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跟着张昭一起来到张府。宾主坐下之后,陆逊便有些不满意地道:“大人怎么不肯当殿直谏?如今的局势,岂是主公进位之时?”张昭长叹一声,道:“怎么不是?我军在前线连战连捷,魏军已无还手之力。眼看曹魏就要败亡,主公若不能正位,待曹魏灭亡之后,刘氏名为皇帝之尊,主公将如何与之抗衡?”
“这,这……”陆逊大为吃惊,道:“这是大人的意思?”张昭摇了摇头,道:“这是主公心中的意思。将军当知此次主公已是决心进位,又有诸葛恪在旁挑唆,只怕你我二人再无力阻止此事。”
“不能阻止,也要阻止。”陆逊大声道:“前方将士死战经年,未得丝毫休息安顿,主公却在后方称帝,能不寒前方将士之心?且李兰派人前来,怎会如此好心?其中必有图谋,主公怎可贸然轻信?”张昭看着陆逊,仍旧是长长一叹,道:“将军如此忠心,只怕主公非但不会体谅,反而……”说着又低声问道:“难道将军近日不曾听到外间传言么?”
陆逊心中一凛,不悦道:“老大人也相信这些谣言?”张昭道:“老夫虽然不信,可是谁能担保没有人以此进言主公,而将军力阻主公进位,岂不又正好……唉!!!”陆逊原本慷慨陈词,此刻却有如雷击一般,怔在当场,良久才缓缓坐下道:“主公疑我?”这句话早在他的心中自问了千百遍,只有这次才说了出来。语气之中,包涵着万千的委屈,万千的悲痛。
张昭跟随孙权多年,可以说是看着他从稚嫩走向成熟,现在却又从成熟走向糊涂。从陆逊大败刘备之后,再不曾有机会带兵作战,这“主公疑我”四个字,当真是丝毫不假。可是谁又敢说?张昭拉扯陆逊退出来,便是想他不要再让孙权的猜忌加深,于是劝道:“主公现在是在兴头上,将军不必再强逆其意,明日再商议之时,还是顺从主公之意吧。”陆逊看了看张昭,终于明白这老头子为什么能在东吴的官场上数十年不败,苦涩地笑道:“大人好意,某心领。”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张昭之子张承道:“父亲,主公派人前来,急召陆将军议事。”张昭顿时心中一紧,转看陆逊道:“怎么主公又要召你?莫不是诸葛恪又进了什么谗言?”陆逊淡淡一笑,道:“小人谗言,吾岂惧之?”当即起身告辞。张昭本打算与之同行,却被陆逊劝止,道:“主公既然没有召见大人,大人还是不去的好。方才听老大人一席话,已是茅塞顿开,明白该如何应对。”言讫大步而去,张昭望着陆逊的背影,不禁又是重重的一声长叹。这些年来,张昭的叹息声是越来越多了。
陆逊来到大殿,只有孙权一人高高在上,满脸阴沉。大礼参拜之后,孙权也没有让陆逊起身,只是冷冷地问道:“伯言为何阻拦孤进位称尊?”陆逊还不曾开口回答,孙权却早已经大声道:“莫非是觉得孤名不正,言不顺?”一拍坐下宝座,喝道:“这个位置也该由旁人来坐?”陆逊顿时明白,张昭所言不假,已经有小人借机发挥,诬陷自己,本想要张口分辩,却又觉得心中一阵悲凉,不知该何从说起。跟随孙权这么多年,当初若不是自己一举击败刘备的数十万大军,哪里能有孙权现在的基业?满腔的忠心,换来的却是更多的猜忌,陆逊抬眼看着孙权,面无表情地道:“主公,臣劝止主公,绝无丝毫私心,皆是为我东吴基业着想……”
孙权冷笑几声,道:“怕是为了别人的基业吧?”陆逊只觉得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击打在自己的心窝,一颗心直沉到冰底,半响才道:“既然主公执意要进位,臣也只能跟随百官上表庆贺。”孙权却并不能体会到陆逊的心痛,道:“只怕你心中还是不服。”陆逊木然地摇了摇头,道:“臣不敢。”又复道:“若是主公无事,臣便告退,回府修表,奏请主公进位。”
孙权此刻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挥了挥手,示意陆逊退下。陆逊僵直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殿外。不过片刻,就听外面内侍惊呼:“不好了,陆都督吐血晕倒了……”孙权心中大惊,匆匆迈出两步,却又停下,沉声喝道:“来人,送大都督回府安养。”
陆逊连气带恨,一病不起,既没有再劝止孙权进位,也没有上表奏请孙权称帝。但是无论他的态度如何,都不能阻止孙权称帝的心意,终于在百官的朝贺之下,孙权在建业继承皇帝之位,国号大吴。张昭等一般旧臣都加官进爵,至于有拥立首功的诸葛恪更是倍受封赏,一时风光无限。
陆逊本是在家中静养,但这样重大的喜讯,他又岂能不知?辅佐孙权成就帝业,本是他多年的夙愿,可是现在陆逊的心中非但没有一丝的高兴,反而无比的忧心。但此刻的孙权刚刚有位登九五之喜,哪里还能再听得进去丝毫的忠言?更何况陆逊本身还被孙权一直猜忌着。“大祸将至。”陆逊反反复复地低声念叨着这四个字,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安静下来。旁边侍奉的陆抗明知父亲心中的痛苦,却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轻轻为父亲盖紧棉被,然后悄然退出房间。
第二天清晨,孙权还沉浸在登极的喜悦之中,高卧未起。便有内侍来报,大都督陆逊已于昨夜病故在府中。就在这一刹那,孙权的心中有些许的自责,又回想起八年前的那次大战。如果不是陆逊,刘备复仇的兵锋只怕已经打到这建业城下,再也没有自己登基称帝的一天。“传朕旨意,以王公之礼厚葬。”孙权没有想到称帝之后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安葬这位辅佐自己成就帝业的功臣。
内侍却并没有退下,孙权遂又问道:“还有什么事?”那内侍急忙答道:“陆都督之子陆抗让下臣转奏陛下,陆都督临死之前,曾留下遗言。”孙权微微点头,道:“你说吧。”那内侍未曾回答,却先伏地请罪,道:“下臣斗胆,那遗言只有四个字‘大祸将至’。”
“混帐。”孙权一声怒喝,吓得左右众人全都伏地求饶。过了许久,孙权才缓缓道:“去吧。”那内侍如逢大赦,急忙起身逃似地离开。