一两个包袱就拿完的,扬州府都是酒囊饭袋吗,让匪徒堂而皇之将几车几十车的东西带出城?”
沈瑞忍不住扶额,寿哥这关注点总能放在钱上,他也无语了。
听得刘忠凉凉道:“刘瑾这阵子本就是奔着丘聚去的,查了丘聚名下铺子,搜出贡品来,偏叫铺子里那两个管事的干儿子死在了北镇抚司狱里,丘聚便跑来御前喊冤,说是有人故意做出这死无对证的局面,要害他让他撕掳不清。
“那边又查出了保定伯并几个勋贵家里开的布庄也有卖贡品棉布。”刘忠看了沈瑞一眼,道,“号称是松江沈家布。”
沈瑞奇道:“这是几时的事?我竟不知!”
刘忠摆摆手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家贡品布都有标记的,这几家也说了,进的寻常松江布,冒沈家之名卖罢了。”
他脸上浮现讥诮之意,“保定伯府二奶奶是寿宁侯府大姑娘,听闻她曾想借着她妹妹小沈状元娘子回松江时,在松江立个织厂,这边卖的布也就名正言顺了。只是,想是小沈状元治家颇严,此事未成,他们便贩了些松江布,因着张大姑娘这层亲戚关系,冒贡品布卖呢。”
沈瑞也不知作何表情好了,半晌才道:“怪道那边人想要我瑾族兄出面,想也是有张家这卖布缘故,更容易拖张家下水,打这个马虎眼吧。”
刘忠虚指着沈瑞道:“如此,你也猜着了杜成背后是丘聚罢。”
沈瑞黑着脸道:“丘聚和我沈家也不是一次两次的过节了。”
说起扬州盐商,太容易就想起闫家,当初闫家抄家是东厂动的手。沈瑞还记得当时得了消息,贺东盛投靠丘聚,大抵是想从被押上京的闫家人口中得到沈家的把柄。
闫家抄家,贺家抄家,都是巨富之家,金山银海,小皇帝内库也由此而满。
而今,小皇帝让东厂查杜成灭门案,所问也是……
“皇上这是让丘聚将银子吐出来么……”沈瑞轻声问道。
银子吐出来后呢?丘聚去查案,只怕更会将案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皇上是拿了银子就饶过丘聚吗?像那些边关的赎罪银一般?
可这是灭门,这样的心黑手狠,皇上真会放过吗?
若是丘聚指使人投书给沈瑾的,是先前没料到皇上会让他出赎罪银吧。但若沈瑾牵扯其中,丘聚会不会顺势就把这案子丢到张家头上,再牵连上沈家?如此,也是自保。
刘忠垂下眼睑,并未回答,只道:“万岁圣明天纵,你我如何窥得圣意。”
沈瑞脑中已是翻过种种想法,样样谋算,忽而道:“皇上既让东厂去查,可指派了负责之人?”
刘忠一怔,摇头道:“还不曾。许是还在敲打丘聚,扬州镇守太监卢宁是丘聚的人,上次闫家的案子是他办的,这次杜家的事儿交给他也是顺理成章。当然,也要看刘瑾那边想不想插手。”
“师叔。”沈瑞直视刘忠道:“请王岳出山,查此案如何?”
刘忠目瞪口呆,“你怎的想起他来。”又频频摇头,“他倒是能克了丘聚,但刘瑾恨他也不比丘聚少呢,他不死刘瑾已是恨得牙痒痒的,如何会让他再出头。”
沈瑞低头淡淡一笑,道:“若是皇上想用他,任谁又能怎样。刘瑾丘聚总不能派人再杀他一次罢。”
刘忠只垂头思量。
沈瑞也不言语,只留心着刘忠的面色。
他也明白,刘忠当初要救王岳,既是想得到王岳在宫中的暗线,也是想让个活的王岳戳在那儿始终牵制着刘瑾丘聚,却绝非是为了让王岳再回宫中。刘忠想要出头,也是要搬走王岳等一干老人儿的。
“师叔知道的,皇上当初贬谪王岳是为着什么,如今便是王岳再有千般好,也断不会让王岳再回司礼监的。”便是在密室中,他的声音也压低到几不可闻。
刘忠顿了顿,缓缓抬头看了沈瑞一眼,终是“嗯”了一声。
沈瑞松了口气,报以一笑。
待沈瑞回到家中,请了沈瑛过来仔细说了一番,末了道:“小刘公公也提到了苏松旱灾。先前清丈田亩之前,皇上也曾问我沈家在松江的庄田。”
沈瑛面上肌肉一跳,因着去岁山东大旱,沈理写信来,提了许多防旱抗旱的法子,松江这边沈家庄田本就是试验推广种植法,打得井便多,春夏见雨水渐少便早早防范起来,因而松江虽也受旱,但沈家庄田并无太大损失。
而在荒年背景下,沈家这批新粮,加上作为松江大户往年的屯粮,这也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刘忠是皇上的心腹,这是敲打沈家?
