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师孔只是担心,害怕事情最终不可收拾,劝孙传庭三思而后行。
孙传庭冷笑道:“不可收拾?本督率三千虎贲前来,就是为收拾诸辈而来。不单如此,本督以后还要在陕西大练新军,对将士晓以忠义,让他们知晓为大明而战,最终取代这些军阀!”
最终冯师孔只得服从孙传庭安排,二人密谋如何召贺人龙计事。
此时贺人龙的部下,周国卿、魏大亨、贺国贤、高进库人等为他腹心,高杰、高汝利、贺勇、董学礼等十余将官则疏远些,若只斩贺人龙与其心腹同党,对余将安抚,则一军可定。
特别此时作为副将的贺人龙部下高杰,作战勇猛,又与流贼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孙传庭心中,是可以委以重任之人。
毕竟古人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那高杰曾是李自成部下,当年李自成的妻子邢氏掌军资,每日支给粮仗,分合符验之时见高杰貌伟,遂与之通,高杰恐李自成发现,遂窃邢氏归降,以后的事情当然也瞒不住。
李自成被高杰戴了如此大的一顶绿帽子,岂能与他善罢甘休?别的将官都能降闯贼,就他不能降,这也是高杰每遇流贼,都奋勇拼杀的缘故,可用!
当即,孙传庭檄召陕西各将于西安议事,言明必须在四日后下午未时,尽数赶到总督府相商国事,听他面授机宜,有违抗者。迟到者,一率皆斩!
由此可看出孙传庭的雷厉风行,毕竟这时间非常短,必须在接到文书后,快马加鞭,一刻不停,方能赶到,特别远一些的地方官将。
好在此时陕西地方驿站还算完备,特别供传递紧急文书使用的地方塘马,就见飞马四出。个个背上插着小旗。急急奔向陕西各处边镇,一时间,也不知道累死奔死多少马匹。
接到檄召后各将都不敢怠慢,毕竟往日孙军门虎威尤在。便是贺人龙。因为汪乔年兵败身死时。孙传庭曾有为他上疏求情,因此一样放下戒心,只带了二百亲卫家丁。还有身旁各将,急急往西安奔来。
此时已是十一月初,昨日刚有些回暖,今日又是雪飘阵阵,风雪吹来,冰寒无比。
到达的各将进入西安城时,皆惊讶的发现,城头多了许多精锐的士兵,他们个个盔甲精良,气势森严,甚至远远看去,各人手上拿的还是自生火石铳,这让不少人心惊。
越往总督府邸走,道两旁所列的精锐士兵越多,这些人手上火器精锐不说了,特别那种纪律森严,百战余生的气势,让很多人看得心惊肉跳,这是督标营?孙督从哪搞来的?
贺人龙也是疑惑中的一员,他领家丁部将进入西安城后,就注意上这些士兵,看这些人个个顶盔披甲,在寒风中只是一动不动,那种精锐,那种严明,自己营内精兵跟他们一比,简直没得比。
而且这些人个个身体粗壮健实,似乎有使不完的劲道,他们衣甲还非常精良,显然平日花了大力气供给,他想不出,这是哪来的兵马,又有哪一员部将,舍得将这些好兵拔给孙督麾下?
难道是京营?
贺人龙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后又摇头,那些兵外貌看上去不错,其实都是绣花样儿枕头兵。
而眼前士兵,一看就是见过血,打老仗的样子,绝不会是京营士兵。
隐隐的,这些兵马,还给贺人龙一种熟悉的感觉,只是一时想不起,这类兵在哪见过。
到了总督辕门前,就见一左一右两根大旗杆拔地而起,有若两柄利剑,直刺青天,上面翻滚着两面杏黄大旗,其中一旗上,隐隐可见“三军司命”的字样。
此处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数百红甲铁盔精悍战士在大门两侧广场整齐肃立。
他们手持武器静静无声,便是酷寒的天气,也无人稍动一下,看他们这种强军姿态,虽只数百人,但气势有若千军万马,广场上来将,无不是看得震动。
贺人龙带周国卿、魏大亨、高杰人等到时,三边各镇总兵也到了。
固原总兵郑家栋,临洮总兵牛成虎,榆林总兵王定,宁夏总兵官抚民,还有他们各人麾下,如临洮镇副将卢光祖,榆林镇副将惠显,参将刘廷杰等等,各镇游击及以上军官,先后都有到达。
辕门前满满尽是顶盔披甲的将官,不时还有人急奔而到,从马匹上跳跃下来。
秦军苦寒,粮饷经常拖欠,这些人便是官将,也个个尽是衣甲破烂,灰头土脸的样子,不过他们神情粗豪,个个言谈笑语中颇为无忌,就听“驴球子、咱老子”声音不断,辕内前尽是相互招呼喧闹之声。
贺人龙领了一帮将官到达,立时一片人招呼:“贺帅。”
“贺帅。”
“老贺到了?”
