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伴随着钥匙哗啦啦转动的声音,两个德国士兵推开牢门,他们抓住齐楚雄的胳膊,把他从牢房带到审讯室,恶狠狠摔到在一个军官的脚下。
军官的脸对着墙壁,只留给齐楚雄一个落寞的背影,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倦:“你们先出去吧,我要和他单独谈谈。”
“是,上校。”士兵们退出审讯室,随手关上房门。
房间里此时安静的让人有些压抑。齐楚雄看着这个军官的背影,心里面千言万语竟然不知从何说起,他憋了半天,才迟疑的问道:“您还好吗?”
“谢谢你的关心。”齐格菲尔德缓缓转过身,可当他看清倒在脚下的囚犯是何等形象之时,顿时大吃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齐格菲尔德目瞪口呆的看着齐楚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脸的络腮胡子,蓬乱的长发,深陷的眼窝,干枯的手上那一根根触目惊心的紫色血管,如果不是那熟悉的声音,他真的以为他此刻看见的只是一具骷髅!
齐楚雄艰难的挤出一丝微笑,“可我还活着不是吗?”
“天哪!快起来!”齐格菲尔德一边心慌意乱的抓住齐楚雄的胳膊,想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一边急切的询问道:“你头上的伤势现在要紧吗?”
“谢谢您的好意,我的伤已经痊愈,而且我还没有沦落到需要别人搀扶的地步。”齐楚雄固执的推开魏斯特的手,他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步履蹒跚的走到审讯室的办公桌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接着对齐格菲尔德说道:“您最近在忙些什么?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齐格菲尔德静静的望着眼前这个饱受痛苦折磨的可怜人,好长时间之后才神色黯然的摇着头说道:“别提了,”他随后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瓶白兰地和两个杯子放到桌子上,“今天是我的生日,陪我喝两杯吧!”
“您的生日?”齐楚雄疑惑的摸着自己的脑门。突然,他像触电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
“今天是九月十号!这么说我已经被整整关了两个月!”
“看起来你的记性还不错!”齐格菲尔德苦笑着为他倒了一杯酒:“来吧,让我们干杯!”
心系女儿安危的齐楚雄根本就没有心情喝酒,他把杯子推到一边,焦急的问道“上校先生,请您快告诉我,我女儿的下落您打听的怎么样了!”
齐格菲尔德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望着手中的酒杯淡淡的说道:“干嘛这么着急,一会儿我会告诉你的,来,先干了这一杯!”
齐楚雄直到这时才发现齐格菲尔德神情异常憔悴,苍白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血色,红肿的眼眶里充满莫名的哀伤,看起来就像是刚生过一场大病似的。
“他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别像根木头似的坐在那里,你难道不想对我说声生日快乐吗?”齐格菲尔德似乎对齐楚雄的焦虑视而不见,他依然端着手中的酒杯,平静而又耐心的等待着。
“他到底想干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齐楚雄无奈之下只好端起面前的酒杯,用一种苦涩的语气对齐格菲尔德说:“祝您生日快乐!”
“谢谢!”齐格菲尔德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愉快。在两人碰杯之后,他毫不犹豫的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末了还意犹未尽的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真是好酒!”他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
“是啊!”同样一饮而尽的齐楚雄心不在焉的附和着,已经好久没有沾过酒的他此时觉得胃里有一种火辣辣的烧灼感,脑袋也开始变得有些轻飘飘的。
“酒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麻醉你的神经,让你忘却痛苦的存在。”齐格菲尔德晃动着手中的空杯,脸上流露出一抹陶醉的神情。
齐楚雄用手揉着晕乎乎的脑袋,他可没心思欣赏齐格菲尔德的自我陶醉,“上校先生,您都打听到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吗?”
“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来,再喝一杯!”齐格菲尔德不由分说的在两人杯子里同时倒满了酒。
齐楚雄犹豫的望着杯中那流动的深色液体,如果是在以前,这点酒根本不算什么,可眼下女儿生死未卜,齐格菲尔德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迟迟不肯告诉他女儿的下落。他此刻就像是一个站在战壕里的士兵一样,望眼欲穿的盼望着远方亲人平安无恙的消息,好让他那颗悬着的心放下来,可是该死的邮差却迟迟不肯送来那梦寐以求的信件。
看到齐楚雄脸上犹豫的神情,齐格菲尔德眼中流露出嘲讽的目光:“怎么,你连这点酒都喝不下去,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我真怀疑是不是这段监禁的日子让你成为了胆小鬼!”
“您太小看我了!”齐楚雄被齐格菲尔德的嘲讽激怒了,他一拳砸在桌面上!“就算现在要把我拉出去枪毙,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说完,他就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好样的!”齐格菲尔德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抓起酒瓶又给齐楚雄斟上满满一杯酒,“来,让我们喝个痛快!”
“好!”齐楚雄抓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嘴里开始发出含糊不清的指责,“说好让您帮忙打听我女儿的消息,可您这一走就是两个月,连个影子都见不着,您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天天盼着您的消息,就连做梦都在想着您,可您都干了些什么,把我抓到监狱里就为陪您喝酒!您知道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心里有多痛苦吗!可您居然死活就是不告诉我关于她的一切,您不觉得这样做很残忍吗!”
“住口!”笑容从齐格菲尔德的脸上消失了,他瞪着通红的眼睛用力拍着桌面,“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要不是我一直在保护你,你能活到今天吗!”
“保护我?”齐楚雄摇摇晃晃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毫不示弱的冲齐格菲尔德嚷道:“算了吧,您还不如一开始就杀了我,这样反而能让我得到解脱!我告诉您,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如果您真的想帮助我,就请立刻打碎我的脑袋吧,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地狱般的生活!”