沈瑛紧盯着沈瑞,等他下文。
果听沈瑞缓缓道:“沈家素来修桥铺路造福乡梓,此等大灾之前,沈家帮扶乡里也是义不容辞。”
沈瑛不由一叹,道:“瑞哥儿,你自是一片善心,只是到底年少不经事,你道这粮米是好捐的?沈家不是惜这粮米,是做不得这出头鸟。大户人家荒年囤积居奇高价谋利的事屡见不鲜,沈家出这个头,别说是得罪本地大族,就是连其他受灾府县大族一并得罪了去。”
他顿了顿,语气更重了几分:“何况,灾年就是民间设个粥棚,都可能被扣上收买人心的帽子,沈家若是大举献粮,这是摆明了给政敌送把柄呐。甚至,牵连到杨阁老、王阁老也未可知。”
沈瑞一叹,道:“瑛大哥,你放心,我理会得。”
这到底不是前世,前世要捐款捐物做慈善,只会得到从政府到媒体再到全体百姓的一致好评。
这一世,却要防“收买人心”四个字。
早在青篆事时,王华就提点过他。
要破解,也无非,“恩自上出”四字真言。
沈瑞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若皇上下旨,许府县向当地富户和买粮米,沈家带头响应,以往年均价卖粮米,再派发动子弟乡民襄助赈灾呢?”
沈瑛想了想,终缓缓道:“倒可。若此事为沈家赢得朝廷信任和民间声望,便是有一二无凭无据的污糟事被人恶意传扬,也不会有人轻信了。”
沈瑞点头道:“我也这般想的。他们既要抹黑沈家,沈家偏要让他们抹不黑。”
正德三年的秋冬,大明各地均有不同程度的旱情,报灾的折子堆满了小皇帝的案头。
内阁请受灾地秋税自留以赈灾,小皇帝准奏。
又因先前各地查粮仓时发现仓储烂短缺,赈灾粮米匮乏,小皇帝下旨,由受灾地及周边府县官府向当地富户和买粮米。
虽旨意颁下,但从内阁到司礼监都并不太看好,皆认为为富不仁者多,只是不好向小皇帝陈说罢了,还在谋划其他救灾之法。
司礼监这边,刘瑾更是趁机将李荣丢到凤阳去理赈灾事。
满心打算着李荣这赈灾是赈不好的,正好就呆在凤阳守皇陵不必回来了。
他这阵子收拾了丘聚,这又撵走了李荣,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好不得意,不想却听到了风声,说皇上要用王岳去查盐商杜家灭门案。
杜家上下七十余口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家产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等大案扬州府哪里掩得下去。扬州知府拖着没上报,也就是在活动关系保自家乌纱罢了。
消息一传开,天下震动。
听说过匪徒拦路抢劫的,也听说过飞贼盯上大户人家偷了许多东西出来的,但这样匪徒在城内直接灭门夺财的委实少之又少。
据说连绿林中几个瓢把子也在找干这一票的是何方神圣。
刘瑾也对丘聚这份狠劲儿也是服气的,他刘祖宗也不过是重枷枷死几个官儿罢了,丘猴子这老小子竟能一口气灭门!
然,这是他的对手,这对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任是谁也不得不警惕了。一时他想弄死丘聚的心更盛。
可是他同样也深恨王岳,王岳当初可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他派人去杀王岳,可惜没能得手,那阵子他有诸般事要忙,也就留着王岳在南京苟延残喘了。不想这会儿王岳又跳出来了。
他早让锦衣卫的人透风声给皇上,让皇上知道杜成是丘聚的人。而皇上却偏偏让王岳去查丘聚这桩灭门的案子。
只是要弄死丘聚吗?
弄死丘聚之后,皇上会不会趁势让曾掌过东厂的王岳再回来掌东厂?