“哈哈哈,贺疯子来了?”
贺人龙与他们寒暄着,特别固原总兵郑家栋、临洮总兵牛成虎二人,与贺人龙一样,都是老资格的大将。
二人皆大摇大摆的上来招呼,他们尽是粗黑的脸,一副风霜雪雨的模样,个个都快五十了,身上的铁甲也是痕迹斑斑,挂着的披风,甚至破了几个洞口,典型的老军伍样子。
“老郑,老牛……”
贺人龙随便拱了拱手,看向广场上那些兵,低声道:“这些什么来头?孙传庭从哪拉来的?”
二人摇头,神情也是羡慕:“好兵哪,我们营中的家丁跟他们都不能比,难道是京营的?”
贺人龙嗤的一声冷笑:“京营有这样的兵马,皇帝就不要靠我们这些军头了!”
郑家栋说道:“也是。”
牛成虎则道:“老贺啊。某心中总有些不安,你说孙老虎摆出这样大的阵仗……”
他看了看四周,低声道:“会不会是要追究我等当时脱逃之罪?”
贺人龙其实也有这样的不安,但他总不相信孙传庭真敢实际处置他们,至于杀他们的头,这种想法,更是心头闪都不会闪。
有兵便是草头王,这些年仗着手上的兵马,他贺人龙傲视群雄,漠视众官。他就不甩杨嗣昌。不甩傅宗龙,不甩汪乔年,他们又能如何?朝廷又有如何?
就是出了事,也最多一个戴罪立功自赎罢了。实际的处罚一个不敢。
这样的戴罪。戴的次数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多少个了。皇帝杀文官大员如杀鸡,对他们这些手上有兵马的军头,唯有安抚!否则。不怕自己闹事兵变,甚至去投流贼?
哼哼,孙传庭也是一样,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来真的。
他更听说了,左良玉虽说是朱仙镇大败的罪魁祸首,但事后的处置果然与心中所想一样,皇帝只敢拿文官出气,还有杀一些没了兵马的总兵将官,左良玉又是个戴罪立功自赎的结果。
更可笑的是,对这个罪魁祸首朝廷原来是要奖赏的,还是宣镇时报报道之后,才改为斥责,但实际的处分仍然一个没有,为什么?左良玉手中兵马多呗,朝廷害怕呗。
这也让贺人龙更坚信保存实力的心思念头,若战局不利,保存手中兵马当为第一要务,这个世道,有兵,才有权位,有兵,也才有荣华富贵!
心中想着,贺人龙呵呵一笑,他不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嘛,不摆出大阵仗,怎么让人畏服?不摆出大阵仗,怎么让人害怕?我贺疯子承认这些兵马是很精,但就这点人,又顶什么用处?最终还不是靠我们各镇总兵,关中儿郎子弟?……当然,老上司嘛,总得给点脸面,孙大人到时虚张声势的吓唬我们,或是破口大骂什么的,咱们也配合点,一同演一场戏,让各方都下得了台。事情过后,俺老贺请你们长安城最大的酒楼撮一顿。”
牛成虎与郑家栋放下心来,皆哈哈大笑,说道:“姜是老的辣,贺帅这一番分析,可谓鞭辟入里。”
众人寒暄着,看各镇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此时猛然咚咚咚三声炮响,辕门大开,黑洞洞的张着,众人皆是一惊,贺人龙也是咳嗽一声,他回过神来,扬手道:“走了走了,时辰到了,进辕去吧,别让老上司久等了!”