“混蛋!”忍无可忍的齐格菲尔德抡起一拳狠狠打在齐楚雄的脸上!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感到痛苦吗!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猝不及防的齐楚雄摔倒在地,鲜血从鼻孔里泊泊而出,一股无名之火顿时在他脑中升腾而起!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愤怒的大声吼道:“我才不管您和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女儿的下落!您如果没有打听到任何有关于她的消息就请直接告诉我,别再用这种吞吞吐吐的方式来折磨我!您又没有在战争中失去过亲人,怎么能理解我的痛苦!”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齐楚雄原以为在自己说完这番话之后,齐格菲尔德会接着狠狠的揍他一顿,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齐格菲尔德脸上的愤怒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伤的神情。
“你说得对,只有在战争中失去过亲人,才能理解你的痛苦。”他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紧紧的咬住嘴唇,似乎是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这是怎么了?难道说……”
可齐楚雄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齐格菲尔德就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长方形木制盒子递到他面前,“我今天去了一趟你家,在客厅里发现了这个东西,我想你今后一定会需要它,所以就把它带了回来。”
“啊!这是……”齐楚雄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盒子,这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里面放着为病人做针灸治疗时使用的银针。他打开盒子,一排细细的银针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它们依旧静静的躺在盒子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是齐楚雄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银针上,而是怔怔的看着夹在盒子里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妻子和女儿带着满脸笑容依偎在他身边,眼神中充满对未来的希望。他记得很清楚,这是今年春节时全家一起照的合影,当时他还对妻子许愿说等到战争结束之后一定会带着全家返回祖国,重新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可眼下照片中的人一个已经离开人世,一个至今生死不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德国人的监狱里,这一切怎能不叫人心生凄楚!
泪水模糊了齐楚雄的双眼,他痛苦的把照片紧紧按在胸前,他多么希望能再次感觉到妻子和女儿的心跳,一家人还能像从前一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如果还有可能的话,他甚至愿意用生命来交换!
一双冰冷的手此刻搭在他的肩头,“你别难过,现在还不是世界末日。”齐格菲尔德凝视着他的脸庞缓缓说道:“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打听你女儿的消息,可是你也知道,这里的老百姓一看见我们就躲得远远的,更别说告诉我点什么了,不过我还是幸运的找到一条线索。”
一听说女儿有了下落,齐楚雄眼中立刻放射出希望的光芒,他一把抓住齐格菲尔德的手激动的问道:“快告诉我,您都发现了什么!”
“几天前,我在向一个熟识的黑市贩子打听消息的时候,意外的得知一个多月前曾经有一位老先生找他购买奶粉和肉罐头,他当时随口问这位老先生买这些东西干嘛,老先生告诉他说自己不久前在街上遇到一个饿昏的中国小女孩,出于怜悯,他把小女孩带回自己的家,眼下这孩子得了重病,急需要这些东西补充营养……”
“那一定是我的楠楠!”齐格菲尔德的话还没有说完,齐楚雄就激动的喊了起来!他接着又焦急的问道:“那后来怎么样?您找到那位老先生了吗?”
齐格菲尔德摇了摇头,“我当时立刻就问这个黑市贩子知不知道老先生在哪里居住,可他说干他们这一行的从来不会向顾客打听这些事情,所以他无法向我提供更多的线索。”
失落的情绪弥漫在齐楚雄心间,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顿时又被无情熄灭,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老先生所说的中国小女孩真的会是楠楠吗?如果是的话,那她到底得了什么病?能治好吗?”紧张和焦虑开始笼罩在他的心头,他没有想到齐格菲尔德打听到的竟然是这样一条线索,这简直比没有得到女儿的消息还要糟糕!
齐格菲尔德走到齐楚雄面前,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安慰道:“齐,不管怎么说,你女儿的下落总算是有了线索,如果那位老先生救的中国小女孩真的就是你女儿的话,那么至少她还活着,而且听起来那位老先生对她似乎还不错,我想你应该对此感到满意。”
齐楚雄眼中流出哀伤的眼泪,“是啊,我现在没有办法为她做任何事情,除了祈祷她能被一位好心人收留,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他痛苦的揪着自己的头发,泣不成声的说道:“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我没有尽到我应尽的责任,让一个五岁的孩子流落街头,可我却呆在这里没有任何办法能照顾她,她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我死去的妻子!”
齐格菲尔德默然的看着齐楚雄,稍许之后,他平静的说:“齐,你要学会坚强,眼下至少你还能对女儿怀有一线希望,不像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他接着把手伸到齐楚雄面前:“别像个女人似的坐在地上哭哭啼啼,来,把你的手给我。”
齐楚雄顺从的抓住齐格菲尔德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擦干眼泪,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齐格菲尔德说:“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冲您大喊大叫,请您原谅我。”
齐格菲尔德苦笑着把齐楚雄按在椅子上,“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也就是我可以忍受你这种倔强的脾气,如果换了别人,你的脑袋恐怕早就被打烂了!”
齐楚雄揉着生疼的脸,嘴里小声嘟囔着:“可我觉得您的拳头也不比别人的软多少!”
齐格菲尔德的嗓门立刻大了起来!“我是在替你父亲教训你,谁让你对长辈这样无礼!”
齐楚雄尴尬一笑,正想继续为自己的言行进行道歉,可他却突然想起来刚才齐格菲尔德说过的那句话。
“您刚才说您已经失去了一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痛苦的神情重新回到齐格菲尔德的脸上,他颓然坐下,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瓶,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大口之后,才用一种充斥着伤心和沮丧的语气说道:“年轻人,你愿意听一个老兵讲讲他自己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