刘瑾一时烦躁不堪,抓着幕僚、心腹们开会,要研究应对王岳的对策来。
他的幕僚们则认为,别说皇上未必会再用王岳,就是让王岳回来,也比现在丘聚这样个祸害掌东厂要强。
毕竟,王岳一直以来都是刚直不阿,而丘聚的心狠手辣,大家已经有了新的认识。
所以就在丘聚听着风声后却不好妄动,只等着刘瑾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王岳出山,自己敲敲边鼓时,刘瑾竟站出来推动了这事儿一把,使得皇上下旨斥责了扬州府上下以及当地镇守太监、锦衣卫等,然后让东厂派人调查此案,再度启用南京的王岳负责此事。
丘聚气得七窍生烟,回头将珍姨娘打个半死,嫌她出了馊主意,又抓紧派人去补救,甚至想过要不要再杀王岳一次,一时手忙脚乱。
时近腊月,王岳在经历过数次暗杀后,终于全须全尾抵达了扬州,接掌了京中派来的东厂番子和当地锦衣卫的调度之权。
他悄悄遣人回京,拜谢了刘忠和沈瑞,若非顺风标行的镖师相护,他只怕再次死在丘聚的刀下了。他表示让两人放心,他这次,定要皆审案钉死丘聚,让他万劫不复。
王岳的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前年抵京,而同样赶着年前进京的,还有松江府知府董齐河的折子。
折中仔细禀明赈灾详情,大赞以沈家、陆家为首的松江府望族乡绅深明大义,积极响应官府和买政策,以平价卖粮,又带头组织当地积善之家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统一分派到各县,帮灾民过冬。
松江府奉旨以工代赈,开门接纳流民,让其为工,在未上冻之前将松江府诸官道一一修整,又修河堤、海堤,修防倭工事等。
既未让流民有饿死冻死者,又将当地基础设施修缮一新。
此外又在做工中,将其中一些心灵手巧肯干活之人送往当地商事学堂、匠人学堂,拟学成后由织厂、船厂招收为正式工匠。
此次上折除了禀明赈灾事宜外,主要也是想请示一下,一般灾情过后总是要遣返流民的,而松江府希望这些成手流民能够在本地落籍。这些人虽有手艺,却也是民户,并非匠户,不服匠户之役。
时逢年节,松江府的折子在一片惨淡赈灾、求朝廷多拨粮米的折子中格外耀眼。
小皇帝大喜,褒奖松江府,赐沈氏、陆氏等族“积善之家”匾额,又赐赈灾中舍粮米多的几户人家祖上从六品虚衔。
原本,新推行的法令里,这样的虚衔是要不少银子才买得来的,还得切切实实修条路搭座桥出来才行,如今只是舍些粮米就得了这样彩头,一时江南不少人家心动,也不再在和买中耍花样,少卖甚至不卖粮了,大大方方的把些陈年旧米拿出来与官府,也想换个“祖上荣光”。
也有些府县效仿松江,也开始以工代赈修些工程,算是造福地方。
如此赈灾效果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
正德四年正旦那日,万卷阁正式落成,孝庙实录也恰在此时完成。
一时百官称颂,龙颜大悦。
参与万卷阁建设及书籍刊印,参与永乐大典摘抄,参与纂修孝庙实录的诸官员皆有赏赐。
监修实录总裁张懋、李东阳、焦芳、杨廷和,副总裁梁储,及参修翰林等赏金银、丝罗等物,倒是今科三鼎甲及二甲三甲传胪各有升迁,三鼎甲各升一级,胡瓒宗则升了两级,成了翰林修撰。
最大的彩头落在了沈瑞身上。
去年腊月,通政司右通政丛兰升了左通政,未几奉旨与大理寺左少卿周东、尚宝司卿吴世忠分别往延绥、宁夏、蓟州等处各清理屯田。
遂升左参议罗钦忠为右通政,右参议刘达、魏讷为左参议。右参议的位置倒空了出来。
沈瑞此次便以主管万卷阁书籍刊印、参与永乐大典摘抄刊印,以及,最重要的献策以工代赈、约束族中配合赈灾有功,升了右参议。
从正七品位置直接升到通政司正五品参议的位置上,沈瑞也不是头一个,任良弼、丛兰,都曾是这样。
朝中虽有议论,但通政司这三年来荐拔的人多了,这次沈瑞也算内部升迁。
而要论功劳,那些嘴上说说酸话的人,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旁的不论,就说适逢灾年,自家便是族长也是没法子说动族中配合官府大批量和买粮米的。此功确实无人能比。
这个官职对于沈瑞来说也极为意外。
倒不是没想过升品阶,在董齐河折子报上来时,寿哥就曾见了沈瑞,褒奖一番,又暗示要给他升官。
沈瑞当时还曾与杨廷和父子及沈瑛议过,沈瑛、沈瑾(丁忧)都在詹事府,皇上是不可能再放一个沈家人在詹事府了。
而其他地方,从六品委实没有好缺,还不若呆在通政司正七品的位置上。
而若是正六品,在六部做个主事,倒可谋划谋划,从官职上说,当然首选吏部,但吏部在焦芳手里,只怕于前程有碍;其次便是户部,而沈瑞自己对工部颇感兴趣。