亲卫家丁留在广场上,他一马当先,大摇大摆从辕门进入,各将也是络绎而进,不过见沿途密密麻麻的卫士,手中持着火石铳,各人还是暗暗心惊。
总督府颇大,从辕门到大堂有两进深深大院,高杰跟在一干将官身后,他看着两旁肃立英武的军士,不知为何,总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然后他在二门台阶旁,看到一背手淡淡看着他们的将官,众人眼前都是一亮,毕竟如高寻这样俊美硬朗的美男子可谓少见,一身精良盔甲穿在身上,更显他的英姿不凡。
但高杰想的不是这个,他看着高寻,心头却猛然浮现一个念头,他知道了孙总督带回来的兵马是什么。
靖边军!
是靖边军!
有若掉入冰窟,高杰一颗心从头凉到底,要出大事了,这瞬间,他心中只是闪过这个念头。
看高寻淡淡目光看来,高杰心下一惊,他慌忙赔上一个笑脸,然后几乎是脚跟发软的从二门下面经过。
……
众人陆续进入辕门,三阵炮响,更密集进入白虎大堂之内,大堂宽阔,正上一个屏风,前方摆着楠木铁案,上面铺着红缎锦幛,金牌,令箭诸物摆放上端。
然后众将依官位军职分两排站定,贺人龙不用说,居于左侧最上首,他们肃然站着,等待总督孙传庭的到来。
不久后,又是一声炮响,屏风后有军乐奏起,然后见孙传庭身着大红官袍,头戴乌纱,腰系玉带,在巡抚冯师孔,按察使黄絅等人陪同下。从屏风后昂然走出来。
他们身后,还有一大群幕僚跟着,其中一人捧着总督大印,另一冷傲汉子捧着尚方宝剑。让众人注意的是,人群中,还有一个黑瘦坚毅的军官,一个仪表堂堂,颇为儒雅的文士,几人都是生面孔,贺人龙等人没有见过。
孙传庭走到自己铁案面前。众幕僚。众官员,则是分列两旁肃立。
“拜见孙督臣!”
一片甲叶的声响,众将吼叫拜见,皆是盔甲整齐。备齐弓箭与佩剑。他们尽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向孙传庭施礼。
孙传庭沉声道:“众将请起!”
“谢督臣!”
众人一片的吼叫,又是甲叶的锵锵作响。金戈铁马气息,蔓延开来。
孙传庭在铁案后坐下,他锐利的双目扫视堂内各人,特别在贺人龙身上转了转。
他缓缓说道:“本督蒙皇上厚恩,委以重用,誓以此身灭贼,不负圣恩厚德!然赖圣上威灵,也需将士用命,众僚协心,若军纪不肃,玩忽军令,作战不力,又何以灭贼?”
他厉声说道:“故此,剿贼之要,首在整饬军纪,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众将世受国恩,敢不同心戮力?”
堂内众人相顾失色,没想到孙传庭一上任,便如此的不留情,对众人大骂出嘴,观他口中话语,这是指桑骂槐啊。
众人肃静无声,或是一声不吭,或是偷偷看他脸色,更有人瞟向了贺人龙这边。
贺人龙面无表情的站着,他心中不悦,你孙传庭过了啊,你随便骂骂也就是了,若太过火,让众人下不了台,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你这个样子,大家伙想配合你演戏都不成。
见很多人目光投来,他暗骂几句,一群人精,就知道叫咱老子出头。
他呵呵一笑,脸上变幻了颜色,他大声说道:“孙督这是金玉良言,大家伙一定要记在心上啊……某也定会劳记督臣的教诲,奋力杀贼,为国尽忠,救我百姓于水火之中,如此不负皇恩。”
孙传庭看向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哦,贺疯子也记得本督的教诲?”
贺人龙裂着大嘴直笑:“当然记得,督臣的教诲,末将时刻不敢或忘。”
孙传庭淡淡道:“几次逃跑,也是本督的教诲?”