正六品之后再三两年,若是有机会,上了从五品,由从五品职上转正五品通政司参议便水到渠成了。
他们再怎么谋划,也都想的是跳了两级便是顶天了。
却不想小皇帝这样大手笔,直接给了正五品的右参议。
便是杨廷和,也不能免俗,感慨着圣眷隆重,直说了好些好生做事以报圣恩的话。
徐氏这边则是约束沈府诸人更加低调行事,并与沈瑞道:“皇上既信重,你便更当谨慎行事才是。”
沈瑞自然是遵母命,他也知道自己这官儿升的,不知道多少人眼热,自要加倍小心。
不过朝堂上下最近都忙着赈灾事,清丈田亩和清查屯田也牵扯到多方角力,便也没人有闲心来动他这个眼见极得帝心的人。
沈瑞自己,则更家关注山西那边反馈来的消息,张永一走半年,却是寸功未立,赵弘沛过年都不曾回来,只送消息回来,表示局面不好打开。
沈瑞也不由反思,大约是当初辽东的贸易推进得太过顺利,让他盲目乐观了,只觉得贸易获利甚丰,西线也当容易推进,不想正是因着获利过丰,才让西线将门结成坚硬的外壳,不许外人稍碰。
好在寿哥并没有对此进度表示出不耐烦,赵弘沛的压力也不算大,尚可慢慢谋划。
倒是山西的交通网,因为不断有官员被罚米输边需标行护送,建设得倒是颇快。
刘瑾的罚米法还在继续,本来内阁提出除了输边外,罚米还可以往灾区运一下,但凤阳灾区有李荣在,扬州有王岳,苏松有沈瑞,刘瑾是不想让粮米帮上其中任何一方,又不能只输湖广,便坚决不同意运往灾区。
因有先前御道投书事,沈瑞唱了反调,又有钱宁吹风,对于沈瑞的升职,刘瑾是不太高兴的,但到底他的人也升了左参议,压了沈瑞一头,且张永到现在也未在山陕触动他的利益,他对张永还是比较满意的,便也没有动一动沈瑞这个张永的人的想法。
他现在想立刻收拾了的,还是丘聚。
王岳这头凶兽果然不错,死死咬住了丘聚不放。不知道王岳是不是怕他随时会被丘聚暗杀掉,查出来点儿蛛丝马迹就立刻将证据、供状之类快马送回京。
以至于皇上这边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一份丘聚的“罪证”,都有些不胜其烦了。
刘瑾一边儿觉得快意,一边儿又忍不住暗骂王岳蠢笨迂腐,皇上现在摆明了是要先把杜家被丘聚吞掉的银子挖出来,主要这笔银子出来了,有没有罪证皇上只怕都不会留着丘聚了。
可王岳就是这么个一根筋的人,渐渐的,不止在刨这次杜家灭门的事,连带着,又刨起当年闫家的事。
自王岳第一份罪证放到皇上案头时,皇上就暂时停了丘聚的职,美其名曰让他避嫌,暂由魏彬领着东厂。
丘聚这边一失了东厂,沈瑞那边立时联系杜老八,加紧对丘聚私宅的盯梢,又请刘忠多多关注。
丘聚这样心黑手狠的人,只怕不会束手待毙。
虽然现在东厂不在丘聚手里了,但他掌了东厂几年,也养了不少人,还有些徒子徒孙是跟他捆绑太深没法转换门庭的,眼下仍受他差遣。
丘聚这么多年宫里也不是白混的,王岳查他的进度,他也多少知道一二。他一边儿开始着手清理一些痕迹,一边儿加紧催裴元河那边的调查结果。
现在,这份调查结果不单单是为了干掉沈瑞了,更是要做出一桩大事来,以转移视线,要让皇上知道他的忠心和能干,进而放他一马。
上元节刚过,杜老八这边盯梢的人就发现丘聚府上大夫频频进出,皆是擅儿科的,杜老八的人假意去套话,都说是给丘府的小少爷看病。
那宅子里又好像刻意散出消息来,说老爷的养子上元夜看灯着了凉染了风寒,病势凶险。
没几日风雪大作,偏丘府养着那小儿的姨奶奶冒着风雪往山寺去为孩子祈福,以示心诚,末了却是因路滑,连车带人翻进了崖下。
虽报了顺天府,但雪大山陡,捕快并丘聚的手下也没法下去搜寻,想着一夜过去,就算没摔死也冻死了。
丘府便直接办起那姨娘的丧仪。
还没出头七,小少爷也夭折了,让人唏嘘不已。
如今丘聚被皇上撸了职,且死的不过是个姨娘和不知道哪里抱来的野种养子,这丧仪办得就颇为低调。
而朝中有点儿能耐的都知道了现在刘公公也是要收拾丘聚,想来丘聚也蹦不了几天了,死者又这样身份,因此前来吊唁送礼的也不多。
丘府斜对面马车行外,停着一辆寻常租赁马车,毫不起眼,也没人注意到,车帘被打起一缝。
车内一个女子头上层层叠叠缠着白纱,裹着厚厚棉被靠在车厢上,透过那条缝隙看着丘府门上的白灯笼,满眼恨意。
“如此,他就让我姐弟合情合理的消失了。”她声音沙哑,说得格外迟缓,格外吃力。
她身旁一个竹竿子一样瘦削汉子阴恻恻道:“亏得他是想要这合情合理,只照你后脑勺来了一下,这要是他一刀剁了你,我们便是寻着你,也只是尸首了。”
那女子恨恨道:“见过我的人多,他要合情合理的弄死我,我便也认了,可我小弟还那样小,没什么人见过的,他竟也不放过!”
那男子心道留个教坊女算得什么,私放个流放罪臣、还充作养子养着,这罪过才大呢,焉能留着那小的?!
想归想,他却并不说出来,只冷冷道:“那你便赶紧好了,好往公堂上去,为你兄弟报仇。”
那女子咬牙切齿道:“就是抬我上公堂上去,只要我还能开口,咬也要要下那畜生的皮来!”
只是,未等那女子病情稳定,可以抬上公堂时,那边丘聚已拿到了裴元河快马送来的物证,匆忙进宫求见皇上。
乾清宫东暖阁
“那孙梦生之女,户籍上写景泰六年生,然孙梦生天顺二年才到乐清,落籍时并无子女妻室,天顺三年抱来一女婴,却以银钱贿赂书吏,落籍为景泰六年生。天顺七年才又添其母李氏。”
“孙梦生发家也十分可疑,初时就有巨资开设多处商铺,置田庄,养庄客,后又买下海船为海商。他的生意从没有赔本的时候,但到底有多少家产,却也无人得知。然在乐清,他却并不引人注意,南直隶有名的商贾都不曾听过他的名号。”
“梦生,拆了便是子系梦生。黄粱一梦中那书生姓卢。孙梦生之女名孙敏。正是景帝时司礼监中官中有一卢敏,颇受重用,天顺元年宫中乱了一阵,不少宫人中官失踪。这卢敏就是那时下落不明。”
这说的就是夺门之变。
景泰八年初,景泰帝病危,本被囚禁的英宗由徐有贞、石亨、曹吉祥迎奉复辟登基,改元天顺。后景泰帝暴毙,被英宗以亲王礼下葬,直到宪宗登基后才下诏恢复其皇帝之位,谥号仅五个字“恭仁康定景”,且并无庙号。
朝堂风云变幻,英宗登基后就逮捕景泰帝重臣于谦、王文,以谋逆罪杀二人并抄家。宫里更是一番血雨腥风,景帝身边伺候的宫人尽数被屠戮,十二监更是大换血。
当然,当时宫里一片纷乱,也不是没有宫人内官趁机逃了。
“这卢敏携了宫中金银珍宝逃出宫去,在外隐姓埋名,又假以妻女掩盖身份,暗中赚下偌大产业,又有船只,又有庄客,且于通政使沈钧交好,所谋者何?”
“那沈钧对外称是孙梦生救了他,却纵容儿子退婚恩人之女,又将恩人之女嫁到族中失怙败落人家,岂是报恩之道?”
“孙梦生对沈钧这番恩将仇报竟能毫不在意,容他肆意发嫁唯一亲女,末了还能留产业于他,岂不有悖常理!”
丘聚的额头贴在地上,口中声音却极大,“桩桩件件透着蹊跷,那卢敏既受景帝信重,如何离宫弃主?在外广积银钱粮草,又养武人,又特特与通政司之人交好,其不臣之心昭然!”
“沈钧必然已知卢敏身份,如此有恃无恐,必是同犯!”
寿哥一言不发,默默听着丘聚说完,随意翻了翻他递上来的证物,淡淡道:“你仍只是推断。而这些,也不足为证。”
丘聚并没有因这句话而泄气,反倒抬高了些声音,道:“皇上仁善,然,疑点重重,不由得不小心。”
只要种下怀疑……他顿了顿,抑扬顿挫道,“谋逆大罪,宁可错杀,不可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