贺人龙脸上青气一闪而过,他强笑道:“这……这个……呵呵,也是贼势太大……咳咳……末将知道错了,末将一定会将功补过,回报陛下……”
孙传庭看着他,冷笑道:“这么说,你是知罪了?”
贺人龙道:“知罪知罪,末将知罪,末将一定改正,请督臣给末将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孙传庭淡淡道:“你知罪就好,本督也不需你改,因为你根本改不了!”
他深深瞟了贺人龙一眼,似乎要将他的样子劳劳记在心上,他猛的站起来,厉声喝道:“来了,将罪臣贺人龙推出去,斩了!”
贺人龙道:“好……”
堂前几个精壮的士兵,猛地扑上来,将贺人龙按倒在地,打落他的头盔,摘去他的弓箭佩剑,然后粗长的绳索在他身上绕个几圈,密密麻麻,立时将他捆得象粽子,将他拖着,就往堂外拉去。
这下子兔起鹘落,事态变幻之快让人不敢置信,直到自己被往外扯时,贺人龙才回醒是怎么回事,原来孙传庭不是与自己演戏,而是来真的。
他非常不愿意相信眼前所见,然事实就是这么残酷,前所未有的骇然恐惧涌上心头,他口中呵呵叫了几声,最后化为一道凄厉的呼喊:“冤枉!”
“冤枉!”
贺人龙惨烈的声音在堂中回荡,堂内众将一样脸色大变,难以形容的惊恐浮现各人心头。
特别固原总兵郑家栋,临洮总兵牛成虎更是全身哆嗦,他们一咬牙,就想跪下求情,然孙传庭愤怒的声音已在堂中回荡,盖过了贺人龙的凄厉呼叫:“冤枉?”
他恶狠狠道:“开县噪归,猛帅以孤军失利而献、曹二贼出柙,迄今遗毒无穷!遇敌弃帅先溃,致使新安、永宁连丧二督,贺人龙,你冤之何在?你死有余辜!”
他咆哮道:“不必多言,拖出去斩了!”
在众将颤栗中,贺人龙神情狰狞扭曲,被几个士兵若死狗似的一直拖出去。
他身材粗壮,开始还拼命的挣扎,双脚胡乱乱踢,更不断的破口大骂。随着越是出去,他的狰狞面色中又现出万分惊恐,最后更发出大声的嚎叫:“不……不要杀我!”
“不要……”
贺人龙发出的凄厉叫声,似乎整座西安城都能听到,他喉中拼命的嘶吼:“饶命,饶命……督臣,饶了末将性命吧……”
最后,贺人龙被拖到行辕门口,被强迫跪到地上,他脑中昏昏沉沉,似乎听到广场上喧闹的声音:“是大帅,大帅……”
“孙传庭要杀大帅,兄弟们,跟孙贼子拼了……”
“救下贺帅。”
然后又似乎听到近旁的声音:“预备,举铳。”
一排又一排的铳声响起,夹着阵阵的哭爹喊娘,这声音似近若远,贺人龙听到,又似乎没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虎爷捧着尚方宝剑淡淡过来,他弹了弹剑,说道:“尚方剑不若吾之长刀顺手。”
呛啷一声龙吟,他拔出尚方宝剑,贺人龙披头散发跪着,似乎这一瞬间,往事一一闪过心头,万历年时初为武进士,积功步步升为参将、副将、总兵,也跟了很多人,陈奇瑜、郑崇俭、孙传庭、杨嗣昌……
因作战悍勇,人呼“贺疯子”,似乎早年,自己只一心杀贼,然什么时候变了?兵多将广的时候吧,更恋权位了,一心只想保存自己的兵马,自己的实力,为此,不断的临阵脱逃,害死文官武将无数也毫无愧疚之心。
也以为自己强军在手,一直就可以安然无恙,呵呵……
他最后想:“结果数万兵马,还是救不了某之性命……”
虎爷冷漠的扫过贺人龙的脖颈,尚方宝剑猛的劈下,一颗头颅滚落地上,血花片片,很快掩没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